

我的小黑算來已經(jīng)十三歲了,在貓界已到了可以擺席祝壽的年紀(jì)。爺爺常說:“時間就像貓?zhí)粯舆^去啦。”但是在視頻聊天時,我分明看見這只我爺爺養(yǎng)大的貓已經(jīng)太老太老了,老到不愿意再跳。它睡在那里,皮肉松垮,陽光流經(jīng)那些時間沖刷出的褶皺,像流經(jīng)老人的臉。我常常盯著它看,想看出一點它曾經(jīng)矯健的痕跡,可年老吞下了一切,離開的歲月和陽光,一樣也沒有從那些褶皺里流出來。
貓不跳,時間就成為一塊琥珀。用我爺爺?shù)脑捴v,貓不跳,冬天就來了。冬天,貓在爐子旁邊睡覺,外面的一切都被凍住了。貓一跳呢?爺爺猛一拍小黑年輕的屁股,偷吃甜糕的小黑便像一只小鳥一樣,倏地躥上了高墻。
貓瞪著綠眼睛“喵喵”叫,我用小學(xué)生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大聲朗讀著:“貓?zhí)撸∝執(zhí)撸 ?/p>
“是啊,貓?zhí)猓執(zhí)狻!睜敔斶f過來的米糕軟軟的,帶著梅花一般的貓爪印,“貓一跳,時間就被馱走啦。”
故鄉(xiāng)有很大的稻田,風(fēng)一吹,稻色就連了天。爺爺擔(dān)著扁擔(dān),一只筐裝著幼小的我,一只筐裝著幼小的小黑。我扒著筐沿,只看見稻在我身下像浪一樣分開,接著,田埂浮過去了,水泥筑的長堤浮過去了,我看見大海,大海在遠(yuǎn)處浮過去了,這時候我就知道,磨坊要到了。
我爺爺是本鄉(xiāng)最負(fù)盛名的糕點匠,會做各種餡的大餅子。爺爺揉出來的面餅像一面大鑼,從烤爐里被拉出來,斜支在砧板和墻面之間,脆皮齜出,又粗又丑。曾經(jīng)我讓爺爺做一只貓形的芝麻餡餅,可捏出來的分明就是一面丑小鑼。我不干了,捏著那面小鑼上下甩:“要貓餅!要貓餅!”爺爺只是尷尬地嘿嘿笑著,撓撓腦袋,抱起小黑,給面團(tuán)上來了一下。于是新出爐的一鍋里盡是帶著梅花記號的小鑼了,我很滿意,因為那是我獨有的、非賣的。
其實爺爺作為天資聰穎的面點師傅,早年是到隔壁鎮(zhèn)“留過學(xué)”的;拉扯抻撣甩,當(dāng)年他真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民間流傳的“慈禧御廚”的面點譜,說得上名的他都信手拈來。只是回了鄉(xiāng),在莊稼地里滾著,誰看得上一朵塞牙縫的精致水蓮花呢?面皮厚、肯用料,早上掛在腰上晚上才吃空,婆娘不必備菜,這才是莊稼人的誠懇。于是爺爺那點手藝被稻浪一洗,返璞歸真,家里的大爐子隨即開悟般一連吐了四十年的大餅子。
我想,面粉真是個好東西!撒在門口,能看清賊的腳印;撒在磨坊的空氣中,探頭探腦的陽光便無所遁形了。幼時的我時常想象,那些鑲嵌在磨坊墻面上的小窗就是一眼眼泉水,所以路過瀑布樣的光束時我總會憋氣,假裝在泅水;在最后一眼泉前,我總會抱緊因為裝面粉從前筐被丟到我懷里的小黑,深深吸一口氣:因為裝面粉的工序太過冗長,我在這發(fā)光的流水中“潛”的時間總是格外久——我已經(jīng)忘記了什么時候不必再坐在筐里去磨坊了,但至今仍然記得沒有一次憋氣成功,就好像打游戲里的boss,在最后一次打開臺式電腦時仍然出現(xiàn)了“game over”的字樣那樣,難以忘懷。
回去的路上我問爺爺:“今天可以吃貓?zhí)鈫幔俊?/p>
然后我就閉上眼睛,小黑毛茸茸的尾巴貼在我的左臉上,黏糊糊的海風(fēng)包裹在我的右臉上。我不需要聽回答,因為我知道爺爺永遠(yuǎn)會說同一句話。他會說:“吃的呀,吃的呀,吃完就和小黑跳得一樣高嘍。”
天空在我頭頂晃呀晃,路在我身下像海浪一樣涌呀涌;小黑突然“喵”地大叫一聲,倏地飛出了筐。“蝴蝶!”我咯咯地笑。爺爺扭過頭看著我也笑,他說:“囡囡你聽,大家都在笑話你,這么大了還要爺爺挑著。”
我真的屏息聽見了。我聽見大海轟隆隆地吸氣和抽氣,從它的喉嚨里飛出了許許多多的嘎嘎笑著的海鷗,那些紙片一樣雪白的海鷗爭先恐后地朝遠(yuǎn)山滑翔而去;我看見變成黑點的海鷗嘰嘰喳喳地向山上的樹告密,于是所有的樹木都被這巨大的笑聲撞得矮了一截,像是群山都笑得彎下了腰。
我指著大海叫起來:“不許笑!不許笑!”但那些咸津津、黏糊糊的笑聲依然從四面八方裹挾而來,撫摸著我的腦袋,把我的頭發(fā)吹進(jìn)眼睛和嘴巴。我只好呸呸地把它們吐出來,感覺屁股下面的筐一上一下顛得厲害,原來是爺爺?shù)募绨蛞宦栆宦枺柟庀衩娣垡粯訌乃募绨蛏匣洹n嵵嵵目鸲嘞裆啼侀T口招徠小朋友的搖搖車呀,我想起鄰家的兩個小子偷錢玩搖搖車被他們的爸爸媽媽罵了,我就撲哧笑了,笑得在筐里翻滾,仿佛我的身體里有另外一片大海,止不住的海風(fēng)從我的喉嚨里無窮無盡地吹出去。
笑著笑著,我的身體就變長了。晃呀晃的筐盛不下我了,連山和海也盛不下我了。初中畢業(yè),我考了全縣前三,縣中要把我保送到北邊鄰省的重點高中讀幫扶班。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正在做餅的爺爺,他嘴角一咧,滾滾的笑意就從他層層疊疊的皺紋里流了出來。他咳著,不知所措地把手在藍(lán)布圍裙上反復(fù)地擦著,又交疊起來不住地搓,很久,他才紅著臉說了一句:“好呀,去北邊,北邊有更好的生活。”
他盯著那張錄取通知書傻傻地笑,有好幾次忍不住想接過來細(xì)細(xì)地看,手伸到半路卻縮了回來,只把手在臉頰上一遍遍地揉,把自己的臉揉得像一個大發(fā)面團(tuán);小黑“喵喵”地走過來,他就一把抄起小黑狠命地揉,把小黑揉得像一個小發(fā)面團(tuán)。
那天爺爺往所有的面團(tuán)里都摻上了故鄉(xiāng)的沙土。故鄉(xiāng)的土紅紅的、澀澀的,是千百年來莊稼人、討海人的血和山海交戰(zhàn)的結(jié)果。他嘿嘿地笑,說他爺爺?shù)臓敔斏暇?yīng)試的時候就帶著一抔土;說他爺爺?shù)谝粋€在這種土上種出了連綿不絕的地瓜;說他年輕時候的那場饑荒,大家吃土吃得肚子滾圓,終究支撐著活下來了。總之,他說,可見咱們老閩的土,好得不得了。
熱乎乎的餅依舊是熟悉的貓?zhí)饽樱阉鼈冇眉t紙包了,塞進(jìn)我書包的最底下。小黑追逐著香氣“嗖”一下跳進(jìn)了我的書包,爺爺拎著它的后頸皮把它揪了出來,指著它的鼻子笑罵:“貓呀,你也要跟著去嗎?你是留在山里的命呀。”
爺爺?shù)拇笫忠粨],月光真的在那時灑下來,像他在從前無數(shù)個夜晚為我放下簾子,我的山和海都睡在蚊帳一樣的月光下面了。他回過頭來看著我說:“有命即出是好漢,有命不出是孬蛋。”
我愣在原地,看著爺爺?shù)难劬ΑD抢锖孟褚灿幸黄蠛#谠鹿獾恼找拢ü怍贼缘厥幯?/p>
暑假結(jié)束的前一天,班車準(zhǔn)時準(zhǔn)點地開來了。我來來回回地搬著行李,等到終于能夠坐下喘口氣的時候,班車已經(jīng)發(fā)動了。站在窗外的爺爺抱著小黑仰頭看我,陽光把他臉上的溝壑照得透明。我聽見輪子轟隆隆地向前滾動,突然小黑“喵”地大叫一聲,掙脫爺爺?shù)膽驯В虼皯裘吞?/p>
我嚇壞了,一把拉開窗戶,不知是離愁還是驚嚇在我臉上橫流。我迎著整車人的目光對著爺爺大聲說:“貓?zhí)撸∝執(zhí)撸 ?/p>
追逐著車的爺爺大聲回道:“要跳高啊!要跳高啊!”
車開快了,我只能從后視鏡里看見爺爺?shù)纳碛爸饾u縮小,縮小成一個遙遠(yuǎn)的點。我想小黑會不會被車輪碾斷了腿再也不能跳,我想爺爺一個人老眼昏花會不會有一天認(rèn)不得回家的路……我把臉埋進(jìn)手心里,過了很久很久,我終于敢回頭看,只見海浪一樣的東南丘陵把來時的路都淹沒了,把爺爺和小黑都凝固在琥珀一樣的舊時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