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駒臧否人物三題

著名國畫大師劉海粟曾這樣說張伯駒：“從他廣袤的心胸，涌出了四條河流，那便是書畫鑒藏、詩詞、戲曲和書法。四種姊妹藝術互相溝通，又各具性格。堪稱京華老名士，藝苑真學人。”古人云：“知人則哲。”張伯駒不像阮籍，既喜發言玄遠，也愛臧否人物。他是真正的性情中人，喜怒不僅溢于言表，而且發之于外。世人在談論隱逸詩人陶淵明的時候，認為他身上既有散淡飄逸的一面，也有金剛怒目的一面，這恰好構成陶淵明的雙重人格。其實，張伯駒和陶淵明一樣，亦有散淡飄逸和金剛怒目的雙重文化人格。在一般人眼里，張伯駒不慕名利，恬然自樂，一副世外隱士的模樣，殊不知，他同樣疾惡如仇，敢于直言。加之他知人也深，故能夠知人論世，切中肯綮。

批評朱熹

張伯駒為人耿直，一身正氣，光明磊落，對假道學之流深惡痛絕，往往運用辛辣之筆，諷刺鞭笞，挖苦批判。

朱熹（1130—1200）是世所公認的理學大儒，他提出的“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在封建時代被稱為“千古不移之金科玉律”。張伯駒在散文隨筆《道學先生》中，卻大膽撕下了朱熹的無恥假面。通過對《夷堅志》《齊東野語》《宋稗類鈔》《拍案驚奇》等諸多古籍中關于臺州太守唐仲友營妓嚴蕊事件的梳理，張伯駒嚴正指出，朱熹為人“何其矯揉造作，陰險狠毒耶！”“為增高其威望，擴張其地位，出發于自私，便作出此不近人情之手段，所謂誠意正心者何？”

批完朱熹，張伯駒還不解氣，他認為朱熹之流假道學流毒甚遠，“吾邑有道學先生某者，學宗紫陽，言非圣賢之言勿言，居則正襟危坐，行則目不斜視，平時不沐浴，衣破敝虱緣領而上不顧也”。

張伯駒談到，他的故鄉河南項城就有所謂的“道學先生”，比如學宗紫陽（朱熹的別稱）的某者，看似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在“廬墓三年”，即為母親守孝期間，本應敬畏逝者，清心寡欲，他卻生了一個兒子，還恬不知恥，給兒子“命名天賜，蓋天鑒其孝而賜以子也”。如此假道學，簡直不配為人，張伯駒當然要對其大加撻伐，而且筆鋒直指假道學的祖師朱熹：“此亦朱晦翁所栽培之人物。”文風犀利，痛快淋漓，令人擊節。

批評高士奇

清代著名史學家、收藏家高士奇（1645—1703），字澹人，號江村、竹窗、瓶廬、藏用老人等，錢塘（今浙江杭州）人。高士奇是康熙皇帝的近臣，學識淵博，能詩文，善書法，精考證，擅鑒賞，所藏書畫甚富。高士奇家有藏書樓，名為“朗潤堂”“巖耕草堂”“江村草堂”等，分藏書畫、古籍、彝鼎等文物，并著有中國書畫著錄《江村銷夏錄》等。有研究者稱：“高士奇的收藏在當時官僚士大夫收藏界具有一定代表性。”而且，高士奇在中國近現代的收藏界也是聲名顯赫。

高士奇有云：“世人嗜好法書名畫，至竭資力以事收蓄，與決性命以饕富貴，縱嗜欲以戕生者何異。”他認為，人們喜愛法書名畫，不惜竭盡家資、耗盡財力，極力收蓄，這種種行為本身實際上與以性命博取富貴，放縱自己的欲望卻最終使生命受到傷害，在本質上并沒有什么不同。張伯駒對高士奇的這種收藏觀極為反感，遂痛加批駁：“鄙哉斯言，直市儈耳。不同于予之煙云過眼觀，矧今與昔異。”張伯駒直言不諱，認為高士奇關于收藏的言論粗鄙至極，簡直與唯利是圖的市儈無異。張伯駒認為，“書畫又為文人學士性靈之所托，自晉唐以迄于今，帝王以至士大夫，珍藏流傳，備見譜錄”，即真正意義上的購藏書畫，本為文人學士寄托性靈而已，哪有什么所謂的名利追逐博取。因此，“書畫之保存研究，似非小道，或謂為玩物喪志，或謂為宜作煙云過眼觀，是皆懦夫市儈之語，謬哉！”所以，張伯駒才說“我最鄙視高士奇”，因為“他把民族的文化遺產當作錢財來看”。

迥異于其他收藏家，張伯駒的收藏一方面是為了欣賞、學習和研究，“每于明窗凈幾，展卷自怡。退藏天地之大于咫尺之間，應接人物之盛于晷刻之內。陶熔氣質，洗滌心胸，是煙云已與我相合矣”。另一方面，他收藏珍品文物的最終鵠的和最高理想還在于：“故予所收蓄，不必終予身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傳有緒，是則予為是錄之所愿也。”張伯駒這種收藏法書寶繪的理想，被眾多學者稱為“光芒萬丈的思想”。

批評楊度

楊度（1875—1931），別號虎公、虎禪，又號虎禪師、虎頭陀、釋虎等，湖南湘潭人。楊度曾鼓吹帝制，參加袁世凱的復辟活動，是所謂的籌安會六君子之一。

張伯駒在其散文隨筆《名士循例文字》中說：“至如楊度洪憲帝制失敗，《辭參政職文》云：‘流言恐懼，竊自比于周公；歸志浩然，頗同情于孟子。以卑斯麥之雄才，當墨西哥之亂國。雖則有心捧日，終于無力回天。’東施效顰，亦以名士自命，較前文風韻典雅，判若天淵，更以事理非正，大言不慚，成一時笑柄矣。”

楊度的《辭參政院參政呈文》，全文如下：

度備位參政，一年于茲，雖勉竭其微忱，究無俾于大局。世情翻覆，等于瀚海之波；此身分明，總似中天之月。以畢士麥之霸才，治墨西哥之亂國，即令有心救世，終于無力回天。流言恐懼，竊自比于周公；歸志浩然，頗同情于孟子。所有辭職緣由，理合呈請大總統鈞鑒。

張伯駒的引文，顯然與楊度原文存在差異。但是，“流言恐懼，竊自比于周公；歸志浩然，頗同情于孟子”這句循例文字，其引文與楊度原文是一致的。楊度竟然自比周公、孟子，顯然自視過高，有些大言不慚，再加上其鼓吹帝制，參與復辟，開歷史倒車，逆潮流而行，事理非正，故而成為一時笑柄，也就在所難免了。張伯駒說楊度東施效顰，自取其辱，是對楊度略帶溫婉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