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運人事后出具電放保函可免除承運人無單放貨責任

〖提要〗

承運人無單放貨后，托運人向承運人出具電放保函，構成對承運人放貨行為的追認，托運人又請求承運人承擔無單放貨賠償責任的，法院不予支持。

〖案情〗

原告：湖州某創意家居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湖州公司）

被告：中集某國際物流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中集公司）

2022年6月，湖州公司向澳大利亞C公司出口3種顏色的魚骨拼式樣地板，共23 990 kg，總價73 493.20美元，約定買方“電匯預付10 000美元作為滾動訂金，余款在裝運后5個工作日內付清，貨代由買方指定”。

中集公司就案涉貨物簽發了提單，記載托運人為湖州公司，收貨人為C公司，裝卸港分別為上海和悉尼，貨物共44托盤、24 870 kg、35.99 m3，裝于1個40 ft超高集裝箱的復合地板，于2022年8月16日裝船。集裝箱流轉記錄顯示案涉集裝箱已于2022年9月1日被提離目的港悉尼的堆場。

湖州公司于2022年9月2日詢問中集公司涉案無單放貨情況，中集公司稱這不是放箱給客戶，而是運到指定堆場以節省費用，并請湖州公司盡快處理電放保函事宜。湖州公司當即表示沒收到貨款無法提供電放保函。此后，雙方又繼續溝通了費用結算等事宜，至同月30日，中集公司再次要求湖州公司提供電放保函，湖州公司工作人員在通訊群組中發送了案涉提單的電放保函。該保函稱，湖州公司請求中集公司不簽發正本提單，直接把上述貨物電放給收貨人，貨物在目的港產生的風險、費用及責任由湖州公司承擔，如中集公司因電放貨物而遭受損失或受到任何第三方索賠，湖州公司將保證向中集公司承擔賠償責任。

2022年9月2日，收貨人對包括案涉貨物在內的貨物質量問題向湖州公司提出交涉，表示貨物不符合標準。

湖州公司訴稱：其事后出具電放保函系受到中集公司以扣押返修小柜貨物脅迫，且不構成事后追認，請求法院判令中集公司賠償因無單放貨造成的貨物損失人民幣523 455元及利息等。

中集公司辯稱：1.湖州公司已對其無單放貨行為進行了事后追認，符合航運交易習慣，中集公司無需承擔無單放貨責任；2.從未扣押貨物索要電放保函，湖州公司也已認同返修貨物屬于收貨人所有，不存在中集公司扣押該貨物以脅迫湖州公司提交電放保函的事實基礎；3.涉案貨物存在嚴重質量問題，一直存放于收貨人倉庫，湖州公司并未遭受實際損失，請求駁回湖州公司的訴訟請求。

〖裁判〗

上海海事法院經審理認為，本案雙方一致確認成立海上貨物運輸合同關系，中集公司對放貨前未收到湖州公司提交的電放保函的事實并無異議，并確認系其失誤所致，對此予以認定。本案的爭議焦點為：中集公司無單放貨后湖州公司又提供了貨物的電放保函是否構成對中集公司無單放貨行為的追認。

對此，湖州公司主張其系在中集公司扣押返修小柜、拒不放行的情況下才向中集公司提供電放保函，并不代表湖州公司已予以追認。從雙方提交的通訊記錄看，中集公司要求湖州公司將電放保函與美元付款水單一起提供，此時湖州公司已經發起了支付，另結合通信記錄上下文，至多也只能理解為中集公司需要湖州公司先行支付運費等費用，但并無要求湖州公司補交電放保函否則不予放行返修小柜貨物的意思。在此情況下，湖州公司即向中集公司提交了電放保函，其中表明了請求中集公司無需簽發正本提單，直接將貨物交付收貨人，產生的風險、責任由湖州公司承擔的明確意思。此前，湖州公司已在通訊中向中集公司轉發了集裝箱流轉信息，表達了對中集公司未經其明確指示即向收貨人交付貨物的責備和質問，表明湖州公司早已知曉貨物被無單交付。如果湖州公司因中集公司未經其同意即向收貨人交付貨物而遭受損失，則應做好索賠準備，而不應再向中集公司提交電放保函。湖州公司作為商事主體在商事活動中應能理解相關意思表達的含義和后果，應就其所作意思表示承受法律上的效果。中集公司雖然起先未經湖州公司同意即向收貨人交付貨物，但事后湖州公司明確表達了中集公司可直接將貨物電放給收貨人，且根本無需簽發正本提單的意思，應視為湖州公司已認可中集公司的放貨行為，而自愿繼續履行其貿易合同項下的交貨義務，應自行承擔由此引發的相關風險或損失。

上海海事法院遂判決駁回了湖州公司的訴訟請求。

一審判決后，湖州公司不服，提起上訴。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終審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評析〗

海運承運人確已無單放貨后，托運人事后仍向承運人出具表示同意無單放貨等意思的電放保函或其他文件，但又以無單放貨為由起訴的相關案件在海事司法實踐中并不多見。對于此種行為的法律后果認定及法院針對相關案件如何具體裁判，我國《海商法》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無正本提單交付貨物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均未作規定。本案的裁判明確了事后出具保函應視為對無單放貨行為的追認，承運人可因此免責。

一、托運人事后出具保函產生追認的法律效果

（一）追認系事后同意或認可的意思表示

追認，系對事前作出的行為，在事后表示同意或認可。 [1]我國《民法典》并未在立法上對“追認”的法律概念進行直接定義，但通過梳理我國《民法典》中涉及“追認”的條款，可以對“追認”的含義及法律后果作出總結。“追認”在我國《民法典》的全部條文中總共出現了22次。[2]從這些規定看，追認均表示為事后同意或承認的意思，其所產生的法律結果，均為經追認后，產生受先行行為約束或須承受先行行為結果的法律效果。換言之，追認是對先行行為的一種效力補正，在沒有追認時，行為人不受先行行為的約束，不承受其結果，或先行行為的效力效果待定；在追認后，行為人無一例外，均受先行行為的約束，承受其結果。

（二）托運人事后出具電放保函系對放貨行為的追認

憑正本提單交付貨物系海上貨物運輸合同關系中承運人的主要義務之一，而無正本提單交付貨物系海上貨物運輸合同關系中承運人的主要違法行為之一。[3]隨著船運技術的進步以及航運產業的發展成熟，紙質提單的簽發、流轉、在目的港提交承運人以換取提貨單進而提走貨物等傳統模式逐漸被多種單證模式[4]所取代。但無論單證模式如何演變，在目的港是否交付貨物、向誰交付貨物應聽從托運人的指令，這一承運人的“關鍵義務”并未發生改變，無船承運人和承運人均應在業務操作中避免錯誤放貨所可能招來的風險。因此，無論是在過去紙質正本提單的操作模式中，還是在現今更靈活多樣的利用電子技術的單證模式中，由托運人以保函或其他形式確認或指示放貨，或者憑正本提單交付貨物，都是一個謹慎理性的承運人在放貨前必須履行的程序。換言之，承運人應按照托運人的指示放貨，或者應取得托運人對放貨所引發的賠償責任的保證。否則，承運人若在未取得托運人保證的情況下擅自放貨或違背托運人指示放貨，則必然面臨托運人的相關索賠。

現實中，承運人由于疏忽大意或其他種種原因，在放貨前并未取得托運人的許可，或未按托運人的指示，便將貨物交付。此種情況下，承運人的交貨行為存在瑕疵，如使托運人產生利益損失，則需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但此種交貨行為的瑕疵可以得到補正，如果托運人在貨物已經交付后，仍向承運人出具同意交付的保函或以其他方式作出類似的意思表示，則屬于對自己權利的處分，應發生追認的法律效果。本案中，湖州公司在中集公司“無單”放貨的情況下，向中集公司提交了無單放貨貨物的電放保函，應視為湖州公司已認可中集公司的放貨行為，應自行承擔由此引發的相關風險或損失。

二、托運人追認行為所產生的法律后果

（一）托運人追認免除承運人無單放貨責任

在托運人對無單放貨行為明示或默示表示追認之后，這一行為將產生相應的法律效果，承運人的無單放貨的責任被免除。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無正本提單交付貨物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二條，無正本提單交付貨物，損害正本提單持有人提單權利的，正本提單持有人可以要求承運人承擔由此造成損失的民事責任，但承運人的無單放貨責任在特定情形下可以得到免除。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糾紛類案辦案要件指南》中的審查要點提到當提單持有人事同意或事后追認承運人的無單放貨行為，則表明提單持有人放棄了依據正本提單要求承運人放貨的權利，承認人可以免責。由此可見，托運人的追認，實際上是對其原本基于提單所享有的權利的放棄，產生放棄對承運人因事先未按約交付貨物造成損失進行追索的實體權利的后果。

（二）認定事后保函構成追認可促使出口企業完善自身管理

事后保函構成追認免除承運人無單放貨責任，符合民法意思表示的一般原理以及商法對于商事效率的追求。大量的出口企業在現實的出口業務中采用FOB貿易術語，并由國外買方指定的國內貨運代理人或無船承運人攬收貨物，中小出口企業普遍缺乏法律意識和自我保護經驗，盲目聽信指定貨代的話術，只顧賺取貿易利潤而忽視了基本的風險防范，極易失去對貨物的控制。實踐中，出口企業內部管理混亂，存在出具總保函、批量保函的風險點，保函的出具與貨物的出口未能做到一一對應，貨款結算與保函出具相互脫節，對未收到貨款的貨物也出具放貨保函，甚至不清楚貨物的動態、是否滯港、是否交付等關鍵信息。對這些不當行為予以否定的司法評價，可促使托運人謹慎出具保函，倒逼出口企業完善自身管理、審慎處理相關事務，從而有利于我國出口貿易的健康發展。

〖裁判文書〗

一審：（2023）滬72民初192號民事判決書

二審：（2023）滬民終690號民事判決書

注 釋

[1] 允許，乃事先的同意。事后的同意，稱為承認。參見王澤鑒：《民法總則》，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12月版，第307頁。我國臺灣地區現行所謂“民法”中用“承認”而非“追認”表達事后的同意。

[2] 具體包括總則編“民事法律行為”一章中有關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的效力的規定中出現6次，“代理”一章中有關自我代理、雙方代理、復代理（轉委托）以及無權代理行為的效力的規定中出現了11次，合同編通則分編“合同的效力”一章中有關無權代理合同的效力的規定中出現1次，典型合同分編“委托合同”一章中有關轉委托的效力的規定中出現了2次，準合同分編“無因管理”一章中有關受益人追認的效力的規定當中出現了1次，婚姻家庭編“家庭關系”一章中有關夫妻共同債務的規定中出現了1次。

[3] 學術界向來對無單放貨的定性，即究竟屬違約，還是侵權，抑或是兩者的競合，存有爭議，故此處暫稱為“違法行為”。參見王文軍：《提單項下海運貨物索賠之請求權基礎研究》，法律出版社2011年3月版。

[4] 海上貨物運輸交易中常見的單證模式有：一、兼任貨運代理人的無船承運人對接貨方，接受貨方的放貨指令，再指示目的港代理實際放貨，而該無船承運人與船公司之間則采用海運單模式，即船公司不簽發提單，不承擔無單放貨風險，相關風險均由無船承運人即貨運代理人承擔，該模式在中小出口企業托運或由國外買方指定貨運代理人時經常出現；二、使用電子單證，包括使用電子數據交換技術、區塊鏈技術等在內的電子提單等。

作者簡介：

林焱，上海海事法院海事審判庭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