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邊鎮”到“尚氣”：明代寧夏兵燹中的女性抉擇

【摘要】明代方志對寧夏鎮存在著“強梗尚氣”的刻板印象，一些節義志士特別是烈女事跡對應了這一論斷，但實際上風氣演變形成的主導因素是政治環境和經濟基礎。“邊鎮尚氣”的認識多存在于剛從戰爭過渡至和平的時段，多戰好戰的余溫和百廢待興的儉樸恰與邊鎮的歷史印象產生了共鳴。以“邊鎮——多戰——夫亡——婦烈——殉節——尚氣”為脈絡，在寧夏兵燹中猶為突出，典型的如謀獻西城因而遇害的趙承先及母妻、殺逆者張保因而遇害的陳縉及妻等，其事自有強梗尚氣的精神所承，亦是戰亂中走投無路的抉擇使致，其中女性事跡有很強的被動性與依賴性。方志中的烈女既是現實的悲劇，也是史載的幸存，作為歷史記載的失語者，她們用生命詮釋了戰爭帶來的迫害，無助時“尚氣”成為唯一的答案。

【關鍵詞】 寧夏；邊鎮；寧夏之役

【中圖分類號】 K248"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5-7009（2025）02-0022-07

From “Border Town” to “Advocating Loyalty”：

Women’s Choice in War of Ningxia in Ming Dynasty

Abstract：There was a stereotype in the Ming Dynasty local chronicles that Ningxia Town was characterized by “being strong and loyal”， and the deeds of some virtuous heroes， especially the heroic women， correspond to this statement， but in reality， the dominant factor in the evolution of the atmosphere was the political environment and economic foundation.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loyalty of border towns” often exists during the transitional period from war to peace， the frugality caused by war and the urgent need for restoration of homes is similar to the impression of border towns in history. With the context of “border town-multiple battles-husband’s death-wife’s martyrdom-sacrifice-loyalty”， it is particularly prominent in War of Ningxia. Typical examples include Zhao Chengxian and his mother as well as his wife who were killed as a result of plotting to sacrifice the Western City， and Chen Jin and his wife who were killed as a result of defeating Zhang Bao. Their actions have a strong spirit of loyalty， and are also the result of desperate choices in times of war. Among them， the deeds of women have strong passivity and dependence. The martyrs in the local chronicles are not only tragedies in reality， but also survivors recorded in history. As the speechless people of history， they use their lives to interpret the persecution brought about by war， and when helpless， loyalty becomes the only answer.

Key words：Ningxia; border town; the War of Ningxia

明初曾將寧夏地區百姓遷往西安，洪武九年（1376）設寧夏衛后調中原及江南軍民移居。永樂（1403-1424）之后升衛為鎮，總鎮下設寧夏衛、寧夏前衛、左屯衛、右屯衛、中屯衛以及南路邵崗堡、北路平虜城、中路靈州、西路中衛和和東路后衛。明代寧夏的歷史即是在不斷的移民開發中書寫的。

一、刻板印象與客觀存在的“強梗尚氣”

由于戰亂和遷徙等因素的影響，明初寧夏地區的居民成分比較復雜，《正統寧夏志》中記載當地風俗：“其土居人性勇，銳于戰斗，善畜牧，然甚崇敬釋氏，重巫覡。《金史》‘夏國贊’亦曰：‘民俗強梗尚氣，重然諾，敢戰斗。’今之居此土，有仕宦者、征戍者，有謫戍者，齊、楚、吳、越、秦、晉之人皆有之，是故風俗不純，難以一而言也。《長安志》曰：‘五方錯雜，風俗不純。亦猶是矣。’”[1]其中性勇敢斗善牧敬佛巫等土居人的風俗，在其后的《嘉靖陜西通志》中得到沿用[2]。而回到《金史》的語境中：“其地初有夏、綏、銀、宥、靈、鹽等州，其后遂取武威、張掖、酒泉、燉煌郡地，南界橫山，東距西河，土宜三種，善水草，宜畜牧，所謂涼州畜牧甲天下者是也。土堅腴，水清冽，風氣廣莫，民俗強梗尚氣，重然諾，敢戰斗。自漢、唐以水利積谷食邊兵，興州有漢、唐二渠，甘、涼亦各有灌溉，土境雖小，能以富強，地勢然也。”[3]這其中隱含著一個將地域與風俗建立聯系的邏輯，即廣漠之地的民俗有不言而喻之粗獷，“風氣”一詞一語雙關，既指氣候，又指風俗。此條對邊鎮風俗的定性，得到了《弘治寧夏新志》[4]、《嘉靖寧夏新志》[5]、《萬歷朔方新志》[6]、《乾隆銀川小志》[7]、《乾隆寧夏府志》[8]、《嘉慶靈州志跡》[9]、《道光平羅記略》[10]、《光緒花馬池志跡》[11]、《光緒寧靈廳志草》[12]、《民國朔方道志》[13]以及清代甘肅方志等諸書的一致采納，甚至又補充了《隋書》《太平寰宇記》《宋史》《明一統志》中的相關記載。正統志成書距西夏滅亡已二百余年，距《金史》成書近一百年，期間寧夏經歷的民眾成分變化正如“風俗不純”的論斷，但仍然為邊鎮地域添注了一定的刻板印象。宋代《長安志》中載：“漢興，立都長安，徙齊諸田、楚昭屈景及諸功臣家于長陵，后世世徙吏二千石、高訾富人及豪杰并兼之家于諸陵，蓋亦以強干弱支，非獨為奉山園也。是故五方雜錯，風俗不純。”[14]所謂“三選七遷”以及最終形成“強干弱支”的格局，強調了居民成分重組對風俗的影響。不同身份和地域的外遷者勢必會沖擊原有風俗，正統志的類比也旨在突出寧夏風俗的動態演變歷程。雖然整體上明代寧夏的風俗以粗獷為主，但是弘治志已經注意到了總鎮、靈州、韋州和中衛的風俗略異，正所謂“百里而異習，千里而殊俗”[15]。

盡管整體上明代寧夏風俗混雜，但“強梗尚氣”確有客觀存在的一面，這在烈女身上體現得十分明顯，如弘治志中所載為亡夫殉節的余胡勗妻殷氏、王俶妻時氏、黃欽妻黃京箴、劉金住妻常氏、種興妾陳氏以及自殺未遂的孫泰妻王氏和馬瀛妻詹氏，還有一些女性在夫亡后哀毀骨立誓死守節，同樣是尚氣之風。烈女丈夫的身份多為兵將戍者，具體事跡如“王俶，陜西都指揮僉事，守寧夏，永樂辛卯，與虜賊戰于大河之西，竭力鏖戰，被眾創而死”[4]40；“常氏，小字保姐，寧州袁村里人。從父戍寧夏，適同戍鄉人劉金住，生一女早夭。金住戰歿，常守義不辱，事夫之繼母胡氏暨撫夫之小妹無怠。無賴少年第姓者強欲娶之，常峻拒不可。胡氏死，常治葬中禮。第姓者累脅之，常曰：‘妾夫亡之日，以死自誓，再不適人，矧汝與亡夫同戍于此，忍為言乎？’第姓者求之愈厲。常泣辭夫之妹，岀城外，坐水濱，呼天而哭者一晝夜，飲恨赴水而死”[4]41；“種興，天順元年與虜賊戰于城西，眾潰，力戰而死。”[4]93上至三品軍官，下至普通鄉民，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戰爭的影響，由此形成了“邊鎮——多戰——夫亡——婦烈——殉節——尚氣”這一脈絡。然而實際上僅寧夏舊方志所見，殉節這一重要環節在體量上就遠少于守節，而正史中又形成了相反的比例[16]，在這樣的篩選機制下“尚氣”成為了屈從于“邊鎮”的文化意象。

影響風氣形成演變的決定性因素無疑是經濟基礎，“寧夏自正德迄今，服食以靡麗相競，財用以浮費漸耗。然少食則餒，無食則斃。茲以五谷糶販而為之害，有益作無益，實非邊鎮所宜，巡撫都御史楊守禮惡其漓薄而深憂遠慮，故諭之以德言，禁之以憲法，人樂從于雅澹，君子偉之。”[5]與此類似的情況如《乾隆中衛縣志》和《道光續修中衛縣志》中載：“中邑據諸父老稱，國初此地衣冠惟布素，器用取諸本境土窯。今服多紈綺，家用饒南磁矣。向年市肆寥落，諸用則賤，今貨肆豐盈，十倍于前，而人情日以浮薄，日用漸至奢靡。育子弟，或重武輕文，貴財賤義。甚且尚巫覡，信緇黃，修醮立會，勉力布施，獻戲賽神，屢朝連夜。游手聚博，少長紛集，而婦女亦向夜觀劇。近年（官斯土者）雖嚴禁之，其風未盡息也。此邊俗之急宜易者矣。”[17]明清兩代都發生了由儉入奢的演變，其根本原因是社會經濟發展為風俗提供的物質基礎。所謂“邊鎮所宜”“邊俗宜易”，都是治理者對“邊鎮——多戰好戰——市肆寥落——儉樸”的片面認識。《康熙新修朔方廣武志》認為“重耕牧，尚質樸，信然諾，有古道存焉”[18]471，這種認識多存在于剛從戰爭過渡至和平的時段，多戰好戰的余溫和百廢待興的儉樸恰與邊鎮的歷史印象產生了共鳴。另外，邊塞風情、相互贈別唱和、披露社會現實、記錄守邊功績等是明代寧夏詩詞的主要題材[19]，這些文化活動強化了后世對寧夏地區的印象。

《民國朔方道志》中載：“漢回雜處，風氣剛勁，民性淳良。山川雄壯，民性健勁。漢回分教，而性情無甚差等。耕殖而外，多務畜牧。地多沙漠，風氣滯塞。畜牧而外，依貿易生活，人猶古直。”[13]67如此將“邊鎮”與“尚氣”建立聯系的思維一直影響至民國時期的方志修纂，“風氣剛勁、風氣滯塞”與《金史》中“風氣廣莫”形成了呼應，在治理者的心目中，邊鎮地區本就應該民風質樸尚氣，然而更多能決定民風的應是政治環境以及生產生活等經濟因素，自然條件只是決定社會發展的一方面，人的治理往往發揮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力。

二、寧夏之役中的女性抉擇

明代寧夏鎮影響最深的戰爭無疑是萬歷二十年（1592）由哱拜、劉東旸等所引發的寧夏之役，戰爭從二月持續到九月，雙方發動軍士數萬，朝廷耗餉百萬。和先生認為兵變是當時社會生產關系下階級矛盾、民族矛盾激化的產物[20]。王雄先生也強調了哱拜的離心是由于寧夏巡撫黨馨撫馭失策而造成，根本上緣于明蒙議和后克削邊軍務為節省的政策[21]。路虹先生認為邊政腐敗、地形難守和哱拜勢壯等原因導致了兵變[22]。魯宏立先生認為導致兵變的制度性困境是以文制武的統治策略和家丁武裝的廣泛存在[23]。朱兆亮先生將兵變原因概括為重文輕武的政治制度、消極防御的對蒙政策和哱拜實力的膨脹[24]。還有一些研究從具體的人物或文獻切入，細化了對寧夏之役的深入理解[25-27]。聚焦于中下層人物在兵燹中的活動，可以進一步透視人與社會在歷史進程中的影響，《萬歷朔方新志》有幸保留了一些事跡：

褒節祠。慶憲王妃方氏，年甫二十有七，忽失所天，撫育二孤，含痛忍死。適哱、劉煽亂，播虐宗祊。妃匿今王于窨中，手口卒瘏，而賊益猖獗，妃竟狥節以死。臺使者核實奏聞，禮臣覆題，奉旨建祠，賜額曰“褒節”，樹坊曰“宗烈”，春秋命有司致祭，大節照耀史冊。春卿羅公謂：“用智以保孤，捐軀以明節。”有味乎其言之也。《榮哀錄》具載端末。

雍氏，中屯衛指揮曹澗妻。年二十六，夫故。遺孤宗堯二歲，雍上事孀姑，下育幼子，節操凜然。暨宗堯承襲，死于戰，又撫養遺孫伸，歷官升游擊將軍。撫按題請旌表其門，鄉稱“曹門三世節婦”云。

劉氏，陣亡都指揮李時妻。夫死無嗣，三十余年貞守藁砧。夏人以夫為忠臣，妻為節婦，異之。

郭氏，前衛指揮汪鸞妻。夫死，郭年二十五，矢志不二，守歷三十七年，壽六十二而終。節凜冰霜，教子有成。

陳氏，千戶劉鎮妻。鎮御虜戰歿，陳方二十六歲，父母欲奪其志，陳抱孤濟曰：“背夫為不義，棄兒為不慈，吾安忍？”為誓不再醮。撫濟成立，終始無異議。

郭氏，靈州陳鳳妻也。鳳賈游，歿于維揚，郭甫年二十一，聞即欲無生，以姑老，忍死奉養。郭美姿溫惠，巨室多求之者，而郭誓死不渝，年八十終。

魏氏，后衛貢生宣大治妻。大治，萬歷九年三月疾卒，氏即撞夫棺而死。巡按御史陳公薦事聞，十一年分奉旨旌表其門曰“貞烈”。

李氏，故指揮趙炳妻。李氏，炳子指揮趙承先妻。姑媳俱名家女，有淑德。萬歷二十年兵變，承先謀獻西城，顧母有難色。母曰：“兒第往，勿吾慮。”妻亦從傍促之謂：“事不諧，吾當不玷君。”承先遂毅然往。及事泄被縛，二氏聞之，媳叩姑辭，俱就縊。

朱氏，故千戶楊汝松妻。因男楊湛為我師糴糧決水，哱賊恨，執氏城頭，欲污之，不從，囚之，投繯死。

范氏，千戶楊寀妻。因夫糴糧餉軍，賊恨，執氏城頭，欲污之，不從，箠楚死。

梅氏，百戶陳縉妻。夫縉擒殺逆丁張保，賊縛縉殺之，氏痛夫，又懼賊污，自縊死。

王氏，冠帶總旗白福妻。因子白葵殺賊事泄，被害，憤恨不食死。

林氏，冠帶官熊彥吉妻。賊恨彥吉從官兵征，欲執氏配賊，氏聞之死。

王氏，右衛余丁王明理妻。明理謀獻西城事泄，賊持刃擊之，傷伏地，復蘇，執。氏不受污，至中途殺之。

謝氏，平虜家丁孫時順妻。同夫俱被賊掠去，氏懼污，暗抽賊刃自刎死。

馬氏，靈州營家丁羅伏受妻。聞夫陣亡，哭五日，不食死。

其以上列女，俱奉敕旌表建祠，賜額曰“貞烈”，春秋致祭。

李氏、王氏，先同張伏三等執至，被賊支解，二婦至死罵不絕聲。

韓氏、陸氏、王氏、鄭氏、王氏、吳氏、王氏、朱氏、沈氏、王氏、安氏、鮑氏、吳氏、朱氏、沈氏、楊氏、蔣氏、汪氏、姚氏、周氏、楊氏、尤氏、金氏、王氏、任氏、王氏、毛氏、吳氏、蘇氏、張氏、王氏、魏氏、鄭氏、宋氏、陸氏、徐氏、孫氏，被賊屠堡，一時盡殺。奉敕旌表建祠，春秋致祭。

楊氏，廩生錢鏜妻。夫歿，氏甫二十七，撫孤苦守四十年，毫無瑕玷。巡撫黃公嘉善表其門“勁節凌霜”。

張氏，系萬元妻。夫亡，氏年二十。舅姑垂白，子女稚幼，張事親以孝，撫孤向新成名。卒年八十。撫鎮旌表其節孝[6]46，216-218。

在萬歷志新輯的21人完整女性事跡中，13人與寧夏之役相關，另有37人在屠堡中遇害。在嘉靖和萬歷兩志刊定相隔的77年間（1540-1617），前五十余年輯6人事跡，后二十余年輯2人事跡，從數量上可見寧夏之役對民眾生活的影響力。在這些事跡中謀獻西城一事最為突出，此事發生在決水灌城的決戰前夕，魏學曾掛帥，朱正色、葉夢熊、梅國楨、劉承嗣、董一奎和李如松等的馳援也使戰爭態勢發生了改變。“六月二十六日，指揮趙承先、戚卿，百戶姚欽、方政等，諸主張桂齡、黃渭、王德新、張守約、王桐等，武生張遐齡、陳松等，宗室倪煼、倪等，童生郭自謙、李友桂等，旗舍陳九敘、王承德等，數百人同立誓詞，謀獻西城。策就，秘報西營將領，視是夜城中火起為號。李昫匿之不聞，督府臨時望望杳然。遐齡縋城促兵，皆躑躅不進，致賊分布緝捕。欽、政縋城逸西營，承先等多命被戮，承先母李氏、妻李氏同時縊死。承德罵賊，至死不撓。九敘見執，即吞誓詞，事尤奇烈。桂齡、守約、郜宣等鐵锧監禁，其它與事宗人、官旗、士庶，以賊有招安后望，賴以瓦全。”[6]228趙承先和戚卿的結局為“西營失應，被賊箠楚四十，勒死獄中”[6]211，身為此事要首慘烈犧牲。《兩朝平攘錄》中又記載了事件的細節：“初，指揮趙承光（先）、戚卿、百戶姚欽等附賊，后見官軍日厚，度賊必敗，乃誘（土）文秀反正，獻門納官軍。文秀亦許諾，與諸生李喬、張墨、守約等計，承先、欽以守城軍截西北，卿以新城民應之，陳嵩乘間殺朝，三射書于西營，約擁兵入城，只俟譙樓火為期。墨恐書未達，又縋子遐齡，親詣昫，請速兵。而昫欲專功，匿射書，又持疑莫敢決。迨樓火，城中鼓噪，而城下無一人應之。文秀見事不濟，乘醉倒戈，殺數十人。承光（先）、卿逃散，姚欽同家人六名縋下城，奔行營。賊捕陳嵩等二百余人，斬于北樓下。承先馳歸家，母令急走圖嗣，毋顧我二婦人。母婦遂同縊死。賊捕承先（先）、卿等械禁之。……（七月）二十日，毀王太師祠及棹楔三十所，又縊殺承光（先）等。”[28]227，232綜合萬歷志與《兩朝平攘錄》的記載可知趙承先母至少兩次勸說其子：起事前勸其子下定決心，事泄后勸其子逃命存嗣。從姚欽攜帶家人成功逃亡的結果來判斷，趙承先的妻母很可能被戒心甚重的土文秀監控，并且從折磨趙承先近一個月后才將其殺害來看，哱劉軍很善于利用手中的俘虜資源。《皇明從信錄》《劉子威雜俎》《皇明大事記》《皇明實紀》等均載此事，此外白葵母王氏、王明理妻王氏也受此事牽連遇害。如此困境下趙家母媳二人慷慨赴死，梅國楨即指出：“此皆臣所真知，故敢直敘其功次，虛實有該鎮之公論，而巡按御史詳加稽核。……至于趙承先、陳松等之死義，趙承先母妻之并縊，義士節婦，難以枚舉。合行查實表揚，以振風化。宗藩之被困，軍民之被劫，平虜將士軍民之完守，猶不可不厚加存恤賑濟，以慰人心者也”[29]，其家一門成為義士節婦之代表，足見事跡之突出。

另外一場慘烈的斗爭是發生在五月的張保案，“常信堡官陳縉殺三賊瘞之，賊執縉同堡民男七婦二支解。縉妻梅氏縊死，仍遣賊虜屠其堡之旄倪。陳縉，管常信堡，殺賊黨，逆賊執至鎮，凌遲死。常信堡民張伏三、張大經、胡布禹、李現、潘奉、謝邦林，協從堡官，嫉恨逆賊張保等逼取牛車，轉運芻薪、豬、羊、鵝、鴨，殺之。賊恨刺骨，誘縉出城束縛，伏三等追救，賊伏兵突起，執伏三等六人，同陳縉支解。”[6]228，211，213從殘忍的殺人方式和屠殺旄倪（老幼）的行徑，以及梅氏自縊，李氏、王氏罵不絕聲的態度，可見哱劉軍在當地確實慘無人道。哱劉軍施行迫害的理由往往是民眾為官軍提供支援，如為官軍糴糧決水的楊湛母朱氏和為官軍糴糧餉軍楊寀妻范氏。在戰爭局勢愈發清晰明朗的階段，哱劉軍的野蠻殘忍更加暴露無遺。

對比其他時段產生烈女的情境，寧夏之役中的女性往往不具備抉擇的主動權。恐被玷污是求死的重要因素，而以哱劉軍殘忍支解張保案成員的方式來看，女性即便可以茍延殘喘地求生，其性命也多系于哱劉軍的意愿。哱劉軍在戰局不利的情形下，更加瘋狂地連坐殺戮甚至屠堡泄憤，在這樣的境況下，女性出于對尊嚴的保全自戕，既是性情尚氣的抒發，同時也是時局無奈的被迫。從具體遇害的細節來看，自殺者往往采用自縊、不食或自刎，他殺則有箠楚、凌遲或支解等手段，可以想見當時慘絕人寰的情形。一些女性獲得了與對方周旋的余地，比如王明理妻王氏誓死不受污，再如慶憲王妃方氏匿子存嗣，但最終都在險惡的境地中獻出了生命。還有一些悲痛親人離世而選擇自殺的女性，是和平時期產生烈女的主要形式，但在兵燹中卻并非主流。

在兵燹中女性的抉擇更多取決于其丈夫或兒子的境遇。下層軍官的母妻受到牽連，往往孤立無援，也成為重點受迫害的對象，而中上層軍官的母妻本身就具備一定的影響力。《嘉慶平羅縣志》中載：“蕭如薫，字季馨，延安人。歷官寧夏參將，守平虜城。萬歷二十年哱拜、劉東陽據寧夏鎮城反，遣其黨土文秀循平虜，如薫堅守不下。妻楊氏，故尚書兆女也。替夫死守，日具牛酒犒士。拜養子最驍勇，引河套著力兔急攻，如薰伏兵南關，佯敗誘賊，入射云死。又襲著力兔營，獲人畜甚多，城獲全。帝聞如薫孤城抗賊，大喜，擢都督僉事寧夏總兵官，統諸援軍，其秋與李如松等共平賊再都督同知蔭錦衣世指揮僉事。妻楊氏亦被旌。”[30]古代女性普遍身系于丈夫和兒子，她們能發揮的作用相當有限，特別是在兵燹中女性更加處于弱勢地位，因此她們往往只剩下了生與死的唯一抉擇權。《兩朝平攘錄》中載：“（三月）十九日，拜見達虜來助，盡遣家丁五百，并火器手五百，往來策應。又親自引虜數千騎入鎮城，大索金帛聲伎，中其欲。……（四月）乃括鎮城美婦女，不論有夫無夫，盡行掠取送虜。于是哭聲震池，自溺自經者無算。……眾賊爭取良婦奸淫，民無不切齒”[28]221，《萬歷三大征考》中又載：“賊益括城中子女媚虜”[31]，《全邊略記》中亦載：“（三月）東旸因鹵獲城中童女嫠婦及歌妓以媚虜”[32]，在這樣的現實中，自然有相當數量的女性選擇了屈從，但是以死捍衛尊嚴的少數女性依然極大地鼓舞了軍民士氣。在更多男性角色為戰爭犧牲流血的背景中，弱勢女性的尚氣并不是簡單的點綴，而是全民向往和平的強烈共識。

三、現實的悲劇與史載的幸存

在史籍中被記載下來的這些女性人物毫無疑問是現實中的悲劇，而在“暴骨滿野，萬姓流離，橫尸載道，城郭丘墟，芻糧耗竭”[33]的悲慘境遇中她們又有幸被記錄下來，讓后人充分了解到戰爭的殘酷。對于史載留名的幸存，一方面得益于治理者的教化，如“立寧夏褒節祠。祀常信堡百戶陳縉。又立顯忠祠。祀游擊梁琦守備馬承先總旗安余學等四十一人。百戶陳漢等指揮使王琦等六十九人”[34]，其“顯忠祠，萬歷二十年奉旨建立，以祀兵變被害官生軍民。貞烈祠，萬歷二十年奉旨建立，以祀兵變烈女。俱在馬營。忠節祠，在常信堡，萬歷二十年奉旨建，祀本堡被害忠節”[6]236，以忠節祠特別紀念張保案中慘烈遇害的陳縉等人，可見其事在當時的震動效應。另一方面民間對于英烈事跡的流傳也是重要取材來源，如“熊彥吉，西寧人。兵變，功升寧夏衛所鎮撫”[6]104，其“等二十七人并黃忠獻關有功及查”[35]，雖然其妻林氏已經殉難，但是幸存的遇害者家屬是推動事跡記載的重要力量。“楊汝松、周時，督百戶，嘉靖三十二年（1553），領軍入衛，行至浮圖峪遇賊戰亡”[6]210，三十九年后其子楊湛再次犧牲時，可以想見朱氏將懷有何等的悲痛，“一門多節”正是對風氣傳承的最佳印證。

哱承恩自比“元昊故事”[36]起兵，可見其發動戰爭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滿足自我膨脹的野心，哱劉軍對當地民眾的戕害任何情況下都不具備正義性。即便在以明朝為正統的書寫立場下難免有夸大哱劉軍惡行的可能，但是兵燹帶來死亡的事實難以抹殺。城隍廟作為城市的守護神，盡管明初進行改革限制封神，仍無法阻擋明代中葉之后城隍廟恢復神像的現實需求[37]，這正是由于新的戰亂給民眾內心造成的恐慌。從兵燹給民用設施帶來的毀壞和負擔也可見一斑，《光緒靈州志》中載：“靈州原有當鋪五十座，每座歲收當課銀五兩，一歲共收銀二百五十兩。自變亂后，疆土分裂，街市荒涼，現在共開當鋪八座。光緒二十三年，奉文每當鋪一座加征銀二十兩，每座歲收銀二十五兩，一歲共收銀二百兩”[38]，再如《民國鹽池縣志》中載：“城垣、壇廟、公廨，迭經兵燹，多已毀壞，與志載不同。惟備述無遺，以備參考。戶口變異甚大，新舊并記，用資對照”[39]，這明確地告訴我們遭逢兵燹后的史載幸存只是冰山一角。在由李自成和插漢引發的兵燹中受害的朱倪點妻眭氏、裁三才妻劉氏、慶府安西郡王妃鄧氏、慶世孫奇權妻王氏、高遴妻孫氏、李國俊妻黎氏和韓某妻李氏等，她們的事跡也有幸存續，只是刊載時明王朝已經在兵燹的不斷沖擊下成為歷史的煙塵。

帶著具體的人物事跡再來理解邊鎮所謂的“尚氣”，一地風俗的刻板印象與社會發展的洪流是不斷交匯的，邊鎮多兵燹的客觀環境迫使當地一部分居民不得不舍生取義，特別是在居民成分重組的明代寧夏鎮，這種現象就愈發明顯。歷史上繼承下來的風氣對新遷入的居民有一定的引導力，又在邊鎮反復的兵燹中，這一風俗被不斷強化，最終將“人”與“地”綁定起來。俞汝欽曰：“廣武地雄氣聚，當產正人。況逼用武之地，忠君報國，想前不乏人，或列鎮志之中，茲無所稽，僅以此卒為始。”[18]483所謂“邊地氣雄”是對經歷明末兵燹滌蕩的寧夏鎮的直觀印象，而“用武之地”則點明了尚氣的根本原因。至清末民國時治理者的認識又產生了新的偏差，“寧靈僻壤，女學未興。其間黃鵠早寡、白首完貞者，尚不乏人，而率以未得旌表、湮沒不彰為憾。今采輯之，庶亦足以闡潛德而厲薄俗焉”[12]263，又“寧夏雖屬邊塞，其婦女一種貞誠激烈之氣，若自獨有千秋。歷觀節烈，或靡他矢志，事親撫孤，或一失所天，從容就義，或守貞不字，養親終身，或遭亂懼污，畢命遂志，與處常之克嫻四德者，其立志更有不同。惜代遠年湮，姓字之埋沒者多矣。茲就采訪所及，輯錄成篇，聊以慰地下之貞魂云。”[13]465-466盡管《民國朔方道志》已經窮盡當地由元代至民國的全部烈女事跡，但還是透露出對邊塞尚氣的一種驚異。其實僅僅從寧夏之役一事所產生的節烈事跡來考察，便可知從“邊鎮”到“尚氣”所包含的血淚并不由地域風俗繼承和儒學思想傳播這些因素所主導，更多的是一種生于邊地亂世的無奈。

從方志等材料進一步深入到事件現場時，需要警惕修纂者的立場和刻意引導，寧夏舊方志中即有較多借女性之口表達男性對女德思想的宣揚[40]，或者借批判風俗來掩蓋治理上的失敗[41]，性別矛盾與民族矛盾常常被治理者用作階級矛盾的擋箭牌。明朝所繼承的傳統民族羈縻懷柔政策仍然體現出防御和限制傾向，導致削弱了民族之間的政治、經濟、文化聯系[42]。中原很多針對少數民族的偏見會進一步轉移到邊鎮等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相對活躍的地區，哱劉軍是明確的蒙漢混合部隊，而反抗的軍民亦是多民族共同體，特別是蒙古將軍馬孔英與回回將軍麻貴抗擊卜失兔屢立戰功，這說明在反對侵略殺戮的立場上并無族別之分。實際上明清女性的傳統性與現代性并存，一方面有貞節觀盛行的保守性，另一方面有反禮教思潮涌動的反叛性[43]。田汝康先生統計徽州六縣絕食自殺的女性占比35%，并認為這一選擇暗示她們隱約想要被拯救的期望[44]。前述“憤恨——不食死”與“哭五日——不食死”或為方志修纂者對其事跡剛烈性的一種強化，作者有絕對的權力去塑造史載中的失語者。古代記載女性的史料極其依賴于篩選機制，“由于地方志書，雖接近官修之史地，但重點集中在揚善，這與善惡均錄、兼重褒貶之史法不同”[45]，因此雖然方志保留了大量的烈女事跡，但卻有可能使讀者離全面的女性形象更加遙遠。如果不能站在民眾的立場上去理解民眾，勢必會受到史載的誤導。

四、結語

明代寧夏由于五方雜錯而風俗不純，但歷代方志所載寧夏風俗還是主要突出其“強梗尚氣”的一面。這種認識主要來源于一旦戰爭爆發，邊鎮多戰就使得當地習武尚氣的風俗被展現出來，特別是由于夫亡而產生的殉節烈婦成為全民尚氣的代表，這從根本上緣于邊鎮地區政治環境的不穩定性。另一方面由于邊鎮多戰導致經濟生產活動不能穩固推進，一旦經濟有所恢復則浮薄奢靡之風速顯，因此方志編纂者欲通過弘揚儉樸尚氣來教化民眾。在這種思想的引導下，弱勢群體女性的尚氣產生了極大的反差震撼效應，她們既是現實的悲劇，也是史載的幸存。《道光續増平羅記略》中的《邊墻晚照》一詩云“焚書到處有坑灰，秦火宜招楚火災。萬里已非贏氏土，猶疑烽焰自天來。竭盡民膏萬里蟠，塞垣一帶障樓蘭。而今西夏無邊患，只對斜陽作景看”[46]，當我們有幸看到文獻或歷史在兵燹后留下的一份遺產時，不應該忘記它們是基于更多的不幸而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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