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從全球氣候治理抽身之際,英國正在與中國加強氣候合作。
3月14日至17日,英國能源安全與凈零(DESNZ)內閣大臣米利班德(Ed Miliband)開啟了他去年上任以來的首次訪華行程。三天多的行程里,他先后與中國生態環境部部長黃潤秋、國家能源局局長王宏志舉行了會談。
這是英國工黨在2024年贏得選舉、斯塔默當選首相之后,第三位訪華的英國內閣大臣。此前,英國外交大臣拉米、財政大臣里夫斯分別在去年10月和今年1月訪華。
米利班德此次訪問將重啟兩國在能源氣候領域的深入合作。上次英國能源大臣訪華是2017年,而兩國間能源氣候相關的協議還要追溯到2015年,中國國家能源局與英國原能源與氣候變化部簽署《中英清潔能源伙伴關系諒解備忘錄》。
米利班德抵京當日,英國能源安全與凈零排放部官網發布文章《英國與中國重啟有意義的氣候對話》。文章表示,重新與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接觸對英國乃至全球氣候和能源安全至關重要。米利班德同日亦在英國《衛報》發表題為《全球應對氣候危機需要中國,我將訪問北京,傳遞這些信息》的文章。他在文中說,在這一關鍵議題上不與中國接觸,是對當代和未來的失職。
在與生態環境部的會見中,中英雙方探討了碳市場、氣候投融資、能源轉型、氣候風險評估與適應領域的合作前景。在與國家能源局的會見中,王宏志與米利班德共同主持召開了第八次中英能源對話,雙方圍繞清潔能源技術、能源轉型路徑、能源安全、國際能源治理等議題深入交換了意見。
會后,王宏志與米利班德共同簽署了新的《中英清潔能源合作伙伴關系諒解備忘錄》,明確將電力市場改革及電網、電池儲能、海上風電、碳捕集利用和封存(CCUS)、清潔低碳與可再生氫等作為重點合作領域。
現年55歲的米利班德是第二次出任能源大臣,他曾在2008年至2010年的布萊爾政府擔任英國能源及氣候變化大臣,深度參與了2009年哥本哈根氣候談判。2010年至2015年,米利班德任反對黨工黨領袖,2020年出任影子內閣氣候變化和凈零排放事務大臣。2024年,工黨贏得大選,米利班德重返政府,他也是本屆英國內閣中,唯一重返原職的大臣。
3月15日下午,米利班德在清華大學氣候變化大講堂發表了題為《英國與中國攜手應對氣候危機》的演講,之后在英國駐華使館官邸接受了《財經》獨家專訪。
專訪中,米利班德數次強調與中國在應對氣候變化、能源轉型領域合作的重要性。在美國退出《巴黎協定》之后,作為氣候領域的老兵,他依然對全球繼續推進氣候議程充滿信心,表示英國堅定支持《巴黎協定》。
經歷能源危機和地緣政治的變動,米利班德認為英國要加速能源轉型才能確保能源安全。在他看來,英國依賴化石能源會受化石燃料價格波動的影響,只有加速新能源部署,才能兼顧能源安全、就業和增長等多重目標。
在清潔能源技術領域,核能或許不再是熱點,但在海上風電、儲能等領域,中英雙方企業已經在對方的市場都扮演了重要角色。米利班德表示,雙方互相的貿易和投資可以惠及兩國。
以下為專訪全文。

《財經》:作為八年來首次訪華的英國能源大臣,這次訪問會有怎樣的成果?有意義的氣候對話意味著什么?
米利班德:先談談對話的重要性,氣候危機不分國界,我們都受到彼此行動的影響,因此,跨國合作是唯一辦法。
在這個問題上,由于中國的地位和能為減排作出的貢獻,沒有哪個國家比中國更重要。我在2008年到2010年擔任能源大臣的經驗是,與中國在氣候問題上建立富有成效、強有力的伙伴關系非常重要,這也是我來訪的原因。
首先,如何實現清潔能源轉型,同時促進經濟增長、減少貧困并保障能源安全,我們需要相互學習。
其次,我們不僅面臨政治挑戰,也面臨技術挑戰,英國高校在應對技術挑戰方面與中方建立了良好的合作伙伴關系,相互學習如何克服這些技術難題也很重要。
我們還在交流如何制定凈零排放路徑,中國的目標是2060年,英國是2050年,我們與中方分享了關于碳預算、氣候變化框架等方面的經驗,我們希望通過定期會議將這一對話正式化。
總之,我們相互學習的地方有很多,可以雙邊合作共同努力。同時要應對這場危機,多邊合作也很關鍵。
《財經》:特朗普退出了《巴黎協定》,這對全球氣候進程有何影響?今年的氣候大會將討論新的國家自主貢獻目標,英國已經率先提交了國家自主貢獻,美國退群之后,全球氣候議程還能繼續推進嗎?
米利班德:我認為全球氣候議程將持續推進,我在中國的經歷,以及最近和印度、巴西同行交流,都讓我深刻感受到各國依然堅定不移在推進。
每個國家都會根據自己利益和國家利益做出自己的決定,特朗普是由美國人民選出的總統,他有權作出自己的決定,我們應該尊重這一決定。而我們正在根據英國人民的授權作出自己的決定:我們堅定支持《巴黎協定》。
具有雄心的氣候行動對能源安全、就業和子孫后代都很重要,我們希望在這些問題上與其他國家合作。盡管美國已退出《巴黎協定》,但我們仍將盡可能與其在能源領域尋求共同點。同時,我們也會在《巴黎協定》框架下,與中國以及印度、巴西等國家就相關問題開展對話與合作。
總的來說,審視全球形勢,我依然對氣候行動的推進充滿信心。去年29屆氣候大會召開時,盡管特朗普總統已經當選并即將上任,各國仍然在堅定不移地推進轉型。
就像一個裝了半杯水的杯子,它滿的部分在于轉型在繼續,90%的國家提出了碳中和目標,空的部分是我們轉型得不夠快。因此我們提出符合1.5度目標的國家自主貢獻(NDCs)。
我們顯然希望看到中國展現最大的雄心,中國的國家自主貢獻目標將傳遞非常重要的信息。從我的角度,在符合中國國情和約束的條件下,中國能提出越具雄心的國家自主貢獻目標就越好,這將向世界傳遞非常重要、積極的信號。
中國2060年實現碳中和的目標是全球氣候格局的重要組成部分,長遠來看,世界正朝著這一目標不斷前進。相比而言,16年前我來這里時,當時人們根本不會討論“凈零排放”(Net Zero),英國的目標也只是到2050年減排80%。
人們很容易對正在發生的事情感到非常絕望,因為每個人都認為世界走得不夠快。但我認為世界已經取得了很多進步。重要的是,那些希望繼續取得進展的國家必須繼續前行。
正如我所說,每個國家都根據自己的情況做出自己的決定,但從長遠來看,我認為這一勢頭不可阻擋。
《財經》:美國退出《巴黎協定》,是否意味著英國或歐洲與中國之間可能有更多的合作空間?
米利班德:我認為無論美國做出什么決定、無論誰當選美國總統,英國和中國合作都很重要。
全球性問題需要全球共同努力來解決,這是集體行動的挑戰。如果你真的想解決這個問題,領先的國家必須攜手合作。我也為我們共同應對這些挑戰,為中英兩國共同利益而攜手合作的前景深受鼓舞。
《財經》:近年來,地緣政治因素對能源價格的影響越來越大,英國是否會采取更加務實的方法來應對能源安全、能源轉型以及氣候變化問題?
米利班德:對我們來說,在能源安全問題上務實與在氣候變化問題上務實的答案是一樣的。
因為如果我們沒有本土可再生能源,就不會有能源安全。英國的經驗是,俄烏沖突后,化石燃料價格飆升,而英國的天然氣在國際市場上交易,北海天然氣和進口天然氣價格一樣,企業和家庭因此面臨嚴重的問題,政府不得不支付940億英鎊的補貼。
因此,除非我們有自己控制的本土清潔能源,否則就不會有能源安全。能源“不可能三角”已經變了,在我們看來,能源安全、就業、增長和氣候問題,他們都指向大力推動可再生能源發展。
當然,每個國家的情況都不同,各國有各自的特殊國情。這也是整個氣候變化討論中最重要的一點:我們可以相互學習,也可以嘗試說服彼此,但必須尊重各國的國情。但從英國的角度,這就是我們的選擇。
《財經》:英國計劃到2030年清潔能源占比達到95%,但可再生能源有波動性,如何確保電力系統的安全?
米利班德:我們會將氣電作為備用,目標是將其占比降至5%甚至更低。這樣才能擺脫化石燃料價格過山車的影響。可再生能源在系統中占比越高,我們就越安全。
我們也會保留超過30吉瓦(GW)的氣電容量作為備用,關鍵在于它是備用容量。天然氣用得越多,能源安全程度越降低,因為會更容易受到化石燃料價格的影響。因此我們要力推新能源。
《財經》:因此這些氣電廠也不會滿負荷運行,只是做備用對嗎?
米利班德:沒錯。
《財經》:你對核能有何看法?
米利班德:核能很重要。我們的電力系統將是一個可再生能源為主的系統,但核能在系統中發揮著非常重要的支撐作用,我們支持新建核電。
我們現有的一些核電延壽了,同時在推進欣克利角C、塞茲韋爾C、小堆研發項目,核能在能源拼圖中不可或缺。
此外,我們不僅要尋找新辦法滿足現有需求,還要應對未來電力需求的增長。預計到2035年,電力需求會增加50%,到2050年翻倍。因此,不僅需要更多能源,還需要更多樣化的能源來源。
《財經》:那么,中廣核或其他中國公司是否還有機會投資解決英國核電?
米利班德:中廣核目前是欣克利角C項目的小股東。
《財經》:未來的項目呢?
米利班德:除此之外,我們目前沒有與中國廣核集團合作的具體計劃。
但我認為,在小堆、大型核電項目等問題上,仍然可以互相學習。在這些領域開展合作、共享經驗非常重要。當然,不同國家對如何保障能源安全會有不同的立場和策略。
《財經》:如果考慮到英國對能源安全的策略,對于中國在英國投資核電的可能性,你能有一個明確答案嗎?
米利班德:我認為中國在英國和英國在中國都有重要的投資,在核能之外還有許多其他更有潛力的領域。

《財經》:那么在其他有潛力的領域,中英之間有哪些清潔技術的合作機會?
米利班德:現在已經有一些案例:像華能在英國威爾特郡的儲能項目,是由國企華能和國新國際一起投資,華能建設、運營的,這個項目是歐洲最大的儲能項目。在英國的海上風電項目里,大金重工供應了大型單樁和塔筒。
在中國,伍德集團(Wood Group)和詹姆斯·費舍爾父子公司(James Fischer and Sons)等英國公司正在幫助中國海上風電做運維。英國的Silverstream的空氣潤滑系統可以減少燃料消耗和溫室氣體排放,它近年來的增長主要得益于中國市場,它也在與招商集團下的友聯船廠合作。
英國企業可以投資中國,中國企業也可以投資英國。在做出相關決策時,我們當然會關注國家安全問題。但我認為仍然有許多合作的機會,雙向的貿易與投資可以為兩國帶來互惠共贏的成果。
《財經》:中國制造了全球大部分的風機、太陽能、電池、電動車,在轉向新能源的時候,英國會出于能源安全的考慮擔憂過度依賴中國嗎?
米利班德:我會從另一個角度看。對英國來說,我們必須做更多的是在英國建立自己的供應鏈。
某種程度上,英國過去不太強調建立自己的供應鏈和制造能力。現在部分是因為我們希望從清潔能源中看到就業和增長,我們希望建立我們自己的供應鏈。此外,供應鏈的多樣性顯然是安全的重要組成部分。
《財經》:強化本土供應鏈是否意味著必須是英國自己的公司,還是中國企業去投資也可以?
米利班德:我認為需要根據各個項目具體情況評估,比如前面提到的儲能項目,就是華能投資的。
《財經》:今年中國國家發展改革委和能源局發布了新能源電力全面市場化交易的文件,其中提出在市場外建立差價結算機制,它與英國的差價合約機制(CfD)有相似性,英國的差價合約已經開展了六輪拍賣,有哪些經驗可以分享?
米利班德:差價合約在降低海上風電成本上非常成功。我們剛開始做差價合約拍賣的時候,英國許多知名評論員也認為海上風電永遠無法和天然氣、化石燃料競爭,但現在它是最具競爭力的技術之一,設計、建造、運營成本都大幅下降。差價合約在推動成本下降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
對于新的技術可能情況更復雜一點,新的技術在早期階段可能更需要創新基金等,CfD的作用可能不像在海上風電上那么明顯,海上風電正好在正確節點明顯降低了成本。
對于處于早期階段的技術,情況可能更復雜。新興技術往往需要創新資金的支持,而差價合約可能并不是最合適的激勵工具,不一定能像海上風電那樣在正確的時機通過差價合約明顯降低成本。
目前我們也在評估CfD的一些技術細節,一個重要議題就是預算體系的工作方式,以及差價合約合同的年限。目前合同期限是15年,我們在探討它是否有利于消費者的合適期限。
總體而言,CfD是一個很有效的機制,我們也可以在這一領域分享知識經驗,實現互利共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