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餅鋪子

街口新開了一家燒餅店，門店裝潢醒目，員工統(tǒng)一制服，看上去就很爽利。燒餅種類咸甜皆有，葷素俱全，每天排起長隊，供不應(yīng)求。本以為圍觀效應(yīng)，沒想到一個月后，依然顧客盈門。

那段時間，我們小區(qū)隔三差五停電，排隊買燒餅就成為簡餐之需。隊伍里的顧客可分為兩大陣營：年輕人奔著精肉燒餅或紫薯燒餅，老年人鐘愛油酥燒餅。人太多了，店家就發(fā)放號牌，誰也無法加塞。年輕人低頭刷手機，表情幾近凝固，與打燒餅的動作相似。老年人則不同，懷里抱小孩的不停走動，拄拐趔趄的向內(nèi)張望，拉手推車買菜的，索性跑到隔壁零食連鎖店里，與熟人拉拉呱……

顧客越多，燒餅出得越慢，店里的伙計們好像手上長出了節(jié)拍，心上掛了個鐘盤，不急不躁，沉穩(wěn)如山。哪怕冒出一兩個大嗓門抱怨者，他們也笑臉相迎，一句“對不起，久等了”，叫人沒了脾氣。操作間里行云流水，揉面、搟餅、上爐、翻個，打燒餅全在手上功夫。手勁全靠心勁支撐，是天長日久練出來的。

如今，城里都換成了無煙環(huán)保的電爐子，但守著爐子就是守著一口灶火，把體內(nèi)的水分一點一點蒸發(fā)掉，人與燒餅一塊接受火的炙烤——農(nóng)耕文明的奧妙似乎都蘊藏在“火與面”的水乳交融中。農(nóng)人種下麥子，收割打糧，房頂曬干，碾成白面。和面，發(fā)酵，制成面餅，架在火爐上烘烤，火候掐準(zhǔn)一個適宜，大了易煳，小了不熟，這個度量全在伙計的眼里和腕底。女詩人娜夜用包裹著火焰的詩句，撫平時光的皺紋，而燒餅店的伙計則用手掌的紋理，撫平火的皺紋。他們不是詩人，卻深諳生死的哲理。當(dāng)燒餅出爐，吃的就是那個燙嘴勁兒，酥脆，掉渣，咬一口，入味蕾，熨腸胃，眼前浮現(xiàn)出小時候鄉(xiāng)下姥姥家粗陶飯碗里玉米粥或面湯的糖分和酸楚。順著一個燒餅的指紋方向，溯源而上，找回田壟上一粒麥子的無聲吶喊，找回麥地里彎腰撿拾麥穗的優(yōu)美弧線，那是童年里漸行漸遠(yuǎn)的縹緲印記。

打燒餅，關(guān)鍵在“打”的力道。上小學(xué)時，街東頭有家燒餅鋪子，一個不大的門頭，一個長方形的籮筐，再加上打燒餅的煤炭爐子，就是全部行當(dāng)。夫妻倆是泰安人，男人皮膚黝黑，額頭也黑；女人瘦高挑，系著布滿油垢的長圍裙，站在爐前打制燒餅，很少見她說話。往西十米，是一家學(xué)校，再往前走十米，就是一家制袋工廠，母親在那里上班。母親干的是計件活兒，全憑手底下快慢，中午放學(xué)安排我去買燒餅。我哪能擠得過那些學(xué)生，站在隊伍后面眼巴巴盯著籮筐，小聲盤算著什么時候輪到自己。油酥燒餅五毛，肉燒餅八毛，倆素一肉，就是我和母親的午飯。經(jīng)常有人加塞，學(xué)生之間要動手，女人站出來勸說幾句，操著一口方言，很快隊伍又恢復(fù)安靜。

燒餅用牛皮紙包著，洇出大片油漬來，我雙手托著，一路小跑，直奔工廠的大車間。好多工友已經(jīng)在吃飯，就著大蔥啃燒餅，或自家蒸的老面饅頭和辣椒炒疙瘩絲，母親端著白瓷缸子去鍋爐房接點熱水，從櫥子里取出來幾瓣大蒜，就著燒餅吃得噴香。

大約1995年，這條街上賣飯的漸漸多了起來，燒餅鋪子的生意大不如從前。放學(xué)回家，經(jīng)常看到打燒餅的女人倚著門框張望，他們的小女兒在空地上跳皮筋，兩只牛角辮一甩一甩的，身著藍(lán)色校服，皮膚黝黑，眼神里流露出些許膽怯，還有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冬天的時候，我見過她跟著父親在墻根處打煤球，蜂窩煤渣加上適當(dāng)水，用模具扣成圓餅狀。這與打燒餅頗為相似。過完寒假，再開學(xué)時燒餅鋪子已經(jīng)關(guān)門。女孩的眼神，卻拓印在我的斑斕記憶里。

打燒餅，是養(yǎng)活一家老小的生計，也是城市里的濃郁煙火氣。清晨，十字路口的早餐攤，經(jīng)常可見附近打工人的身影，倆燒餅一碗豆腐腦，或一碗胡辣湯，就能吃個暢快，一天干活都有了精氣神。做上門服務(wù)的小時工，兜里揣著燒餅和水杯，一天跑個三四家，餓了就墊補吃口，圖個方便。一方烤制金黃的面餅里，安放著我們的酸甜苦辣。

不知什么時候，我們家樓后面開了家“宮廷油酥燒餅”，App上找不到定位的小店鋪，頂多十個平方米。老板是“80后”，浙江臺州人，留小平頭，膀大腰圓，掄起面團來也是輕松自如。妻子一看就是精明的生意人，肯下力氣，扎著圍裙，戴著面罩，卻不沾一點油污，干凈得很，連頭上的發(fā)箍都一絲不茍。我一直懷疑南方人打燒餅的手上功夫，沒想到超出我的意料。燒餅綴之“宮廷”，似乎提升了身段，但做法大同小異。我獨喜歡他家的椒鹽味。燒餅外酥里嫩，揭開起層，面蓋、面芯、面底涇渭分明。吃到最后，肉眼可見椒鹽粒，麻而不咸，乃是精髓。他供應(yīng)附近早餐店的牛肉燒餅，以及建筑工地的早餐燒餅。后來，他自己也打制夾餡燒餅，韭菜、茴香、胡蘿卜、豆腐、茄子等，還可以加雞蛋、烤腸等，但都不如油酥燒餅味道純正。當(dāng)燒餅可以加一切，也就弄丟了面餅的魂——麥香的醇厚。

我外出開會吃自助餐，每次都會留意當(dāng)?shù)氐奶厣珶灒埖昀锏臒灤蠖細(xì)w于甜點，酥油多，餅袖珍，反而失了真味。只有一次，我在萊蕪當(dāng)?shù)爻缘秸诘臒灒⒃隰せj里，金黃、酥脆，就著腌制小黃瓜咸菜，我大快朵頤，頓覺整個早晨都沉浸在回家的暖意中。

有段時間，油酥燒餅漲了價，卻做得極其敷衍，餅薄，味咸，關(guān)鍵是不起層，粘在一起像個面疙瘩，讓人沒了食欲。我很想上前反饋幾句，但看到他們汗流浹背的樣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不久，燒餅店停業(yè)半月。開了沒幾天，又停業(yè)半月。直到刷朋友圈才知道，老板的父親重病住院，他們趕回老家，不久去世，他們又趕回去奔喪。幾千里的回家之路，來來回回折返，心情起伏不定，悲歡離合，僅在剎那。事后，我對之前燒餅做得“敷衍”多了理解。

還記得那天傍晚，母親從外面回來，手里拎著兩袋油酥燒餅。黃昏的晚霞拂照在她的身上，她腳步趔趄，面色蠟黃，遲遲走不出父親去世的悲傷。好在，那兩袋燒餅暖徹腸胃，陪伴我們度過特殊歲月，雋永，深邃，又回味不盡。

選自《齊魯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