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是個二十三歲的浪子,風華正茂,游手好閑。
那一年,霞城到處流傳著我的名字和傳奇,“快刀于三”的名號絲毫不遜色于幾年前熱播的電視劇《天龍八部》里的喬峰大俠。
那一年,道上幾乎所有的人都預言我的前程一定光明遠大、光宗耀祖,我也被這種聲音所打動,欣然接受了他們的各種吹捧。
那一年,霞城的夏天異常炎熱,整個城市日夜籠罩在熱浪之中。白天,被太陽炙烤;晚上,被炭火灼烤。
那一年,霞城的燒烤火出了圈,整個霞城都像是被撒上了一層孜然和辣椒面,夜晚一到,就被一撥撥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在煙火繚繞中無情地啃食。
那一年,經常跟我出入燒烤店的是水皮和大濤。我們經常去的燒烤店叫“樂樂燒烤”。我們經常喝的酒是青島啤酒。
樂樂燒烤店的女老板叫高樂樂,三十多歲,人長得風騷,性格豪爽,燒烤的手藝很棒,所以她的店里總是客人最多,生意最好。我多次光臨這里,所以有人說我是高樂樂的相好,純屬放屁。高樂樂雖然人長得漂亮,但我那個時候志不在此。不過吃著燒烤喝著酒,看一個漂亮女人的身姿在眼前轉來轉去,怎么說也是一種不錯的享受。
我和水皮還有大濤喝酒,一般是一人一箱,喝完散伙。那天我們是坐在店前的一處露天地里喝酒,每人箱子里還剩下兩瓶啤酒時,我肚子脹得難受,就起身一路小跑到店里面去上廁所,一進門,看見高樂樂正撅著屁股在算賬。高樂樂三十多歲了,還有一個五歲的兒子,但她卻打扮得像個小姑娘,小短裙,緊身衣,苗條的身姿十分誘人。我平時也沒覺得她有多好看,可這一天興許是我酒喝多了的緣故,看著她的背影就沖動走上前去從后面抱住了她。高樂樂嚇得尖叫了一聲,回頭看見是我,就放棄了反抗,只是輕輕地扭著身子說:“放開我,放開我……”
我雖在道上混,但盜亦有道,男子漢大丈夫,絕不會平白無故欺負一個弱女子。高樂樂那天要是反抗再激烈一些我也就算了,但她只是扭著身子輕聲說:“放開我,放開我……”她的這種反抗不僅沒有阻止到我,反而讓我愈加沖動,我就勢抱起了她。高樂樂掙扎著,她的臉貼在了我的脖子上,嘴巴里噴出一絲一絲的熱氣灌進我的脖領子里,癢癢的,讓我愈加沖動難耐。
后來我常回想起那個夏天,我想人的命運真是奇妙。那個夏天的那個傍晚,要不是有和高樂樂的這一次節外生枝,我今天可能就不會在這里和你講這個故事了。
事實是,就在我和高樂樂糾纏不清時,我腰里的手機忽然響了。我記得我沒有理睬,而是繼續撕扯著高樂樂。但那個打電話的人很有耐心,他無休無止地撥打著我的手機,鈴聲中我似乎都能看到他那張焦急的面孔和憤怒的咒罵。
高樂樂推開我說:“先別扯了,快看看是不是哪個妹妹吧。”
“媽的。”我罵。我把手機從腰里掏出來,一看號碼,立刻驚出一身冷汗,酒也馬上醒了大半。
“走!”那人只說了一個字,就立刻掛斷了電話,我推開了湊上來的高樂樂向外沖去。“我得走了。”我說。
我想我當時沖出門的速度一定是神速無比的,因為我最后一個字還在嘴里的時候,人已經站到了燒烤店門口。我看見在店前的開闊處,水皮和大濤酒意正酣,他們每人手持一瓶啤酒在“拼刺刀”。我正要喊他倆,耳邊突然響起一聲刺耳的警笛,只見店前停著的幾輛車上同時沖下十多人,誰也沒注意,那些車是什么時候聚集過來的。車上沖下來的人直接就把水皮和大濤摔在了地上,另有幾個人向店里沖來,我想他們肯定是來找我的,就低頭拾起門邊的一把笤帚,一邊低頭裝作掃地的服務員,一邊做好了殊死一搏的準備,只見幾個人影從我身旁快速地竄了過去。
這突然發生的一幕讓那一年夏天的樂樂燒烤店前秩序大亂,一眾食客“哄”地炸了鍋,人群四散奔逃,滿地亂滾的酒瓶子和東倒西歪的桌椅盤碟讓場面更加混亂不堪。我趁機混入亂哄哄的人群中,轉了幾個彎,迅速消失在小巷之中。
我知道,我們的好日子到頭了,那個突然打進的電話無疑為我們的幸福生活畫上了一個句號。按照事先的約定,這個電話號碼只有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們才會啟用,那個電話相當于戰時的明碼電報。
我想我今后的日子一定會是異常艱難的。果然,隨后的日子里,我就如同一只被獵人追趕著的兔子,無論走到哪里都發現危機四伏。
我給眼鏡打電話時,他還在家里吃飯。而我剛到達他家樓下的那個胡同時,卻看見兩個警察架著反手被銬的眼鏡從樓上拖下來扔到了車里。他們的身后追著眼鏡快八十歲的奶奶,她邊跑邊哭叫著什么。但警車并沒有等她過來,就尖叫著飛馳而去。刺耳的警笛聲久久不散,把眼鏡奶奶的哭聲都拉遠了。
在霞城郊區的一間民房前,我用一顆石子遠遠地敲響了米四的窗戶。郊區的村落里人煙稀少,一到夜晚便四周漆黑,寂靜無聲。但石子叩擊窗戶發出的第一聲,它周邊的房屋內立時燈光大亮,人喊狗叫。我慌忙轉身一頭扎進了玉米地,顧不上玉米葉子尖銳鋸齒地刮刺,帶著一臉的血痕一口氣跑出了十多里地。
趴在我家前面公園的那片樹叢中的時候,我看見一大群警察堵在我家門口,其中一個警察不停地用手推搡著我年老的父親,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我年邁的父親只是不停地搖頭,一言不發,而我的母親卻在一旁號啕大哭,周圍站滿了幸災樂禍看熱鬧的人。
這個城市里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我突然發現,在這個經濟發達、樓房林立、人口眾多的城市里,竟沒有一處屬于我的地方。而就在幾天前,我們還都堅定地認為,我們才是這個城市里的主宰,我們就是這個城市里的主人,我們可以在這座城市里隨心所欲、為所欲為地做一切想做的事情。而現在,我們卻只能如同一條條喪家之犬,東奔西跑,東躲西藏。
確認在這個城市里真的無處可去后,我來到了居住在西南河巷的跛腳阿明家。阿明家里只有他一個人,他患有小兒麻痹癥,走路的時候有一條腿一瘸一拐的,街上的人都叫他跛腳阿明。跛腳阿明在巷口處擺了一個小煙攤,平時他就坐在板凳上賣香煙。見我忽然到來,跛腳阿明的眼淚立刻流了出來。他已經聽說了我們的事情,那個夏天,通緝我們的高音喇叭聲鋪天蓋地,伴隨著孜然和烤肉的香氣在整個霞城有滋有味地傳送著。在窩藏就等同于犯罪的恐嚇聲中,跛腳阿明沒有絲毫的猶豫,堅定地接納了我,把我藏到他的家中。從此,我這個喪家之犬終算是有了一點喘息的時間。
跛腳阿明并不是我們的人。他在巷子口擺煙攤,有一次幾個小地痞來買煙,煙拿了卻不給他錢,跛腳阿明就追著他們要。跛腳阿明一瘸一拐地追著他們,幾個壞小子轉著圈兒故意逗他,還把他的煙攤也踢翻了。那天我恰好有事路過,看他一瘸一拐地俯著身子去撿散落在地上的煙時,我就想起了我的三叔。我和阿明不認識,但我三叔也是個瘸子,死了兩年多了。我攔住了那幾個壞小子,讓他們把煙錢給阿明。那幾個小子起初十分囂張,但我一報名號他們就都老實了,乖乖地賠錢道歉了事。從此,阿明就視我為恩人。我看他可憐,也偶爾去看看他。
我本不想連累他,可我實在找不到可去的地方了。
此后的日子里,我就如一只見不得陽光的老鼠整日蜷縮在阿明的小窄屋里,看似無所事事,內心卻備受煎熬。外面稍有風吹草動,就能讓我心驚膽顫好半天。我從沒想到我會如此的膽小,我還是原來那個能呼風喚雨,叱咤風云的“快刀于三”嗎?
阿明源源不斷地給我帶來外面的消息,但都是些壞消息。從他的嘴里我得知,這件事情的導火索出在衡哥身上,衡哥在政府招待所里為一個漂亮的女服務員和人打起來了。本來這也不是件什么大事,衡哥和人打架就像撒泡尿一樣隨便,他進出派出所如履家門。但問題出在和他打架這個人是新來的市長的兒子,關鍵的又是衡哥把新來市長兒子的那個東西給打壞了。從某些方面說,弄了市長的兒子有時比弄了市長本人還要讓市長難堪,更何況還弄壞了市長兒子的那個東西,讓市長從此失去了奮斗的原動力。新來的市長對霞城的治安狀況表達了自己的失望、痛恨之情,跟著就有許多人對霞城的社會秩序展開了控訴,于是,一場聲勢浩大的掃黑除惡行動就這樣緊鑼密鼓地開始了。
在這次全城性的大拉網中,我往日的弟兄幾乎無一遺漏,而我到現在還能逍遙法外,只能說是個奇跡。這個時候我就又想起高樂樂。感謝高樂樂,我在心里說。這是我的真心話,現在想起高樂樂,除了感激外,我再沒有任何一點別的感覺。
這天,阿明又帶給我一個壞消息:“衡哥被處決了!”我聽了眼淚立刻就涌了出來,衡哥這么快就被處決是我沒有想到的,這說明了我們這些人是多么地被人痛恨厭惡,多么地令人恨之入骨。我知道到該離開的時候了,就說:“阿明,去給我買一張今晚到石城的火車票吧。”
阿明吃了一驚,說:“你要走?現在外面還是挺嚴的。”
我說:“管不了那么多了,再待下去我會發瘋的,是福是禍由天定吧。”
阿明望著我,最后還是點點頭,走了。
阿明走后,我就想衡哥。衡哥是我今生中見到的第一條好漢,在霞城這個地方,再不可能有第二個衡哥了。而現在,衡哥卻死了。永別了,衡哥!我又一次流下了眼淚。
傍晚時分,阿明跛著腳回來了。他遞給我一張火車票,又從腰里拿出一沓錢,說:“三哥,剛才我在朋友家里借了一千塊錢,你拿著路上用。”
我不知說什么是好。阿明辛辛苦苦干一年,也不過就掙個一兩千塊錢。我說:“阿明,我有錢,你掙得不多,還是還給人家。”
阿明固執地伸著手,說:“三哥,你一定要拿著,出門在外沒錢怎么行?我在家好辦,大不了省吃儉用出點力,怎么都過得去。”
“那好,我拿著。”我拍拍阿明的肩,努力擠出一副笑臉接過了錢。
簡單吃過飯,時候已經不早了,我站起身。阿明難過起來,說:“三哥,我送你走。”
“不用,別讓人看見,連累了你。”
“我不怕!”阿明固執地說著就去拿衣服,我趁機把那一千塊錢又塞到了他的枕頭下,然后邁步走出門去。
到了車站,時間還早一些,我們就在車站不遠處找了一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躲了起來。阿明遞給我一支煙,自己也叼一支,點了火,我們二人就對吸起來,彼此無話。我四下望望,霞城的夜晚,幾盞昏暗的街燈照著,人卻不少,然而這蕓蕓眾生中卻只有阿明一人是我的朋友了。有好幾次,我想對阿明說聲謝謝,但我終究沒有說出來。有些話,不說,也許比說了更能讓人記住。就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我看看離開車只有幾分鐘了,把手伸向阿明,阿明握著我的手說:“三哥,保重!”我擺擺手,提起行李一步步向檢票口挪去。
車站里的檢查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嚴,年輕的女檢票員一臉高傲,冷若冰霜,她對擁擠的人群熟視無睹,眼睛只是盯著伸到眼前的票,嘴里機械地念叨著:“別擠,排好隊。別擠,排好隊。”兩個穿警服的男人遠遠地站著,并沒有過來。我隨著擁擠的人流一起上了車。
在硬臥車廂里,我找到了自己的鋪位,下鋪靠窗,位置不錯。我四下看看,一切正常。等我放好行李,火車已經徐徐地開動了,我就走到車窗前趴在玻璃上往外看。列車正在加速,站臺越來越遠地向后退去,看著車窗外遠遠近近一晃而過的燈火和黑黝黝的樓房,我知道我就要離開霞城,離開生我養我的父母,離開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土地,去走一條不歸路了,而前方等待著我的將又是什么?在這一剎那,我的心中悵然生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來。
火車全速行駛著,霞城已經永遠地離去了。我將留戀的目光收回,扭頭忽覺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我驚出一身冷汗,一抬頭,對面站著的卻是跛腳阿明。
“你怎么上來了?”
“我不放心,等你出了省界我再回去。”
我鼻子一酸,說:“你有票嗎?”
阿明得意地亮了一下票,又指指我頭上的鋪位,看來他是早有預謀。
阿明坐在我的鋪位上,我們說話。我說:“阿明,不要再同我們這種人往來了,沒好處的。”
阿明說:“同你在一起不是挺好嘛。”
我苦笑一下,沒說話。阿明又說:“三哥,其實你可以不走,你一個人去石城,也不知道是福是禍。不如投案算了,大不了判幾年,出來還不照樣做人?”
“別說了。”我打斷阿明的話,說:“有些事你不懂,快睡覺吧。”
阿明的鋪位是上鋪,他站起身來往上鋪爬去。但阿明實在是太矮小了,腿又不好,爬了兩次都沒爬上去。我拉住他,把他按在我的下鋪上,自己一躍身上了上鋪。我和衣躺下,將毯子從頭到腳整個蒙住身子,卻又不敢真睡過去。那一夜,我一直是在半睡半醒中。一閉上眼,腦子里就像放電影,一會兒是衡哥,一會兒是警察,立馬又轉換成了我爸、我媽還有高樂樂,甚至連兩年前在一次械斗中死去的城北大眼狼也莫名地跳了出來。人很多,事也雜,卻又亂糟糟地沒有一點頭緒。無數的人物和鏡頭走馬燈似的穿行在我的腦海里,把我的腦袋膨脹得快要炸開了。我睜開眼,發現頭頂上的廂燈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關上了,車廂里只剩下一點昏暗的微光,火車快速行駛著,外面的景物被月色時斷時續擠進來,斑斑斕斕,光怪陸離的,讓我一時間恍如隔世。
就這樣我靜靜地躺在火車硬臥的上鋪上,任思緒自由地飄忽。可能是這段時間又躲又藏實在累壞了,再加上火車單調、反復的咣當咣當聲像一支催眠曲,終于,我還是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我醒來的時候,天光已大亮。下床發現阿明不在,我警惕地看看周圍,東西還在,沒有異樣。我去輿洗間洗臉,對著鏡子時發現自己憔悴了許多,模樣也變了不少,心中頓生傷感。但想到這個樣貌反倒更安全,只要再過一站,我就脫離險境,心中頓時又感覺輕松了許多。
回到座位,阿明已經回來了,他買回了兩瓶啤酒和兩只扒雞。我想起下一站我們就要分手了,這恐怕是我們倆今生共用的最后一餐,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不舍之情。我們坐在窗前,一邊喝酒吃肉,一邊沒話找話。我說阿明:“你回去后可以訂點報紙、雜志擺在煙攤旁,夏天你再批點冰棍,一起賣。”
阿明聽了眼睛一亮,說:“對呀,我怎么就沒想到呢?三哥,還是你有頭腦,等你回家來了我們一起開個商店。”
聽阿明的語氣,好像我這次出走就是一趟輕松平常的旅行,而我,還有以后嗎?霞城我還能再回來嗎?想到這些我心里不免有些傷感,就不再說什么。阿明看出了我的心思,也不說話了。就這樣,我們誰也不說話了。就這樣,兩只雞、兩瓶酒在我們的默默無言中悄無聲響地落進了我們的肚子里。再過十幾分鐘,我們就要分手了,從此以后,我們將天各一方,或許還能再見,或許就是永別。阿明終于忍不住了,淚水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我鼻子也有些酸,卻忍住了,拍拍阿明的肩說:“別哭了,阿明,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阿明說:“三哥,到了石城不好混你就回來。”
“我有數。”我說:“你也要好自為之,別逞強。有人欺負你,你不要和他們打,你打不過他們。”
“我知道,三哥,你也保重。”
我忍住淚水,扭頭去看車外。車外是一片一片的田野,莊稼早已收過,而新的莊稼還未上來,于是田野就那么一片片地裸露著,匆匆而過。偶爾閃過一兩個零落的村莊,有裊裊的炊煙若立若飄豎在天空。遠處那些巉峻綿亙的山巒被煙霧籠罩著時有時無、若隱若現,顯得既神秘又虛幻。車外偶爾有樹一閃而過,有如匆匆的趕路人,我忽然想,我們不也正如這車外匆匆的樹,一閃就不見了蹤影?衡哥是這樣,霞城的那些兄弟是這樣,我又何嘗不是呢?我們急匆匆地趕路,哪里又是我們的終點?過了前面的那座山,就是石城所在的地界了,那里,真會有我們的世界嗎?
突然,阿明抱住了我,哭著說:“三哥,你不要走,我們回去吧,我們回去投案吧。”
我去掰阿明的手:“別這樣,阿明,好多人在看,會被人懷疑的。”
阿明松開手,語氣卻異常堅定起來:“三哥,外面世途艱險,你一個人在外,人生地不熟,我實在不放心。衡哥死了,我不想你和他一樣,我們還是回去吧,回去投案。”
“阿明,我不能回去。”我力圖勸說阿明。我的苦衷他是理解不了的。
“三哥,我不讓你走,你要不回去,我就跳下去,我就去死!”阿明說著竟然沖到車窗前,猛地掀起了車窗。
“不要……”我抱住阿明,腦子里一片空白。車外是匆匆而過的田野、村莊,以及一閃而過的樹……
我被判刑十五年。
十五年里,阿明每個月都要來看我。阿明每次來時都背著一大包的東西,碩大的背包壓在他的身上,他瘸得就更厲害了。
兩年后的一次探視,阿明說:“三哥,我們把巷口的那個小商店盤下來了,我給它起名叫‘三明商店’。”又說:“你這個月的工資我先幫你存起來。”
五年后的一次探視,阿明又說:“三哥,那個商店太小了,我們在旁邊又開了一個大超市,叫‘三明超市’。”又說:“干爸、干媽也在超市里幫忙,你每個月的工資我叫他們代領,他們死活不肯,我只好幫你存起來了。”
阿明不說“我”而是說“我們”。阿明不叫我爸、我媽“叔叔、阿姨”而是“干爸、干媽”。阿明不是給商店、超市起名“阿明商店、阿明超市”而是叫“三明商店、三明超市”。阿明每月來看我。阿明每月都給我存一份工資。
我理解阿明的苦心。我只是失去了十五年的自由,而阿明付出的或將是一輩子。十五年的勞役生活是艱苦的,對于這樣的結果,我沒有半點怪阿明。我常想:如果沒有阿明那瞬間的沖動,如今的我又會是什么樣子呢?況且,我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阿明從火車上跳下而無動于衷。
只是我到現在也沒想明白,火車上的車窗不應該是密封的嗎?阿明怎么一下子就把它打開了呢?
喬 土:本名喬培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福建文學》《山東文學》《雨花》《朔方》《作品》《光明日報》等。曾獲第三屆中國大眾網絡文學征文一等獎、都市文學雙年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