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華娃子出生的時候,那天晚上月亮好大、好圓,把四周照得亮晃晃的。頭天下了雨,我們屋側邊那條路上的牛蹄窩里都裝滿了一個個“月亮”,好看得很哦!三奶奶經常這樣對我說。
那個冬天的夜晚,我告別了生命暖床,來到人間,開始了我的生命歷程。
那晚,宛如水銀的月色從窗外灑進來,不摻一絲塵埃,如微風拂面、細雨潤物般輕柔。一團團朦朧的樹冠下露出灰色的屋瓦,屋頂小心地壓抑著那些哀傷和喜悅,蜷曲著薄薄的身體準備入眠。我初來乍到的聲音,像淡黃的燈光一樣高亢地順著敞開的窗戶,飄出窗外直撲地壩邊那棵瞌睡的楊樹,把它從剛剛升起的睡夢中搖醒,激起樹葉一陣子欣喜地戰栗。第一聲啼哭是我在人世間報到的聲音,我聽到大地接納我的回聲,是那忽然旋起的夜風。
我如一只熟透的蘋果,落在柔軟的草地上。面對一個全然未知的世界,我有些驚恐。刺眼的光亮有些涼,讓剛剛脫離母體溫暖的我很不舒服,揮舞著兩條無奈的小手臂,被一只大手牢牢抓住無法逃離。我只能張開委屈的嘴巴發出抗議的哭聲,想能和往日一樣觸摸到柔軟的母體,找回往日的寧靜和溫暖。讓我沒有想到,剛張開嘴就被肆無忌憚地塞進一個柔軟的東西,幾乎讓我透不過氣。那東西像氣球樣“噗、噗”響了兩聲,我口腔里頓時清爽,隨后我的哭聲變得更加嘹亮。
驀然,我聽到一陣嘈雜,還夾雜著金屬的撞擊聲,灌進我的耳朵。許多聲音如一條條鞭子抽打著我稚嫩的身軀,讓我在這種嘈雜中失去安全感。我驚恐地蜷縮著身子,兩只手緊緊地攥著拳頭。
我被柔軟干燥的東西裹了起來,朝著一個熟悉的氣味靠攏。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是個男孩呢。”
我第一次看到母親的臉時,她留著短發,以后一直也沒有改變。
由于父親和母親剛從奶奶家里分出來另立門戶,白手起家,物資匱乏,喂養我們三姊妹壓力還是很大的。父親是個不善于表達內心的人。母親說,生我那時父親高興得很,每天小心揭開小花被子一角,生怕碰著我柔嫩的小臉,他滿懷期待地看著我,心滿意足又憂心忡忡。
“好瘦弱,喂得活不?”父親每每蓋上被子都會這么問,他期待的火苗始終不敢躥得更高。
從此以后,“瘦弱矮小”伴隨我到三歲,如影隨形,怎么也擺脫不掉。
大膽、自由、散漫、好奇伴隨著我的整個童年,是現在孩子們無法想象的。色彩繽紛的童年里,我是一只自由飛翔的小鳥,在思緒高遠的藍天里翱翔;在那些蓄滿了雨水的牛蹄窩里玩耍;在嫩綠閃亮的草尖上跳躍;在桃花林中嬉戲;在風中用翅膀摩挲祖屋的白墻、灰瓦,以及那棵歷經千年滄桑依然茂盛的古柏樹,在老屋院子前那道孤獨殘缺的石拱門里穿梭往返。
眺望九臺山后的世界,是年少扎根在時光里的希望,似月光下一朵忽明忽暗的花兒,捉摸不住,卻橫亙在抬眼望的瞬間。遙望那葉片兒上的露珠,氤氳了往事。半坡上三奶奶屋旁的水田邊,長有一棵粗壯高大的核桃樹。樹下有一條小路,可以去水井挑水,三爺爺時常牽著牛兒去水井邊喝水。那些深深淺淺的牛腳印,從村道上向草地、荒野、田地蔓延開去……
核桃樹高大挺拔,樹冠毫無顧忌地四散開去,把三間土房子的瓦片遮蓋了一大半。夏天,院子里綠蔭匝地,十分涼爽。微風起,碧綠的葉子隨風搖曳,像小精靈在跳躍,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三奶奶溫馨的話語,讓我倍感幸福。小時候,三奶奶喜歡抱著我坐在樹下,講述有關核桃樹的故事給我聽。
二
鄉村的雨天,山上罩下云霧,若影若現。那光景:山中有云,云里有山,朦朦朧朧,美不可言。村里的道路泥濘不堪,三爺爺不愿意出門,牛被關在圈舍里,喂晾干的稻谷草或苞谷莖葉。被關在圈里的牛時間久了就吃得很少了,時不時地哞哞叫幾聲以示抗議。如果不理它,它就把頭伸出圍欄長叫。雨停后,三爺爺牽著牛兒,我光著腳丫跟在牛后面走,一路上留下了三爺爺的腳印、牛的腳印,還有我的小腳印。
大黃牛不會在意自己身后留下了什么,也絕不回頭看自己走過的蹄印的深淺,走過去就走過去了,它肯定相信自己的每一步都是實實在在走過去的。這些牛蹄窩或深或淺,質樸踏實。跟著這些牛蹄窩走路,讓我養成了在平淡無奇的歲月里,和樸實的村莊一樣,做人低調內斂,萬事不喜張揚。
雨天時,那些深深淺淺的牛蹄窩里,不一會就積滿了雨水。如果一不小心踏上去,渾濁的泥漿水會把全身上下噴濺得斑斑點點,特別狼狽。母親見了總會說幾句“走路怎么不看路”的話訓斥。雨過天晴,在烈日的曝曬下,牛蹄窩的表皮干硬且凹凸不平,硬若刀鋒,赤腳踩在上面扎得我雙腳生疼,連蹦帶跳,早點逃離這坑坑洼洼的路段,站在路邊,等待三爺爺和牛兒的到來。
靜靜看著那一個個牛蹄窩,我忽然發現它們很有美感。當時我還無法用最貼切的詞語去描述,只是覺得很好看。同時,也有了一個很新奇的玩法在頭腦中醞釀形成。
第二天,我和哥哥一起來到那條有一個接一個牛蹄窩的小路上。我說,我們去把那些牛蹄窩里灌滿水,等會去捉幾條泥鰍或者蝦子養在里面吧。
說干就干。水田里的泥鰍特別多,特別是夏天最熱的中午,只要細心朝水田望去,不難發現有幾條泥鰍會不時浮出水面透氣。此刻,我和哥哥不約而同地挽起褲腿,用盡力氣把水田里的水攪渾,然后屏住呼吸等待被嗆得不行的泥鰍浮出水面。此刻,你若越是緊張,泥鰍越是姍姍來遲。忽然,混濁的水面上一陣冒泡,順著氣泡一抓,一條泥鰍便捉在手里了。抓泥鰍很講究方法,泥鰍很滑,不能太用力,越用力越抓不住。一旦失手,它就會鉆入泥里,再也不出來了。稀泥巴里的泥鰍膘肥體壯,掐在手里生怕它滑走了,趕緊放到盛滿水的牛蹄窩里去。泥鰍一入水,原本清亮的水立馬變得渾濁,隱在水下不見其影子。我擔心其“打洞”藏進泥土里面去了,便伸手從泥水中撈出看看,再放進去,如此反復,好不開心。
金黃的稻谷燦爛了秋天的田野,空氣中氤氳著豐收的馨香。那是一種豐收的喜悅,一種滿足的味道。有次,我和小伙伴們一起在地壩邊上的谷草垛上玩捉迷藏,伴著的還有田野四周的青蛙、蛐蛐和不知名的蟲子高一聲、低一聲的叫喚聲。玩累了,大家就仰面躺在地壩邊上的草垛上,看著高高的云彩在密密麻麻的星星下面快速穿行。不一會,透過房屋的山墻邊,幽藍深邃的天空中已悄然升起一輪明月。皎潔如銀的月光傾瀉在田野,山嶺和村落,牛蹄窩里隨處皆是月的清輝,月的靈魂。我漸漸睡去。在夢里,一條條泥鰍從牛蹄窩里跳了出來,濺起的水花驚醒了一個個圓圓的月亮……
三
核桃樹開花的時節,我和哥哥在水井旁的水溝里玩得不亦樂乎。一串串綠色的核桃花掛滿枝頭,剛發出的嫩葉像個小毛毛蟲一樣,潤生生、軟乎乎的,熱熱鬧鬧擠滿了枝丫。水井旁的池子是母親洗衣洗菜、父親做完農活洗手洗腳、我們玩水洗澡的地方,每一天從早到晚都是熱鬧的。燕子和蜜蜂飛來湊熱鬧,嗡嗡絮語。核桃樹上嫩黃的綠芽噴薄欲出,滿樹都是生命向上的姿勢。碧綠的群山,讓春風染得蒼翠欲滴。
村道上的牛蹄窩也被我們小孩子利用了起來。路面高低不平,我們將每一個牛蹄窩里注滿水,站在上面看去,就成了階梯狀的一汪汪小水池。溝渠上那一樹石榴花,花至極盛,似一團熾烈火焰,直燃心窩。我們圍著石榴樹追逐嬉戲,或在樹下的小河溝里捉螃蟹等,好不快活。
被捉住的小螃蟹被我們放在牛蹄窩里,那是它們的“新家”。可它們好像并不領情,往往趁我們不注意的時間爬了出來,溜之大吉。等我們回去找它們的時候,早已不見其蹤影。
瘋玩了一天,回到家里母親滿臉愁容。原來晚上能夠弄來吃的糧食已不多了。
到天黑以后,父親才悄悄地出了門,我們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直到很晚他才回家。回來的時候他懷里抱著用布袋裹著的東西,一進門他臉上就樂開了花,壓低聲音朝著母親說道:“嗬!今天我在大隊分到好東西了。”
母親迫不及待地伸出手說,“快讓我看看……讓我看看。”她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現實,生怕父親手里的東西會消失,那布袋關乎一家老小的命啊。
父親先是用他消瘦的肩膀掩上了門,然后把身體靠在門上,用激動的眼神注視著母親。然后大步走到床前,他捧著寶貝一樣的布口袋站在母親面前,然后輕輕地打開一個小口,“是大米!”母親高興地說道。父親笑呵呵地站在床前,眼睛不眨地看著母親,像是完成了一項任務,英俊的臉上滿是得意。
母親猛地把那一小袋大米摟在懷里,像是得了寶貝,高興得合不攏嘴,翻來覆去地念叨著:“這下好了……好了……好了。”一邊說著一邊下床,忙著生火給我和哥哥熬米粥。
母親輕輕晃著一只她陪嫁的青花瓷碗,以便讓米粥快一點降溫,并用喃喃的聲音安撫我們的饑餓。
到我長大了一點的時候,母親還在說我:“當初你那么瘦小,我竟然把你喂活了!”后來,外祖父每次看到我,也會感慨道:“剛生下來的時候小臉蛋還沒得巴掌大,哪曉得都長這么大了,簡直是太神奇啦!”
外祖父是個挑剔的老秀才式的人物,家里很少有他能看上眼的人,我是例外。據說,我小時候的脾氣隨他:暴躁、執拗、多疑。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發火,只看到家里所有的人都敬重他,對他恭恭敬敬,他一生都是家里的大王。
四
父親和母親每天都很忙,導致我小時候有很多時間都是在三奶奶家里度過的。
一堆樹枝、荒蕪的草地,都能讓我尋找到屬于自己的快樂。核桃樹下的那些牛腳印在記憶里特別深刻。幾場突如其來、扯天扯地的大雨后,村莊里能吸納水的地方都飽和了。灌足了水分的植物比賽著瘋長,溝渠的絲茅草、雞窩爛、撂荒地的雜灌木,但凡能長出地面的,都不遺余力地從泥土里長出來,往大里長、向高處躥。
三爺爺家的牛兒被喂養得膘肥體壯,它每次從樹下的小道上經過,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就像出行巡視的牛將軍。下雨的時候,牛每走一步都會踩出一個牛蹄窩,牛蹄窩里很快就積滿了水。淘氣的我們總會去踩牛蹄窩中的水,任渾濁的水蓋過腳面。天晴之后,牛蹄窩中的泥水漸漸沉淀下去,這使得牛蹄窩的水變得清澈起來,足以倒映出它們上空的景物。當月光灑滿村莊的時候,我喜歡爬到樹上去看小道上連著的那一個個牛蹄窩里明晃晃的小月亮,那個畫面特別漂亮。
村里每家每戶做飯都是用柴禾,三奶奶會去砍很多的低矮灌木,樹枝,木頭,秸稈,荒草……一切能燒的在她眼里都是寶貝。然后捆成一垛垛的柴禾,碼放得整整齊齊,仿佛柴禾垛碼在那里是為了給人看,而不是用來燒的。她說這是過日子的存款,用的時候隨時取出來用。在三奶奶看來,柴禾的重要性不亞于食物,要有足夠的儲備,日子才能過得安心、溫暖。
那些帶著樹皮的木柴,經過夏天的雨淋能長出一簇簇細小單薄的木耳和白色的小蘑菇。偶爾,一只好奇的公雞,張起翅膀和脖子上的紅毛,一次一次跳起身子,用尖嘴啄食突兀的那片木耳,然后又失望地走掉。沒有人敢品嘗它們,任它們在秋風中枯萎,變成堅硬的貝殼。那些貝殼在太陽和黑夜的交替中睜著孤獨的眼睛,注視著風那千姿萬變的身影,夜夜陶醉在風的呢喃之中。
傍晚時分,我從三奶奶家臨走的時候,三奶奶從懷里摸了幾個核桃遞給了我。在小孩子的心目中這可是好東西。我小心地揣在衣兜里面,生怕遺落了。然后晃晃悠悠地和哥哥一直走了好半天才回到了家。穿著有點肥大不合身衣服的我站在門口,把小手藏在身后面,看著母親一直咧著嘴在笑,一句話也不說。
母親說到:“回來了。”
我認真地點了點頭,仿佛還沉浸在自豪中,手還是不肯從背后拿出來,在極力地隱藏著,既興奮又擔心地對著母親看。
母親又輕聲地問:“咋個不進屋啊?是不是三奶奶說你長乖了嘛?”
我終于忍耐不住,炫耀地提高了聲音說:“三奶奶說我很聽話!給了我幾個核桃!”說罷,我得意地把藏在衣兜里的核桃拿出來炫耀,似乎得了一個天大的獎賞。那是我第一次收到的獎品,盡管只是幾個核桃,在那個時常餓肚子的年代,無疑是很珍貴的獎賞。
五
后來,我循著村莊里遍布牛蹄窩的小路,走到鎮上,再從鎮上走出了大山,先后輾轉很多個地方,最后在城里落地生根。
漸漸適應了城市生活,村莊慢慢離我遠去,我也被現在的村莊邊緣化了。夢里的村莊沒了曾經的熟悉,回到村里自己已然成了熟悉的陌生人。
人們常說,故鄉,是牽掛,是歸宿,是羈絆。我時常無比慶幸自己生于斯,長于斯,才有幸能夠親眼見證家鄉的變遷與發展。每個人,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老家”。那些在牛蹄窩里的月亮,它們深藏在我的內心深處。地理上的老家容易回去,而心理上的老家,深藏在記憶中的童年老家,卻永遠也回不去了。老家只會一天天地遠去,越來越遠。我會一天天地掛牽,直到兩鬢白發,也斷不了這份掛牽。習慣了異鄉的快節奏之后又突然地懷念起故鄉的緩慢。看慣了高樓,吸多了渾濁的空氣,才會明白青山、綠水、故園的好。老家永存于心底,那是游子靈魂皈依的地方。
或許,人生就是在故鄉和他鄉之間來回轉換,生活的意義仿佛也是如此。行走在鄉村和城市之間,感受不一樣。寧靜與喧鬧,是環境的不同;圣人和俗人,歡樂與煩惱,則是心境的不同。生命的意義和價值究竟是什么?我想,每個人的心中,都自會有答案。
身居城市的一隅,我的心中依然駐守著一片鄉土,在那里仍有一個依浮云為鄰、依山風為伴、依田地為情的村莊,有一幢讓我心靈明朗的老屋,有一處拋卻世間紛擾的清悠靜地。那里有我成長的足跡,有我的童年伙伴。我將人生最美好的年少時光留在了那里。村莊已經裝在我心里最純凈的地方。或許,我會在某個夜晚的夢里醒來,淡淡的月光下,記憶里依稀映出藍天、白云、綠草地、紅樹皮,許多美麗的人、美好的事讓我心心念念并感動不已。
我時常夢回村莊,坐在三奶奶家屋旁核桃樹的枝丫上,化成了枝丫上的枝丫。靜靜地想念那滿樹柿子的香氣,想念外公常念叨的巴掌大的臉巴兒都長大了的話語,更想念村莊那久違的藍瑩瑩的天和那一串串牛蹄窩里的月亮。牛蹄窩就像一個巨大的容器,盛滿了親人的喜怒哀樂,儲藏了村莊的前世與今生,也見證了我再也回不去的童年。
周書華:重慶市巫山縣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會會員。作品發表于《延河》《陽光》《綠葉》《中國鐵路文藝》《躬耕》《草地》《散文詩世界》和《大理文化》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