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豆

秋末冬初，我閑溜達，突然就看到了黑天豆。我只有倆眼球，它卻有綠的、黑的，密密麻麻得有幾十顆那么多。我們彼此都探照燈般迅速互相掃描、打量，默不作聲。似乎都明白，這喧囂的荒城時代世界已經足夠嘈雜，廢話多說沒點用，徒增煩惱。

我靜靜立在那塊地上得有三十秒。沒有一點兒多年后乍遇、興起的沖動，落得雙方一時安靜，各自從容安好。

不碰它，不扒開葉片摘它。我們同樣都是世間塵埃的一部分，或者是更細微塵埃的本身，豈能違背、忤逆對方的意愿隨意強加傷害呢？隨它獨自綠和黑，黑過后再接著萎縮，擠干榨凈所有帶有鮮活生命體的特征，直到整株都枯萎，也不去摘、不去貪食其中一粒。

它是甜的，誘惑的。它性感多汁的果皮單薄如吹彈可破的蜻蜓之翼，隨時都要溢出微甜的黑汁。它無果衣，光溜溜的小身子不著寸縷，懸垂著，晃或不動，都在誘惑，似乎在說，來一口吧！你喝我的果汁，順便帶走“我”的籽。我不為所惑、所動，依然松般，靜立。我要保持一個中年男人最后的矜持和獨立，孤賞而不去輕易打亂它的寧靜節奏。我不想把平滑的空氣無端弄出華麗的褶皺，像李商隱那般弄出“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那不是我想要的。平靜、淡泊，便是我最好的“錦瑟”。

曾經小小的鄉村少年啊，當年對這野生作物有著近乎神品的魅惑，一解對于水果零距離接觸的饑渴。我們姐弟都在長身體，溫飽尚無能力解決，家里家外，沒多少東西可吃。找野果、挖野菜，掏菜根、草根，凡毒不死人的，都大著膽子吃。貧寒時代，鄉村里很多東西，不是只有好玩，很多都可玩可吃。連風都野得很，每日打著哨子，圍著村莊轉悠。它們在幽幽的河面上掀起刷刷的小浪頭，搓揉著樹杈子的光頭。

冷風吹彈中，數不清的嫩芽，把樹皮、梢頭、果殼都一一給拱破，這是春天要到了。人這一生，是死亡把活著給脫了殼，剝走了靈魂，只余一個虛殼。最后扔哪里，都已無關痛癢，都不再屬于斯時非生的我。臨埋的墳堆不過徒具數十年煙火繁華的虛有其表，再往后就不會有誰記得了。

世事很多，看是今，卻已昨，并不能真正握住一切。客觀上看，人所能擁有的時間或空間，其本質都是空的、虛的。從前是，未來更是。

時間沒有龍鱗，只有鯉魚打挺的鱗紋，陽光下的水珠，一般眨眼就不見了。

有陽光總是好的，可有雨有風也不怕，都是在為生命的延續，唱孤勇者的不朽之歌。

蘿卜開會，白菜卷心，在生命的孤歡里仰望。看天上，云彩已架起了仙橋，心靈不潔的人，恒久也上不去。

張裕亮：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在《人民日報》《遼寧青年》《青海湖》等刊物發表散文、詩歌多篇（首），出版鄉土散文集《塵埃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