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2月26日這天,云南省文山州富寧縣剝隘鎮坡芽村村民農加興怎么也沒想到,自己因一時忘詞拿出的小紙片上記錄的山歌圖符會引起重視,并由此而發現了堪稱“世界級”的、震驚全國學術界的傳奇“密碼”——坡芽歌書,自己也被列為文山州坡芽歌書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坡芽歌書被發現后,迅速在各級黨委、政府及學術部門的關注重視下,從藏在深山無人識,到頻頻驚艷于舞臺:2006年7月30日,被正式定名為《中國富寧壯族坡芽歌書》;2006年9月,成立富寧縣“坡芽歌書”保護與開發工作領導小組和“坡芽歌書”編委會;2006年10月,著手編譯《坡芽歌書》一書;2007年9月12日,獲得《著作權登記證書》;2009年3月,圖文并茂、圖案與歌詞、壯文與漢語對照的《中國富寧壯族坡芽歌書》正式出版;2009年6月,被列為云南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2010年5月18日,被文化部、國家非遺中心公示為國家級保護名錄;2011年6月11日,入選第三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隨著坡芽歌書名氣越來越大,世人對它傳唱了千百年,也隱藏了千百年的歷程越發的好奇,對最初掀起它的神秘面紗、驚艷亮相于世人面前的故事也越發的好奇。
那天,富寧縣委宣傳部的劉冰山、黎盛根、李寧與李健等幾位同志陪同文山師專宣傳部部長許六軍到坡芽村采錄壯族民歌,為《麗哉勐僚》劇做片頭片尾的音樂采集。在農加興家采錄到一半時,他突然停下不唱了,并且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等一下,我忘了,得看一看歌書。”然后他走進屋內,從板壁縫隙中抽出了所謂的“歌書”,一張畫著各種奇特圖案的紙張。看著這張好像順手拿來的、似廣告紙一樣的紙上,畫著如小孩卡通圖案一般的41個符號,劉冰山幾個人充滿了好奇——這是“歌書”?一個符號代表了一首歌?這些村民看著這樣一個符號就可以唱出一首完整的山歌?這也太神奇太不可思議了吧!于是帶著疑問的幾人隨便點了幾個圖案,農加興都能準確地唱出相應的曲調。
農加興告訴他們,這些符號只是坡芽村記錄山歌的方法,他們看到的這41個圖符只不過是歌書的一部分,并不完整。完整的歌書在同村的農鳳妹、農麗英那里,共有81個圖符81首歌,他這張紙上的山歌就是從她們那里抄錄過來的,是其中男聲唱的41首。劉冰山等人一聽,如同發現了新大陸,急切地請求帶他們去找農鳳妹和農麗英。當時兩人下地干活去了,他們毫不介意,一邊和農加興他們聊著“歌書”在村里的傳唱情況,一邊耐心地等待。直到傍晚九點鐘左右,才見到了農鳳妹和農麗英,見到了那張記錄著81個圖符的完整“歌書”,一塊寬約一尺、長二尺余,當地人稱之為“布瓦吩”(壯語)的白色土布,意思是有山歌符號畫在上面的布。土布上繪制著月、小石堆、樹、稻葉、犁、斧、禽、馬、人、衣、手、口、房屋、鳥籠等81個大小約一寸、筆法簡潔的紅色象形符號。
“歌書”收藏人農鳳妹介紹,上面的每一個圖符代表一首情歌,81個圖符連接起來其實就是一個完美的愛情故事,講述了一對青年男女從相遇、相知、相戀到白頭偕老的情感歷程。這81首情歌中,有41首男唱、39首女唱,最后一首為合唱,演唱時,男女歌手要按順序一唱一和才能順暢地演唱。原來如此,難怪他們稱之為“歌書”,看似簡單的一個圖符,實際上蘊含了很大的信息量,是一首有一定篇幅的情歌,所以圖符的順序記不住或記混了,演唱的曲目順序也就亂了,怪不得農加興唱了一半就卡住了!可如今想來,我們卻萬幸于農加興的那次忘詞,假如沒有他的那次忘詞,那坡芽情歌說不定還要在這深山里沉寂多長時間呢!
得益于劉冰山幾個人敏銳的洞察力和迅速的行動力,發現歌書后,他們抑制不住興奮,拉著農鳳妹、農麗英、農加平、農加興四位歌手一直采錄到凌晨。第二天,他們就向富寧縣委、縣政府匯報了這不平凡的發現。當時云南省壯學會副會長何正廷仔細端詳“歌書”上的圖符后鄭重地說,“這種圖畫文字可以與漢族的甲骨文、納西族的東巴文以及水族的女書、水書相媲美。由于是記歌的圖文符號或圖畫文字,用壯語講可叫‘布瓦吩’或‘布萊吩’,翻譯過來可以叫‘坡芽歌書’。”2006年7月29日至30日,以中央民族大學少數民族古文字研究會副會長黃建明為組長的第一批北京專家到坡芽村考察后,記載山歌的那塊土布被正式定名為《中國富寧壯族坡芽歌書》,后來一直簡稱為坡芽歌書。
隨著專家們對坡芽歌書的翻譯、整理和研究,它悠久的歷史源頭至少追溯到了東漢時期,并稱其為:壯族古老的圖畫文字,我國活著的圖畫文字之一;壯民族詩歌篇章,壯文化活態傳承;駱越族群原生自創的圖畫文字,壯鄉兒女天籟歡歌的情愛密碼。千百年來,《坡芽歌書》傳承駱越族群原始神秘的民俗文化,以“甜、靜、柔、糯、含”的“原生性”曲調,一代又一代地將這古樸恬靜、柔美動聽的天籟之音傳唱了下來。如今,坡芽村還有20多人能對應唱出坡芽歌書中的81首情歌,農加興就是這些人中具有代表性的優秀歌手之一。
壯族人從孕育生命開始,到出生后的每個時期都與歌相伴,不同時期會唱不同的山歌進行表達。他們對一事一物開口就能唱,看到圖案就能唱,唱歌已是他們生活中最常見的表達方式。而且,他們是一個對歌求偶的民族,談戀愛的方式就是對唱情歌,如果在那個年代不會唱歌,是連對象都找不到的。壯族年輕人情竇初開時,對唱情歌施展才藝是必備技能,也是自己人生中最出彩最難忘的歡樂時光。農加興印象最深刻的,也是年輕時,呼朋引伴互相邀約著、避開長輩找地方對歌的青蔥歲月。壯家人追求愛情的方式雖然大膽直白,但規矩也很嚴格,未婚男女不能當著長輩的面對唱情歌,也不是大家印象中男女面對面地唱,而是幾個女的在這邊,幾個男的在那邊,相隔很遠互相看不到。大家可能奇怪,看不到也聽不清楚還怎么唱呀?別急,人的智慧是無窮的。他們將竹子砍成兩截,中間打一個小洞,拿線從中間穿過連接起來(有點像現在的對講機),然后男女方分別拿著一個竹筒,對著竹筒唱,一個女的從這邊唱,另外一個男的就在那邊聽。但要求是只能讓他(她)一個人聽見,如果其他(她)人聽見了,比如說有六七個人聽見了,那你就必須要唱六七首歌給大家聽……于是,他們選定的這一片區域就成了情歌的海洋。
年輕人的歌聲婉轉悅耳,有帥小伙的謙虛示愛,有俏姑娘的謹慎試探,“從前我還小,是個小伢伢。揀石子玩耍,風來獨忘家。獨自上山岡,獨自鉆小巷。三月蠓蟲叮,四月蚊子咬。蠓蟲成群叮,蚊子連片咬,沒吃又沒穿,破衣像紙錢,比妹身低賤。”“若有誰站那?桐樹柃樹嗎?公子王孫嗎?像紅日初升,像紅荔披霞,成家未成家?靚哥歌攔下,當爹唱歸家。卯時哥上路,辰時妹迎迓。此時咱巧遇,有緣遇天涯。咱來撿栗子,咱來對生辰,咱來對歌聲。”……一唱一和中,你來我往,時而恬靜柔美,時而高亢激昂地反復交流,傾訴衷腸,直到相知相戀,誓死不渝,最后相約白頭偕老。其實,傳唱千百年的“壯鄉愛情密碼”,解鎖或延續的秘密不就是相約白頭偕老的愛情嗎?
農加興的愛情也毫無懸念地從對唱情歌開始,他說,愛人是甲村的,也是趕集時看中的,然后在街上追著唱歌,唱到對方回應了,就把花包丟給了她,并約定了下一次見面的時間。通過對情歌定終身的他,如今是幸福大家庭的大家長,兩個兒子都已成家,但一家人仍然融洽地生活在一起,兒子兒媳和三個孫女一個孫子,加上他和老伴,足足十口人,熱熱鬧鬧歡聲笑語不斷,其樂融融讓人羨慕。作為坡芽情歌傳承人的他,非常注重孩子們的鄉音傳承,他要求家人在家里要講壯話,不能把母語忘記掉;他教孩子們唱山歌,目前除了還是幼兒的小孫子,三個孫女都已學會唱山歌,七八歲的小孫女都已唱得有模有樣。
農建斌是農加興的外甥,90后的他如今不但是坡芽村的黨支部書記,還是坡芽歌書的縣級傳承人,一張娃娃臉的他,其實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他說自己的舅爹當年很厲害,吹著竹葉唱著情歌,把舅媽追到了手。自己也沿襲了壯家人談戀愛的傳統,最初以唱情歌打動了愛人,并且一直記得是坡芽歌書里那首,小時候當順口溜念、長大理解了意思后尤其喜歡的《星星》。情竇初開時,把它唱給了同學中那個心儀的她,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如今想來仍然是那么浪漫那么難忘:那么多人中只見到了你的美麗和可愛“空有滿天星,月出才光明。明月亮汪汪,我命難求雙。念你就淚流,肚腸擰成繩。天下人無數,獨愛你一人。” 這從心靈深處流淌出來的深情,如何能不打動人?
坡芽歌書凝聚了壯家人千百年來的浪漫,情愫互生時,情歌織鵲橋,成就了現實生活中一輩又一輩壯鄉兒女的愛情故事,農加興如是,農建斌亦如是。難怪有人說,坡芽歌書抒情到了極致,也浪漫到了極致,是壯家人濃縮在千古絕唱里的純美愛情和智慧結晶。
當年忘詞的農加興,無意間讓坡芽歌書震撼亮相,使這部凝聚了富寧壯族民歌精華,蘊含著豐富壯族文化,堪稱“壯鄉愛情密碼”的、后經專家研究認為是 “天下第一部圖載歌書” “文字之芽”的歌書,榮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它的發現讓人類古樸純真的原始記憶尋到承載,使壯族多情的柔美畫卷駐留本色,再一次證實了華夏文化的源遠流長。
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曾經“藏在深閨無人識”的坡芽歌書,以其濃郁的民族地域特色和無伴奏的原生態清唱,走出了山寨,以優美的情歌打動了每一個聆聽過的人,一路成長一路唱響,如今已成為“一朝驚艷天下知”的民族文化精品名片。農加興一路見證了坡芽歌書的默默無聞和驚艷輝煌,但他的簡介里無論是坡芽村村民,還是坡芽歌書傳承人,他都一直保持著那純凈而略帶羞澀的笑容,寵辱不驚地生活在大山深處那個叫“坡芽”的小村莊,你來,他唱迎客歌;你走,他唱送客歌;你若想聽情歌,他一定笑著開口為你送上一曲《命好才相會》。
無論你是帶著對《坡芽歌書》的好奇探究來,還是熱愛崇敬來,這個意為“山花爛漫的地方”都有如農加興一樣質樸淳厚的傳承人迎接你,將土布符號里蘊含著的壯鄉兒女愛情傳奇,以壯家人獨特深情的原生性天籟之音為你解碼,將“稻香飄出云天外,禮俗源自百越根”的燦爛畫卷為你濃情呈現:“花開在院里,花開在房中。同住成一家,相守到白發。過河不用船,相扶過河灘。”“兩棵樹同長,兩支筍共生……”
【作者簡介】郭燁,昆明市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邊疆文學》《滇池》《含笑花》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