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在漫長的歷史發展中,多數時間均按照既定和聲、旋律、節奏等傳統規范來構建作品結構。直至二十世紀,社會政治環境的急劇變化和觀念的多元碰撞促使音樂創作出現了史無前例的革命。噪聲與無聲兩大元素如兩顆璀璨的星星般闖入音樂的天際,逐漸改寫了傳統的音樂創作規范,拓展了音樂表達的邊界,也深刻影響了音樂創作的走向和人們的認知,成為現代音樂發展進程中不可忽視的關鍵力量。
二十世紀初,一些具有先鋒意識的作曲家率先對音樂傳統發起挑戰,嘗試在創作中引入非傳統的聲音元素,為噪聲在音樂中的崛起埋下了種子。
作曲家喬治·安太爾(George Antheil)的《機械芭蕾》(Ballet Mécanique)在此時期堪稱驚世之作。在一場空間狹小的音樂會中,八架三角鋼琴與木琴、打擊樂器、警笛器等不同樂器組合在一起,風扇模擬出飛機螺旋槳的音效,鋼琴的巨大轟鳴與警笛聲的尖銳交織在一起,強烈而復雜的聲響填滿了緊密的空間,形成一種極具沖擊力的聽覺體驗。觀眾在這場音樂盛宴中經歷了震驚、沉浸、抗拒等復雜多樣的情緒過程,傳統的音樂聽覺體驗被完全顛覆,充分彰顯了該作品在音樂創作中對傳統音樂結構的巨大變革。安太爾此舉打破了常規樂器配置和演奏方式的桎梏,大膽融入日常生活中的機械與嘈雜聲,為后續作曲家的探索提供了重要的范例和啟示,邁出了音樂中“噪聲合法化”的關鍵一步。
幾乎同時期,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The Rite of Spring)在音樂舞臺上也掀起了一陣騷動。首演現場中音樂節奏的狂野奔放與舞蹈畫面的原始質樸遙相呼應,巴松管在高音區開場部分奏出遠古召喚般的旋律,瞬間點燃舞臺的緊張氣氛。這種與傳統芭蕾舞劇截然不同的風格表現出傳統審美與現代創新的激烈碰撞,使得臺下觀眾紛紛騷動起來。該作品在音樂敘事中融入了充滿野性與原始力量的噪聲元素,展現出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和文化沖擊力,證明噪聲已成為現代音樂發展的重要里程碑,將激勵更多作曲家突破音樂傳統的束縛,探索新的音樂表達路徑,在表達深刻情感和文化內涵方面蘊藏著巨大潛力。

在音樂創新的浪潮中,“達達主義”藝術運動蓬勃興起,為噪聲音樂的發展營造了文化氛圍。藝術家們秉持著反傳統、反理性的藝術理念,倡導將生活中看似無意義的事物提升至藝術的高度。路易吉·魯索洛(Luigi Russolo)將噪聲分為自然、工業、人類及動物等豐富多樣的聲音來源,這些音源似為作曲家打開的聲音寶庫,為其挖掘新音樂素材提供思路與靈感。此外,美國作曲家亨利·考威爾(Henry Cowell)發明的“音塊”(tone cluster)技法通過獨特的鋼琴演奏方式,如用拳頭敲擊或前臂按壓來拓寬音樂的和聲效果,使一些以往被視為噪聲的聲音獲得了新的生命力與表現力,推動了音樂創作在聲音素材和技法運用上的創新與變革。
埃里克·薩蒂(Erik Satie)與讓·科克托(Jean Cocteau)等人在現代音樂發展的過程中占據重要地位,他們的音樂創作實踐與思想觀念反映出傳統與創新發展間的復雜關系。
薩蒂獨樹一幟的音樂風格看似簡約直接,實則蘊含深刻的智慧。他在作品中將細膩而復雜的情感用簡練的音符組合與節奏編排傳達出來。如在鋼琴曲中,薩蒂摒棄繁復的和聲與技巧性的演奏要求,為簡約主義音樂風格的形成與發展奠定了基礎。同時,樂譜的注解說明部分也充斥著一些荒誕不經的表述,展現其在音樂創作中對個性的表達。而在電影《間奏曲》(Entr’acte)的創作中,薩蒂等人運用先鋒電影技術,如鍵控、畫面倒放、物體變形等,將音樂與視覺藝術融合在一起,創造出一種超現實的藝術氛圍。


薩蒂與科克托在創作理念上也存在著顯著的分歧與激烈的沖突。科克托熱衷于在音樂作品中引入各種奇特的噪聲,如打字機的敲擊聲、汽笛的鳴響、奶瓶的晃動聲及手槍的模擬聲等,試圖以此打破傳統音樂聲響的固有形式,開拓新的音樂表達維度,這種創新嘗試卻引發了薩蒂的強烈不滿與抵制。盡管存在諸多矛盾,他們合作的芭蕾舞劇《游行》(Parade)依然在現代音樂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成為傳統音樂元素與新興噪聲元素相互碰撞、融合的試驗場,生動地展現了當時藝術家們在傳統與創新之間的掙扎、探索與妥協。
約翰·凱奇(John Cage)無疑是現代音樂史上的一位偉大的變革者,他的創作理念與實踐徹底顛覆了傳統的音樂觀念體系,將音樂創作帶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
凱奇的創作理念深受多元文化與哲學思想的滋養。他與抽象派音樂動畫設計師奧斯卡·費欽格(Oskar Fischinger)關于打擊樂的交流,使其關注物體表面摩擦產生的細微聲音,并將打擊樂提升至新高度。他對東方哲學尤其是《易經》和禪宗哲學的鉆研,為其音樂創作注入了靈感源泉。一方面,《易經》中的隨機性與不確定性原理啟發凱奇摒棄傳統音樂創作中的主觀選擇與刻意構建,轉而強調作曲家的職責在于提出問題、探索未知,而非遵循既定的創作模式;另一方面,禪宗哲學中的“初心”境界引導他以一種空靈、開放的心態接納世間萬物的聲音,超越了傳統音樂審美中的偏見與局限,培養出一種對所有聲音一視同仁的態度。
在這種創作理念的指引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4分33秒》橫空出世。這部作品在首演時便引發了全球音樂界的廣泛爭議。在演出過程中,演奏者看似靜止地坐在鋼琴前且未彈奏任何音符,但周圍環境中的各種聲音,如觀眾的呼吸聲、咳嗽聲,場館外的風聲雨聲、腳步聲等,卻成為這場音樂表演的核心元素。凱奇通過這一極具挑戰與創新性的作品,打破了人們對音樂的固有認知框架,將音樂范疇從傳統的音符旋律無限拓展至整個宇宙,揭示了音樂在日常生活中無處不在的本質,促使人們重新審視音樂與環境、生活的聯系,引發整個藝術界對音樂本質和意義的深刻反思與討論。
凱奇的創作理念在當時遭到許多傳統音樂家的質疑與反對,甚至其師阿諾德·勛伯格(Arnold Sch?nberg)也難以理解他徹底摒棄和聲規則的行為。勛伯格的無調性音樂變革雖在一定程度上動搖了西方音樂傳統中的和聲結構根基,但仍保留了部分規則與創作秩序;而凱奇則以更加激進的態度,完全擺脫傳統和聲概念的束縛,追求一種絕對的自由與隨機。這種極端的創新理念在音樂史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記,成為現代音樂發展進程中的重要分水嶺。

在凱奇的開創性影響下,眾多作曲家在噪聲與無聲音樂的領域持續深耕,不斷拓展音樂的創作邊界,推動現代音樂朝著多元化的方向發展。
法國作曲家皮埃爾·舍費爾(Pierre Schaeffer)繼承并發揚了凱奇對日常聲音的關注與運用。《孤獨者的交響樂》(Symphonie pour un homme seul)猶如一部聲音的百科全書,融合呼吸聲、呼喊聲、腳步聲、打擊樂聲等豐富多樣的人類生活中的聲音元素,通過精心編排與組合賦予音樂生命力與情感表現力,極大地豐富了音樂的音色庫,為音樂創作提供了新的視角與方法。
接著,美國作曲家柯克·努羅克(Kirk Nurock)在借鑒前人經驗的基礎上大膽創新實踐,其創立的“自然音響工作坊”巡回合唱團將音樂創作的視野拓展至“跨物種”領域。除了運用大量基于人體的聲音,如笑聲、呻吟聲、擊掌聲等,還納入海獅的呼喊、狼的嚎叫、貓頭鷹的尖叫及西伯利亞虎的嘯叫等動物聲音。這種創作方式打破了人類音樂與自然聲音之間的隔閡,使音樂創作更加貼近自然生態與生命的本真狀態,為現代音樂的發展開辟了一片全新的天地,展現了音樂在融合自然元素方面的無限可能。


如今,在科技迅猛發展的浪潮下,計算機音樂應運而生,成為現代音樂創新的前沿陣地。查爾斯·道奇(Charles Dodge)等計算機音樂作曲家利用先進的技術手段,將天體物理現象中的磁場波動等神秘抽象元素轉化為可聽的音波。例如,作品《地球磁場》(Earth’s magnetic field)通過復雜的算法與技術處理將科學數據轉化為音樂語言,實現了科學與音樂的融合。這種創作方式拓展了音樂的聲音來源與表現形式,更體現了現代音樂在跨學科領域的強大創新活力。
回顧近現代音樂的發展歷程,噪聲與無聲音樂從最初的邊緣試探到如今的蓬勃發展,歷經了無數作曲家的探索創新。這些作曲家作為“叛逆者”,決然沖破音樂傳統的藩籬,向已有的創作范式發起挑戰,到如今實現華麗的轉身。這一演變過程既是音樂創作技術與手段的破舊立新,亦是音樂審美觀念的解構與重塑。作曲家們憑借無畏的創新精神和堅定的探索勇氣,于挑戰與機遇并存的環境下不斷前行,突破音樂傳統的重重束縛,為音樂創作注入新方法。與此同時,社會文化的變遷、科學技術的發展、哲學思想的多變,共同為音樂創作提供了豐厚的養分和靈感的源泉,引發了人們對音樂本質與意義的重新審視和思考,音樂創作過程中的表現力得到了充分發揮,音樂的價值亦得到充分的體現。
隨著社會的不斷進步與科學技術的不斷創新,在噪聲和無聲的境界下,音樂創作必然會更加深入和多元。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音樂將不斷突破現有界限,為人類文化生活帶來更為豐富深刻且具有生命力的藝術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