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李隆基琴事

空山夜雨，蒼茫凄切……公元757年，唐玄宗在返回長安的途中，心念昔日貴妃的音容，悲從中來，不禁獨自吟道：

斜風凄雨，古橈岧峭，暮雨未歇。巴山惆悵無際，方腸斷處，風鈴悲切。裊裊疏疏密密，似子規啼血。不忍聽如恨如怨，多少怨情與誰說？

這便是舉世聞名的《雨霖鈴》。那且行且顧的背影，是一代帝王的深情和無奈。據說，回到空蕩寂靜的華清宮里，唐玄宗讓樂師張野狐演奏《雨霖鈴》曲，凄愴哀怨的音樂令人唏噓和動容。唐人張祜為此寫了一首《雨霖鈴》詩：

雨霖鈴夜卻歸秦，猶見張徽一曲新。長說上皇和淚教，月明南內更無人。

李隆基是唐朝的第七位帝王，唐高宗與武則天之孫，睿宗李旦的三子，母竇德妃。他在位四十四年，是唐代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史載他英武多能。他初封楚王，后改封臨淄王。唐隆元年（公元710年）六月，李隆基與太平公主聯手發動“唐隆政變”，誅殺韋后集團。先天元年（公元712年），其父李旦禪位，李隆基登基稱帝。他曾勵精圖治，開創了唐代極盛的巔峰“開元盛世”；他也曾窮奢極欲，締造了大唐盛極而衰的轉折“安史之亂”。在曲終人散之時，江山萬里，一片悲涼，李隆基的內心更是徒留無限的凄楚和傷懷。他，遺恨千年，也流傳千古……

不得不說，李隆基是一位極具藝術天賦的帝王。《舊唐書·本紀》稱他“英斷多藝，尤知音律，善八分書。儀范偉麗，有非常之表”。他的書法雄秀挺拔，豐潤渾茂，秀美多姿。唐張彥遠《法書要錄》云：“開元應乾，神武聰明，風骨巨麗，碑版崢嶸，思如泉而吐風，筆為海而吞鯨。諸子多藝，天寶之際，跡且師于翰林。”清人王文治觀其所書《鹡鸰頌》真跡，評其“行墨間具含龍章鳳姿，非為人臣者所能仿佛。觀此《頌》，猶令人想見開元英明卓犖時也”。

在音樂方面，玄宗更是具有非凡的天分。他天資聰慧，自幼接受了大唐宮廷優厚的奉養和良好的教育，其音樂才能很早就有表現，據傳六歲時，他就在祖母武則天面前表演了樂舞《長命女》。他也擅長作曲，曾“制新曲四十余，又新制樂譜。每初年望夜，又御勤政樓，觀燈作樂，貴臣戚里，借看樓觀望”。作為一名天才音樂家，作曲對于唐玄宗來說，是興之所至，如同天成的事：“若制作諸曲，隨意即成，不立章度，取適短長，應指散聲，皆中點拍。至于清濁變轉，律呂呼召，君臣事物，迭相制使，雖古之夔、曠，不能過也。”著名歌舞大曲《霓裳羽衣曲》便是他親自參與創作的。他還制定了《色俱騰》《乞婆娑》《耀日光》等九十二首羯鼓曲名，并創作了多首羯鼓曲，如《春光好》《秋風高》等。每逢春日景色明麗之際，當演奏《春光好》時，柳杏便會發芽；而秋高氣爽之時，一奏《秋風高》，即達“遠風徐來，庭葉隨下”的神妙之境：

嘗遇二月初，詰旦巾櫛方畢，時當宿雨初晴，景色明麗，小殿內庭，柳杏將吐，睹而嘆曰：“對此景物，豈得不為他判斷之乎！”左右相目，將命備酒，獨高力士遣取羯鼓。上旋命之臨軒縱擊一曲，曲名《春光好》。（上自制也）神思自得。及顧柳杏，皆已發拆，上指而笑謂嬪御曰：“此一事不喚我作天公，可乎？”嬪御侍官，皆呼萬歲。又制《秋風高》，每至秋空迥徹，纖翳不起，即奏之，必遠風徐來，庭葉隨下。其曲絕妙入神，例皆如此。

唐玄宗能演奏琵琶、笛子、羯鼓、箜篌等多種樂器，其才藝超人：“上洞曉音律，由之天縱，凡是絲管，必造其妙?！彼€在宮廷里專設梨園，選樂工三百，聽政之暇，親自教習，如《新唐書·禮樂志》所載：

玄宗既知音律，又酷愛法曲，選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園，聲有誤者，帝必覺而正之，號“皇帝梨園弟子”。宮女數百，亦為梨園弟子，居宜春北院。

其時，宮廷燕樂之繁盛，可謂中國歷史之冠。“唐之盛時，凡樂人、音聲人、太常雜戶子弟隸太常及鼓吹署，皆番上，總號音聲人，至數萬人?！?/p>

然而，一般認為，這個多才多藝的皇帝并不喜歡古琴。唐人南卓在《羯鼓錄》中有記載：

上性俊邁，酷不好琴，曾聽彈琴，正弄未及畢，叱琴者出曰：“待詔出去！”謂內官曰：“速召花奴，將羯鼓來，為我解穢！”

當時唐玄宗聽待詔彈琴，一曲尚未終了，就叱待詔出去，讓宦官速召彈奏羯鼓的樂工花奴來為其解穢洗耳。南卓筆下的這段史料被后來的不少文人所引用，且多有微詞。如宋人何薳在《春渚紀聞》中撰有一篇《明皇好惡》，他是這么評價的：

噫！羯鼓，夷樂也；琴，治世之音也。以治世之音為“穢”，而欲以荒夷洼淫之奏除之，何明皇耽惑錯亂如此之甚？正如棄張曲江忠鯁先見之言，而狎寵祿山側媚悅己之奉。天寶之禍，國祚再造者，實出幸矣。

何薳將唐玄宗好羯鼓棄古琴，與他政治上罷免張九齡、寵幸安祿山而致“安史之亂”相聯系。張九齡是輔助唐玄宗實現“開元之治”的賢相，他忠耿正直、秉公守則、直言敢諫，為續寫大唐盛世的輝煌做出了卓越的貢獻。他是一位“動為蒼生謀”的有膽識、有遠見的政治家，曾多次進諫玄宗要居安思危、整頓朝綱、誅殺安祿山，可惜均未被玄宗采納，反被奸臣李林甫誣陷詆毀而被罷相，后在回鄉祭祖時病逝。張九齡的被貶不僅是他個人政治生涯的重大挫折，也是唐代治亂的分水嶺。后來唐玄宗奔蜀，因追懷張九齡的卓見而痛悔不已！史實如此，何薳才會發表如此評論。

《新唐書·禮樂志》還有記載：“帝又好羯鼓，而寧王善吹橫笛，達官大臣慕之，皆喜言音律。”不僅如此，玄宗還常稱：“羯鼓，八音之領袖，諸樂不可方也?！边@讓宋人尤其不能接受。南宋俞文豹就曾說，羯鼓是夷樂，玄宗將其舉為“八音領袖”，故唐時朝野，淫詞麗曲，布滿天下，以至于宋代建大晟府以恢復雅樂，也難免受到俗樂之影響：

明皇尤所愛好，如羯鼓曲者，夷樂也，故以戎羯名之。明皇乃謂羯鼓八音之領袖，非他樂可比。嘗一日聽琴未終，遽曰：“令花奴取羯鼓來，為我解穢。”其他如渾脫隊、潑寒胡、蘇幕遮、合生歌、蔥西踏歌之類，喧播朝野，熏染成俗。文人才士乃依樂工拍彈之聲，被以長短句，而淫詞麗曲，布滿天下矣。國朝雖建大晟府，鼎新雅樂，而聲容節奏，亦只用唐八十四調。凡雅、俗二部，悉踵宇文之舊。文豹因是以觀唐、虞、夏、商之世，雖有三苗、蠻夷、荊楚，而未嘗深入為寇。

朱長文則稱唐玄宗雖“解音曲，而未嘗及雅”，他說：

臣竊謂三代而下，漢孝元善琴，孝章議樂，俱不能有所制作。梁武帝論鐘律，而徒聞其言。唐明皇解音曲，而未嘗及雅。惟吾太宗，勛德巍巍，敷被天淵，而留神于正聲，攄懷于妙曲。自三代而下，未之有也。

北宋陳旸在其《樂書》中，對唐玄宗在教坊中與樂工一起彈奏箜篌的態度亦復如此，他認為以帝王之尊“親御胡人之樂”，成何體統？陳旸是這么說的：

唐教坊謝大善歌，嘗唱《烏夜啼》，明皇親御箜篌和之。以帝王之尊親御胡人之樂，何其失君之體也！

類似這樣的記載還有很多。當然，這與宋代復古思潮蔚成風氣不無關系。兩宋時期，儒學之受重視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復圣古、斥蠻夷”的思想得到了宋代帝王士大夫階層的普遍認同，從而使宋代雅樂進入了一個中國歷史上相對繁盛的時期，對唐玄宗的貶斥之詞也就不難理解了。

然而，唐玄宗精于音樂，實非一般的帝王所能相比。他喜歡游樂，使得好樂尚舞成為當時的普遍風尚，各級官吏也爭相游宴。而在開元盛世的畫卷里，自然少不了他與群臣吟詠詩賦的雅集情景，其中也是有古琴的，這在李隆基的詩文里就有記錄。比如，有一次，他在“花萼樓”與群臣宴飲，賞琴賦詩，吟風追月：

近命群官臣，欣時樂宴，盡九春之麗景，匝三旬之暇日。暢飲桂山，棹歌沁水，醇以養德，味以平心。本將導達陽和，助成長育。亦朝廷多慶，軍國余閑者也。前月之晦，細風飄雨，繁弦中止，列席半醉。佳辰易失，絕興難追，良可惋也。今年帶閏，節候全晚，暑氣猶清，芳草未歇，申布雅意，復敘初筵。披樂善之虞邸，坐忘憂之觀。東郊跬步，南山在目。足以締夏首之新賞，補春余之墜歡。朕登覽上宮，俯臨長陌。暢眾心之怡，歡歸騎之逶迤。鼓之以琴瑟，侑之以筐篚，衢尊意洽，場藿思苗。賦我有嘉賓之詩，奏君臣相悅之樂。踟躕西日，吟玩乘風，不知衷情之發于翰墨也！

這是唐玄宗所寫的《首夏花萼樓觀群臣宴寧王山亭回樓下又申之以賞樂賦詩序》。上一次，細雨之中，君臣曾賞樂飲酒，以至于“列席半醉”；這一次，適逢閏月，芳草未歇之時，“申布雅意，復敘初筵”，其時，“鼓之以琴瑟，侑之以筐篚”，一起吟玩乘月，奏君臣相悅之樂，賦我有嘉賓之詩。唐玄宗寫了這么一首詩：

今年通閏月，入夏展春輝。樓下風光晚，城隅宴賞歸。

九歌揚政要，六舞散朝衣。天喜時相合，人和事不違。

禮中推意厚，樂處感心微。別賞陽臺樂，前旬暮雨飛。

《宋史》曾記載，當時太清宮的樂章皆為唐玄宗所親制。而開元、天寶年間，宮廷不僅有彈琴待詔，還有斫琴待詔。雷氏家族的斫琴名家雷儼就是被唐玄宗在“安史之亂”后，自蜀返回長安時召入宮廷斫琴的。而從存世的唐代古琴來看，多為中唐時期的宮琴，這與雷儼被召入宮廷作為斫琴待詔或許是有一定關系的。

文獻還記載唐玄宗創作過一首琴曲《金風樂弄》?！缎绿茣に囄闹尽酚性疲骸靶?，《金風樂》一卷”；宋鄭樵《通志》所載大體相同，稱：“《金風樂》一卷，唐明皇?！蔽凑f明是樂譜還是琴曲?！端问贰穭t稱《金風樂弄》一卷。在宋人王堯臣所纂之《崇文總目》中，則明確為琴曲名稱，但注明已闕：

《金風樂》一卷（闕），唐玄宗撰，蓋琴曲名。

關于《金風樂弄》的具體情況，在宋人王應麟的《玉?！分?，其記載就比較詳細了：

玄宗《金風樂弄》一卷，載琴音第一、第二、第三拍宮調指法。又《明皇操》，黃鐘羽調一首，附卷后。

明人胡震亨《唐音癸籤》沿用《崇文總目》之記載，并說是“黃鐘羽調曲”。

由此可知，《金風樂弄》是一首琴曲的名稱，曾經有記錄其指法的琴譜存世。然而，唐代教坊中有《金風調》，與琴曲《金風樂弄》并不是一回事。作為琴曲的《金風樂弄》，在明清琴譜中已不存。此外，《玉海》中提到的《明皇操》，當為后人所作，但后世琴譜中也已佚。

在明代《神奇秘譜》等琴譜中有《廣寒游》曲，宮調。明人楊表正《重修真傳琴譜》解題稱：“是操，唐明皇游月宮而作也。”當然，這個說法并不可信。蕭鸞《杏莊太音補遺》解題則稱：“世傳明皇嘗游月宮，后人異其事，作《清虛吟》《廣寒游》以擬傳奇?！奔词掻[認為此曲是后人據明皇傳說而擬寫的。事實上，《廣寒游》是一首頗具道家色彩的琴曲，與唐玄宗并沒有什么關系，《神奇秘譜》解題并沒有提到明皇，稱此曲是一首曲意高遠之作，是符合曲意的：

是曲者，古曲也。其意高遠，其趣宏深。飄飄然有獨步太羅之想，憑虛御風之趣，挹精熒之流光于太虛也。然其清曠玄邈之旨，又不可得而形容矣。使人聽之，不覺毛骨森然，置身如在廣寒清虛之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