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靜和美，簡古恬澹

2024年10月底的一個傍晚，我跟著地圖導航穿梭于京都的民居街道之中，桂花清甜的香氣打轉兒似的縈繞在我周圍，終于在下個拐角處，地圖顯示已到達。映入眼簾的是一棟標志性的和式別墅，開著白花的藤蔓如雪似的壓在屋檐上，門口木牌上刻著“疇祉琴社”。此琴社由日本琴人伏見無家先生于2013年創立，其前身是創立于2002年的鐮倉琴社。琴社主要進行古琴的教學、交流與復興工作。自1992年至今，伏見先生從事古琴演奏與教學已有三十三年，他出身于一個書香世家，父親是小說家，母親從事茶道、插花的工作。受家庭的熏陶，伏見先生幼時接觸漢學，對中國傳統文化抱有極大的熱情。他學琴于日本一弦琴家新倉涼子，師承近代古琴家蔡德允。伏見先生在琴學上亦有建樹，師承于東洋琴學研究所所長稗田浩雄。在訪問伏見先生前，我提出了想要跟他學習絲弦琴的愿望，一是為了更深入地了解中日兩國琴人審美意趣之異同，二是我早在網絡上聽過伏見先生的演奏，被其“清微遠淡”的曲風所打動，希望通過學習加深自己對琴藝的領悟。

在此次到訪前，伏見先生已將本次上課的琴譜提前交給我復印，整本琴譜皆為古譜。伏見先生認為保留傳統讀譜方式是十分有必要的，故不采用五線譜或者簡譜。古譜的排列形式與閱讀順序也蘊含著東方音樂的哲學，如從上往下意蘊著從天空到大地，從右往左象征著時間，即音樂時間的流逝。橫看的時間并不是片刻性的，沒被書寫的部分代表著無邊無垠、永無止境的時間。西洋音樂的閱譜方式大多為從左到右，伏見先生認為記譜排列形式的不同也代表著音樂思維的差異，從而誕生了不同類型的音樂。

在開始彈琴之前，伏見先生向我介紹了琴社使用的琴弦種類，這些琴弦分別由日本的丸三橋本、鳥羽屋以及中國的樂圣出品。丸三橋本與鳥羽屋都是日本本土的絲弦品牌，除了制作古琴弦外也制作三味線、三弦、琵琶等傳統絲弦樂器。弦的制作材質都使用了魚膠，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鳥羽屋的琴弦采用了從江戶時代開始代代相傳的工藝，被稱為七子右捻。此工藝是指以一絲弦為芯，在芯的表面用六根線進行纏繞，一共為七根，故名為七子右捻。這種工藝主要是為了減少琴弦表面的凹凸紋理，從而保證左手在吟猱走音時摩擦音的平衡。如果摩擦音太大，會蓋過右手演奏的聲音，反之，則會失去蒼古如松風的意蘊。在嘗試了三種琴弦后，我深刻體會到，與彈奏鋼弦琴時過分關注手感不同，絲弦琴讓我能夠將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音色的微妙差異上。用樂圣的琴弦所張的琴音色古樸、厚重，渾然而不散破；用鳥羽屋的琴弦所張的琴音色更為清而靜，有文人之氣；用丸三橋本的琴弦所張的琴的音色則以透亮與圓潤見長。考慮到今天所學習的曲目是《流水》，我選擇了丸三橋本的琴弦所張的琴進行演奏。

除了琴弦的差異之外，伏見先生還向我強調了“古琴”的稱呼，他認為應該稱之為“琴”，因為“琴者，樂之統也”。如果稱之為“古琴”，則像其他以兩字稱呼的樂器，如鋼琴、口琴、提琴一樣，是貶低了琴的品德。說著，伏見先生在旁邊的筆記本上用漢字寫道：“眾器之中，琴德最優。”從曲譜的排列及閱讀方式再到琴弦與琴的稱呼，雖然是毫不起眼的部分，但伏見先生認為它們都是琴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琴人在演奏時需要領悟、體會的重要內容。

對于《流水》一曲，伏見先生有自己的思考。他認為《流水》代表至柔，為陰，而《高山》代表剛，為陽，二者在一起演奏則為致和。我深以為然，兩曲正象征著太極八卦圖。伏見先生所據的譜本是《德音堂琴譜》，在擇譜的用意上，伏見先生自言比起含有七十二滾拂的譜本，更喜歡此譜本和靜的曲風。他十分敬仰汪鐸老先生，二人在《流水》一曲的演奏曲風與音樂意趣上也趨向一致。伏見先生教學采用傳統的對彈方式，《流水》第一段散音處，他強調“中鋒”下指，但需注意聲音不可過硬，應剛柔相濟、清潤合宜。作為裝飾音的輪指應呈現出“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圓潤、清脆感，故需將手腕進行細微的轉動，呈圓形來調整觸弦的角度。關于左手的運指，伏見先生強調不能過硬，即使是“撞”也應柔和處理，避免出現音頭，“綽”與“注”更需要注意輕柔。在曲意的表達上，需行云流水、靈動天然。一言以蔽之，伏見先生在用指上的處理完全是以自己對音樂的審美志趣為指向的，正所謂“音從意轉。意先乎音，音隨乎意，將眾妙歸焉”。

在課后，伏見先生向我展示了他近年來的打譜工作。伏見先生教學及演奏的曲譜全部為自己打譜所得，他認為對于琴曲的解釋應千人千面，因此即使是模仿名家所習得的名曲（如管平湖演奏的《獲麟》），他也會再重新打譜加入自己的音樂理解。伏見先生認為打譜的關鍵在于對曲中意趣的理解。打譜需要沉得下氣、靜得下心，除了理解曲意、推敲樂曲節奏，最關鍵的還是“校對”工作。如他在對《岳陽三醉》進行打譜時，主要以清代《蓼懷堂琴譜》為參考。除此之外，他也盡可能地搜尋更多譜本進行對比，此舉重點不在于發現舛誤，而在于更好地理解音群單位和曲子的結構，充分理解不同琴曲之間的差異后再進行打譜。

最近，伏見先生正專注于白居易古琴音樂的研究，聊起古典詩文中的音樂，他更是興味盎然。伏見先生的漢文功底極好，他雖不會現代中文，但是能夠閱讀中國古文，我們在便箋上交流著江戶時代琴人名士的詩文與琴論，我詢問伏見先生：“江戶時代許多琴人都以‘文人’自居，這一新的身份階層也由此在日本開始，您也認同自己‘文人’的身份嗎？”伏見先生謙和地笑著說：“我從不會這么說，但是我以此為目標。”“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于伏見先生而言，這是他對歷代琴人與中國傳統文化的態度，也是他琴藝人生的前行動力。

伴隨著促織（蟋蟀）的聲音，月色將升，雖然我心中還有許多問題想要和伏見先生交流探討，但也到了等待下次再會的時刻。臨行前，伏見先生贈予我一些他已經出版的古琴唱片與資料，并祝我來日會議論文發表順利。我一邊沉浸在這“一期一會”的古琴交流中，一邊回望疇祉琴社，琴社上方的藤蔓好似酒杯，盛著遠方的一輪明月。想到伏見老師說明日還有芬蘭的琴人拜訪，此時我竟覺得古琴好似這一輪明月，歷經時間與空間，讓我們“天涯共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