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年紀輕的時候,不知怎么喜歡上一位小姑娘:她和我們共用一個教室,上午高中生用,下午初中生用,我和她共用一個書桌;巧合的是我們又共用一間琴房,上午她用,下午我用,晚上誰先來誰用。更有趣的是,當時我們都在彈同一位作曲家的作品:她在彈格里格的《搖籃曲》,我在彈格里格的《奏鳴曲》。當然,這本來是毫無關聯的事,可是與她有了這種時空相隔的同窗緣之后,我就很自然地覺得這些都是巧合了。
順著這種心理,我連帶著對格里格也有了好感。練琴閑暇之時,我把格里格的所有小曲都瀏覽了一番,不只是她彈的那首《搖籃曲》讓我感到溫柔,《打更人之歌》也讓我別有一番感受:每天吃完晚飯趕忙去搶琴房的時候,我來到蔣介石那幢丟棄在上海的老宅,沿旋梯而上,此時夕陽正灑進轉角高墻的鑲花玻璃窗,幾分神秘的斑斕五彩投射在身上。可偏偏就在天色漸漸昏暗時,我聽到頂樓飄來了幾百年前教堂的圣詠,還加上一串快速的琶音間奏,仿佛陰森教堂里的冷風從頂樓吹下,讓人聽了瘆得慌。


有時我先占到了琴房,小姑娘倒也不會認輸,索性就聽我練琴,問問我《搖籃曲》里二對三的節奏怎么練。那陣子老師給我和師弟布置了一首四手聯彈,巧的是又是格里格的《培爾·金特》組曲,小姑娘聽著索性就不走了。我現在還記得她那時候最喜歡的是《索爾維格之歌》,聽著聽著,她總會跑到窗邊眺望出神,仿佛也在等待著什么。
我們的交際在很長時間里都只是見面打個招呼、淺淺一笑而已。直到有一天,老師給我和師弟兩張《山林之歌——格里格傳》的電影票,讓我們好好了解一下這位大師的生平。可是師弟那晚有事,我便怯怯地請小姑娘與我同去,好在她也不反對,只說回去換件衣服就來。
等到影院碰頭的時候,她穿了一件連衫裙,像是一個少女,我卻不好意思夸她好看。
影片說的是格里格在山林中漫步,遇到一位采樅果的小姑娘。見她天真可愛,格里格就說,“我要補送你一件見面禮,但要等你十五歲的時候才會收到”。這故事我在帕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里讀到過,字里行間充滿詩意,讀著好生感動。影片結尾是小姑娘十五歲生日那天果然收到郵差送來的戲票,她坐在華麗的包廂里看舞臺上的芭蕾表演,看著那些花草迎著格里格《致春天》的旋律,輕輕搖擺,迎風挺立。然而“夜來風雨聲”那段,舞臺燈光轉暗,舞者急速奔走,彎腰揚臂地折騰。好在最后一切又重返明媚晴朗。

我偷偷地看看小姑娘,竟不料她眼角里有些淚光。這也太多愁善感了吧!
回家的路上,我不由自主地賣弄剛從書上看來的學問,向她解釋什么叫作隱喻。她只是羞澀地一笑,因為她也知道我在看戲的時候偷偷地瞄過她一眼。她低著頭不好意思地解釋說:“只是感慨世事難料,誰知道明天會不會像格里格所期望的那樣,經歷浩劫之后,一切又重返如初呢?”
我們不覺地越走越慢。到她家弄堂口的時候,月光靜靜地瀉在她的面龐,我這才覺得小姑娘長得很清秀。我囁囁嚅嚅地說:“我將來也要送給你一首曲子。”她笑了,“還是送給格里格先生吧,畢竟他給我們聽了那么多美麗的音樂”。遲疑了一下,她又輕聲地說,“畢竟他還見證了我們這段友情”。說著,她就轉身奔進滿地銀光的弄堂。也真是世事難料,小姑娘后來隨家人搬到美國去了。走的時候,她在我們共同的課桌里留了一張唱片給我。那是格里格的《西古德·喬薩法》組曲。她還留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
我會聽到你的樂曲的。
我琢磨著:“她怎么會想到送這首樂曲呢?”
喔,在頂樓的黃昏中,我曾經和她說起這首樂曲,那是為了告訴她自己第一次聽到管弦樂演奏時的震撼。漕河涇大禮堂邊上,有一道可以直接通到二樓的樓梯,初入學那年,空課時我就會悄悄上樓聽本科的管弦樂隊排練。那時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這組樂曲中的《效忠進行曲》。樂曲最初是那種略帶一點憂傷的安詳、平靜的調子,漸漸轉入神圣、崇高的境界,最后以莊嚴的輝煌結束。
這又會有什么隱喻呢?也許是我多想了。但此生與格里格有緣倒也可能是真的。

畢業考試的時候,恩師給我的曲目又是格里格的鋼琴協奏曲。他略帶幾分自嘲地說,自己當年就是為了這首樂曲,吵著要從作曲系轉到鋼琴系的。沒想到他這幾句無心的感慨,卻讓我細心地尋找樂曲中的每個細節:是什么樣的音型、什么樣的旋律,使他放棄作曲的雄心而甘愿享受詮釋的快樂呢?大概恩師很早就覺察到在格里格的琴聲中有一種我們永不可能超越的美吧?
那是主題所暗示的,那種青春等待著爆發的活力嗎?是副題所表現的,白雪蓋頂的山巒在等待解凍后明凈湖水的倒影嗎?是第二樂章的沉思旋律所刻畫的,索爾維格在薄暮冥冥中向窗外的眺望嗎?
也許恰恰又是格里格在暗中助我了:原先我是個“怯場慌”,上臺彈響第一個音后,腦子便像“脫韁野馬”般控制不住地亂奔,全靠手指的肌肉記憶在操作著,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彈什么。可我擺脫不了這種魂不守舍的狀態,所以教研組的老師也從來不認為我將來會有什么成就。而這次有恩師在一旁為我伴奏,我心里竟然定了很多。他上臺前悄悄說了一句,“淡定!”這讓我穩穩妥妥地定神,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氣勢磅礴的前奏、艱難的連接句、優美如歌的副題,一邊彈,一邊自己感覺很好。等到恩師彈奏的部分出現主題,我為他奏出一串串琶音伴襯的時候,那清風已經完全吹散了我的緊張,輕松地拿下華彩樂段,最后大功告成。
格里格幫我打贏了翻身仗!這是我終生難忘的。記得那年到普陀山求簽,簽文顯示我會得到貴人相助,這貴人是不是格里格呢?是否有機會向他表達我的敬意呢?
后來我們和大師越走越遠了,但我心里一直還記得小姑娘在弄堂口和我說的話。終于,機會來了,有個合唱團要到挪威演出,還會到格里格的故鄉特羅豪根訪問。我即刻把《特羅豪根的婚禮之日》配上歌詞,改成合唱曲,相信格里格一定不會反對我做這樣的注解:
快穿上華美衣裳裝扮得漂漂亮,
請把那醇香美酒打開了噴噴香。
歡樂的人們又跳又舞就要鬧開場,
迎親的隊伍又吹又唱走進村莊。
親朋好友來自四方,排著長隊送禮繁忙,
大叔大媽不要慌張,小弟小妹不要亂闖,
隆重時刻就要來臨,一切都會仔細安排穩當,體面風光!
新娘美麗,新郎英俊。天作之合,絕世無雙。
甜蜜歲月,恩愛永長。美好生活,充滿陽光。
漫步走向,婚姻殿堂,玫瑰開滿兩旁。
教堂鐘聲,一起鳴響,新人祝福,遠傳四方。
兒女成長,父母感傷,幸福的淚,濕潤眼眶。

正如我所愿,這首歌在格里格的故居前演唱了。當地的居民和游客都非常高興地聽到格里格的琴聲飛過半個地球,被中國的孩子們所喜歡。但是他們是否會知道,這也是一個音樂愛好者獻上的一束滿懷感激之情的玫瑰呢?他們是否又會知道,這還是對格里格的音樂帶來的美好、對它見證了他曾經擁有過的快樂時光所表達的敬意呢?
小姑娘,你在哪里呢?可聽到這支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