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國作家的創作隊伍里,陳染一直是獨特的奇觀。她是女性文學寫作的代表作家,也是上世紀至今的“個人化寫作”的開創者。她的卓爾不群的寫作姿態,她的對小說實驗性、先鋒性和新潮性的執拗與堅守,構成了中國文學創作里無法回避的一種尖銳存在。
陳染的小說一直被文學評論界認為是嚴肅文學領域里,最具叛逆性、最藝術化、最極致的女性文學的“開山鼻祖”,難能可貴在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在寫作上表達了“女性的立場、女性的視角、女性的表達和女性的聲音”。
簡單歸納來說,陳染的寫作,大約可以分為詩歌、小說、散文創作三個類型和階段。
1978年-1986年,中學、大學時期的詩歌寫作階段:這一時期,因父母離異,陳染隨母親生活動蕩,離家遷居在北京市區一座廢棄的尼姑庵小屋里,在這里居住了4年多。進入青春期以后,上大學以前,在家閑居,體弱、多愁善感,閱讀大量中外小說和心理學及哲學書籍。1982年7月考入北京師范大學分校中文系本科,開始在《詩刊》《人民文學》《北京文學》等文學雜志發表詩歌幾十首,自印過兩本詩集,其間發表的詩歌作品,一直未公開結集出版。
從1985年開始,陳染開始轉向小說創作,處女作《嘿,別那么喪氣》在《青年文學》雜志上發表,并在大學時期就加入了北京作家協會。次年起,陳染開始創作高峰爆發期,1986年,先后在《收獲》雜志發表《世紀病》、《人民文學》雜志發表《定向力障礙》、《北京文學》雜志發表《人與星空》等等。
大學畢業,陳染留校工作,擔任北京師范大學分校中文系教師,工作四年半。1989年2月,陳染第一本小說集《紙片兒》,與莫言、余華等人被收入作家出版社的“文學新星叢書”,引發評論界高度關注。這套書是作家出版社專為最有影響的青年作家出版的,出版社邀請文壇前輩、著名作家作序,同時還請名家為作者畫抽象的畫像一幅。
作家出版社策劃出版的“文學新星叢書”,在當時成為了提攜一代文學新人的伯樂。當時收入的那些青年作家,如阿城、莫言、余華、格非、陳染、阿來、劉索拉、馬未都、遲子建等等,大部分人如今都是文壇大家。
大約在十幾年的時間里,陳染共創作40余篇中短篇小說。其中有公眾熟知的代表作品《與往事干杯》《無處告別》《嘴唇里的陽光》《與假想心愛者在禁中守望》《凡墻都是門》《沙漏街的卜語》《破開》《殘痕》《碎音》《夢回》《離異的人》。
1995年,陳染的代表作、長篇小說《私人生活》在《花城》雜志發表,這是一部“石破天驚”的杰出作品,在當時文壇產生廣泛深遠的影響,使陳染成為當代文壇“個人化寫作”的開創者,也使得陳染的個人影響“破圈”,產生了強勁的社會影響。
北京大學教授陳曉明說:“在中國女性主義文學的盛典上,陳染一直在扮演女媧的角色,她責無旁貸,她的全部書寫,都是為了——命定地為了補天——中國女性主義文學。因為陳染的存在,中國當代的女性主義文學才顯得名符其實,才可能理直氣壯。我們當然不能夸大其詞地說,是她用纖弱的身軀破開了宏大的歷史閘門,但確實是她的執著才讓女性話語涓涓細流匯聚成這個時代的一道河流。她的那些作品的書寫,為女性主義文學做出了開創性的貢獻。”
2000年以后,陳染除了少量的小說創作外,專注于散文寫作,代表作《僻居筆記》陸續在《花城》《大家》《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十月》等文學雜志發表或連載。此外,在《新民晚報》《文匯報》《中華讀書報》等報刊亦有不定期專欄。
至今,陳染散文已達40萬字。陳染的散文,敏感、細膩、睿智,有較強的思想性和精神品質,既有鮮明的個人立場,個人面對社會、科技、消費主義對人的壓迫反抗,也有面對生活和命運變遷中,女性綿延不絕的孤獨之痛,無法歸依的精神漂泊感。
許多年里,陳染一如既往的低調,如同“隱士”,大部分時間住在北京市區,大隱于市,除了家人和少數朋友外,從不和社會往來。她把自己的生活、創作和外部世界,豎起了一道高墻:無論面對贊揚還是批評、面對正兒八經的研究還是新聞媒體的好奇,她本能地躲到她的作品后面,回到自己的個人世界,和外界的聯系,只有作品,止于作品。
重新回顧陳染的整體文學創作時,從詩歌到小說、散文,我們該如何衡量她的文學藝術成就?重新翻閱《凡墻都是門》《與往事干杯》《私人生活》,時隔幾十年,她的作品一點不過時,依然是當代文學史中女性寫作的標高。
2025年,是陳染的《私人生活》發表30年,這部長篇小說也將迎來全新的修訂版。應陳染邀請,我和陳染專門就她的文學創作,做了一次全景式的長篇訪談。以下訪談內容,經陳染修訂過。

《新民周刊》:漫長的歲月里,在寫作上你是怎么保持自己的藝術能量的?如何讓自己保持一種好的寫作狀態?
陳染:我小時候學音樂,上世紀70年代,我整個小學和初中都在練琴。我上高中之后,國家才恢復了高考。有了高考這個出路,加上每天練琴5個小時太辛苦了,我就丟開音樂,開始練習用文字表達自己的情感和想法。早年我的個性比較拘謹和靦腆,沒有辦法去和別人溝通,覺得寫作是特別好的表達途徑,所以就這么一路寫了起來。其實直到如今,我也很難和別人當面唇槍舌劍或者甜言蜜語,略顯柔軟和脆弱的內心仿佛需要一種保護膜才能表達出來,文字就是這層保護膜。
剛開始寫作的時候,完全是一種本能,是自發的、無法控制的東西在起作用。那時候,80年代初,我根本沒有想到寫作、出版還要“操作”,還有什么“功利性”,只是覺得寫作是我本心的一種東西,我愿意寫,寫完了別人看不看和我也沒有什么關系。后來,寫作慢慢職業化,就感覺非常辛苦、非常勞累熬人了。
應該說,青春期是一個成年人雜質最少的階段,也是一個作家、藝術家最純粹的時期。我很慶幸自己的這個時段比別人漫長了一點,也可以說,比別人“懂事”晚了一點。在我們這個地方,“懂事”,換個詞來形容的話,就是對某種社會“規則”“潛規則”的“順從”“服從”,是可以換來利益的。我所以說慶幸,是因為一旦完全“懂事”了,那么這個作家差不多就完蛋了。這也是一個真正的作家、藝術家被現實一點點磨損直至殆盡的原因之一。
我覺得一個成熟的作家是可以與現實保持一種“邊界意識”的,一種恰到好處的“度”。我至今依然愿意選擇:知世故而不世故。
這個特性,使得我的作品常常發出不“合群”、不“和諧”之音。這也使我常常反思:我們到底是要合誰的群?諧誰的音呢?
《新民周刊》:你日常生活里的每一天,和寫作是什么樣的關系?
陳染:在寫作的日子里,每天早晨對于我,都是一個持續不斷的沉重的起點,如同背著一座山慢慢前行,也像是一輛滿載貨物的貨車,沉甸甸地由早晨來啟動,它往往可以決定出一天的趨勢。我說它沉重,是因為即使我離開電腦、打算把正在進行的小說暫時丟在一邊時,我發現,它并不能真正地離開我,它一直就“隱身”在我的潛意識里,無論我漫不經心地做家務,還是靠在沙發里漫無目的地翻看閑書,或者與什么人說著可有可無的話,只要有什么敏感點與它發生感應,它立刻就會像個小人兒跳到我的意識中,對我指手畫腳,我就這樣被它“控制”著,貌似神不守舍的游離狀態。直到第二天打開電腦,我繼續寫作的時候,它才安靜下來。
現在回想起那個時候,覺得精神是有些不大“正常”的。現實中的七零八碎以及人際關系中的細枝末節,我統統是看不見的,無感的,那些年我的腦子始終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里,當然也可以說,我那些年的“看不見”或“無感”,或許是一種本能的“選擇性失明”吧。
現在來看,這也許算是我的某種生活閱歷的“損失”。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覺得,人是被現實社會訓練甚至教訓出來的,是“南墻”撞出來的,而我的“神”那么多年活在另一個維度里,怎么能不“缺失”現實的經驗呢!
至于你說的“好狀態”,年輕時候我并沒有什么自覺自查,本能居多。現在有了一點閱歷,可以從一個旁觀者角度、站在自己之外看自己了。總的來說,盡量做到少言訥語,心如明鏡,應而不藏,以無為行有為吧;同時,不做做不到的,只做做得到的,接納自己的局限,接納一切可能的發生。
我愿意去挖掘和展現人性中更永恒一些的東西,使作品在不同的時期閱讀時都能得到感應。
《新民周刊》:上世紀80年代的社會和文化氛圍,在你印象中是怎樣的?"
陳染:那時真的是中國文學、藝術以及中國文化最為開放蓬勃、最為輝煌燦爛的時刻。歷史不會忘記!雖然,我們的歷史觀往往有一種特點,在某個局部的不太長的歷史階段,歷史是“政治的歷史”,但是放到以百年計、以千年計的時間長河里,歷史終歸會展現它真正的面目。歷史不會總是某個階段需要的“政治的歷史”,文學也不會總是某個階段需要的“政治的文學”。用時間長河的歷史觀看待文學,我相信中國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一些文學作品不會被歷史遺忘。
與很多作家不同的是我很晚才接觸文學,大約在1982年考上大學之前的兩年,我才開始閱讀文學,在這之前我幾乎沒讀過什么文學作品。讀書的眼界,可以影響一個人的認知,而人與人層面的不同,大多是由認知決定的。同一個家庭里長大的孿生姐妹,由于讀不同的書,可能形成的是完全不同的思想。當然,我這里說的讀書,不是指應試教育下學校里的那種讀書。
《新民周刊》:當時你已經開始讀哲學和心理學著作了,難怪你在思想上早熟、精神上聰慧了。
陳染:讀書對寫作的影響是潛移默化、渾然一體的,是一種底色。但倘若把某一種具體搬到自己的創作中,有時候會成為一種局限。
到現在我也不愿作品中的人物和故事太具象、刻意去強化某種哲學思想或者意識形態的時代痕跡。這可能與不同作家的文學價值觀有關系,有的作家故意強化時代感,展現特定的歷史情境,比如讓人一眼就看出這是寫“文革”、寫“知青”,我覺得各有利弊。比如你要強化“文革”背景,現在的小孩看了可能就不太理解。
我愿意去挖掘和展現人性中更永恒一些的東西,使作品在不同的時期閱讀時都能得到感應。時代不斷變更,而人性亙古如斯、源遠流長。當然,即使是人性,也會是帶有時代痕跡的人性。
《新民周刊》:在寫作之外,你一輩子的工作是圖書編輯,在這個工作崗位上一直待到退休。你對這個工作感覺怎么樣?
陳染:因為我之前曾在作家出版社出版過一本書,有些影響,所以我沒有任何“關系背景”就進入了作家出版社這樣一個當時特別有名氣的大社。
除了到出版社做些必做的工作,我極少外出。到別人家里去做客,常常使我感到慌亂,無所適從。當然,一般情況下我能夠做出坦然狀。平日我在自己家中,在自己的房間里胡思亂想,寫寫畫畫,清理一些這個世界上的人和事。有時,忽然而來的到訪,或者打亂思路的事情,都會讓我產生一絲緊張感。
謝天謝地,熬了幾十年,我終于堅持到可以退休了。說起來好笑,那一天,退休手續一辦完,我便以百米沖刺的速度逃回家了——這輩子的班總算上完了,有事沒事的會也總算開完了,我真心感激單位對我的護佑和善待。
歲月流逝,現在,我基本上宅在家里。那種緊張感,已經漸行漸遠。
《新民周刊》:你是一個敏感、細膩的人,在工作和社會中,是不是經常有“很吃虧”的感受?
陳染:我從小是一個比較敏感且自認為非常善良的人,所以難免在內心里與外部世界碰撞的東西就有點多,盡管我常常并沒有把這些情緒表現出來。
人成長的經驗是在生活中慢慢積累的。我覺得文學和社會都是“革命的大熔爐”,使人成長。我個人的成長經驗大致是:少年只知愁滋味,長大才懂平和與釋然。少年時代的愁多是矯情的夸張的,現在的平和釋然是心理的閱歷。
有時候我回想“從前”,覺得自己在現實中天真得一塌糊涂。社會經驗的匱乏,難免會遇到社會上那種體面的小人或者陰暗病態人格的人。與之發生交集,只能陷入與“狼”較量、與“豬”摔跤,換來滿身創傷與污泥。當然,換一個角度想,這種“遇見”也是好事,因為極品小人往往帶給我們極速成長。
我也常反省自己:永遠不要高估自己散發出去的善意,也永遠不要低估反射回來的惡意。
一個成熟的人必須面對和接受平常的甚至乏味的生活,而寫作,算是我釋放這種與現實生活沖突的一個重要的途徑。至于你提出的對待現實的那種“游刃有余”,我從來都不是很擅長,但應該會越來越輕松自如。我對自己要求不高,自在就好。
我覺得我們自己可以按照心愿選擇異性,選擇婚姻,但別人也可以有別樣的選擇。
《新民周刊》:我讀你的“黛二”那組小說,上世紀70年代末期,社會道德風氣和價值觀念特別保守陳舊,甚至還有很強的封建主義觀念,包括我讀伊蕾的詩《一個獨身女人的臥室》,當時的社會環境和工作環境,對女性很不友好。
陳染:是的。實際上我小說里所有的主人公都有很強的叛逆色彩,中國歷來是性別意識很強,不僅僅在文化上,在日常生活當中性別色彩也很強。女人,就應該充當什么社會角色,有很多不言而喻的、約定俗成的東西。
當然,現在已經進步了很多。黛二這個女主角,是想沖破這種限制,包括愛情的價值觀。小說中的“我”一直期待一個愛人,一份愛情,她的愛情對象順理成章是一個男人。但是,后來她看到,世界上的人有很多不同的類型,尊重不同是一種文明,即使這樣的人只是極少數,但作為一個個體,也應得到尊重。女人為什么只能期待一個男人呢?是誰規定的必須?她甚至想到亞當夏娃的時候,他們的結合,有很強的功利的色彩——要生育。從中國最原始的神話,到西方的神話,我們讀到的故事,都能感覺到,因為傳宗接代,生育和愛情緊緊結合。歲月延續下來,就變成一個男性必須和一個女性在一起,結婚,成家。
多元的世界已經向我們展示,如果當初不是以生育為目的,會不會有別樣的可能呢?譬如,就自己單獨生活,不結婚不可以嗎?我覺得我們自己可以按照心愿選擇異性,選擇婚姻,但別人也可以有別樣的選擇。

《新民周刊》:你在小說和散文里,經常寫到女兒和母親的關系。
陳染:母親——在我心目中是美好的。有時很奇怪,小時候覺得,母親是很可以依賴的,但是長大了之后,好像母親變得需要我們庇護她了。
我對母親的感情特別復雜,這種復雜影響了我作品中對母親形象的定型。小時候我依賴她,在母女家庭中長大,這一種家庭結構,又容易有一些弊端,這種弊端在我的心里積累了很多矛盾。比如說,一個母親的全部注意力都投注在女兒身上,關注太多,就會使這個女兒產生被控制感。我曾經說過,過度的愛會導致“侵略”。
因為在母女家庭結構中,女兒長大之后,格局就有了變化,一個母親如果仍然像小時候一樣對她的女兒,事必躬親,凡事參與,那么這個女兒就會產生不自由和被束縛感,過多地關注與反抗關注的矛盾就出現了。我對母親的感情與對父親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所以說無論思想上擁有多少矛盾,我依然很愛我的母親。
其實,單親家庭的經驗也不完全是我個人的家庭經驗,我從他人的生活經驗中也能體驗到這一點。我認識的一位母親和她兒子的關系就比我寫出來的還要嚴重。這個兒子和母親一起長大,兒子長大到交女朋友的年紀了,母親永遠挑剔他的任何一個女朋友,最后她兒子終于痛下決心,選擇了一個他喜歡的女朋友。可是,從他結婚開始, 這個母親就要和兒子斷絕關系,母親的排斥達到了你要這個女人就不能要我、要我就不能要這個女人的激化程度,終于和兒子不再來往了。這就不是愛了,是霸占,是控制。
當然,生活中不僅僅是母女、父子存在這類沖突,比如社會關系中還有各種NPD(自戀型人格障礙)以愛的名義對他人實施冒犯、侵犯,甚至威脅、打壓,并號稱自己才是那個受害者。
而我的母親,從來不控制我,甚至對我有些縱容,盡管我們時常觀念不同。比如,我愿意結婚,那就去成家,不愿意就不;我不想受工作的約束,她就說她的工資也夠我們倆人用……正是母親的縱容,使我成為一個自覺、自律的人。
《新民周刊》:《私人生活》發表以后,在當時社會上影響很大,很快就引起了文學圈和評論界的關注,也引發了爭議。當時的爭議焦點是什么?
陳染:當時的批評都圍繞著“個人化寫作”“專注于‘小我’的生存品位”“忽視作為主流的‘大我’”,等等。讓我驚訝的是,批評者里竟有急火火的年輕人和并不太老的人。
小說中的“我”即是一個個人,一個存在。沒有個人,妄談“人民”。我們每一個“個人”都是“人民”的一分子,都是“大江大河”的一滴水。沒有個人,所有的高調都是空的。我以為,若是非要往“大”里說,那么對個體生命的探尋,不正是挖掘人類復雜性的過程嘛! 越是“指小打大”“指米打飯”,越是個人化的,就越是具有飽滿的社會批判意識及世界主義;而所謂群體的大我,尤其是那種民粹化的群體,往往是被操縱的,臉譜化的,空虛乏味、蒙昧無知的。
我那時還是會感到不舒服,但現在早已經過了生氣的年紀。首先,小說的“個人化寫作”不等同于寫我自己。批判者憑主觀臆斷把小說里的“我”當成了現實生活中的作家本人,基本常識都沒有。他們并不認識現實生活的作家本人,怎么認定這是作者的隱私呢?
把小說里虛構或想象出來的情節當成現實,顯然是一種誤讀。以《私人生活》為例,小說中所涉及的人物,比如T老師、禾寡婦、男友尹楠,都是我本人真實生活中從未存在過的人物。
既然小說是藝術的創作,是對經驗想象的產物,那么與作家的個人隱私有什么必然關系呢?
另外,還有一種局限:假如一個評論者熟悉的底色是農村,那么他會認為作品中村邊地頭的張老漢代表著人民群眾,而不是“個人化”的;但大都市里的一位知識女性,就不太能代表人民群眾,屬于“個人化”的。前幾天我曾在一個營養保健的講座中聽到一句:“我是農民的兒子,所以我不騙人。”我不知道,農民的兒子與騙不騙人有什么邏輯關系。村邊地頭的張老漢是“人民”,大都市里相對沒有“物質苦難”可以“昭示自我”的百姓,同樣也是“人民”啊。
對于這些,我不爭論。我覺得自己內心平靜的一種方式就是:你在,世界就在;你不在,世界就不存在。你不知道,就等于不參與其中,就與你無關。你的心必須堅韌,沒人能打擾到一個心平如水的人。
我的長篇小說所以叫《私人生活》,首先從書名上就開始表達對以往文學模式的反抗。
《新民周刊》:《私人生活》抒寫的是一部獨特的“女性成長史”,它不僅僅是女性肉體的、生理的成長史,同時也是女性心靈的成長秘史,它講述了“倪拗拗”這個小女孩從幼年到成年的成長過程,倪拗拗與鄰居禾寡婦若即若離的同性之間相吸又相斥的關系,倪拗拗與她的男教師之間的互相敵視又相互需求的緊張矛盾,倪拗拗與母親之間相互依戀又相互隔閡的關系……這些關系與那個時代的社會政治相互糾扯,構成了整部小說的主體故事框架。《私人生活》的創作經過是怎樣的?
陳染:《私人生活》是我大約34歲的時候寫的小說,正值寫作的青春期,青春是激情的敏感的也是痛苦的,有太多的憂戚與深思。我寫作這部小說時,始終沉浸在虛構的興奮中,我試圖深入地表現現代人精神和情感的歷史發展困境,并想尋求一種出路。我不認為個人的或女性的東西是小的,它反映了我們在一定的歷史背景下的困境,其實是非常大的東西。
這部小說從一個女性的視點出發,來為人類的一些基本的關系,諸如愛情與友情以及親情,女性與男性,女性與女性,個人與集體,個性與共性之間的一些關系揭秘,同時也力圖對人類的生存狀態進行最基本的哲學性的闡釋。
中國“大文學”以往的模式都是寫國家的政治革命等大題材,對于很個人化的、生活局部的作品認為是小,我的長篇小說所以叫《私人生活》,首先從書名上就開始表達對以往文學模式的反抗。總體上講,中國乃至世界的文化結構、政治結構,多是一種男權體制。所以我覺得,有時候男性批評家體會不到,我的小說中那些很敏感的細枝末節所隱含的性別抗爭,主要是抗爭父權。
在《私人生活》中,“父親”并不僅僅指生活中自己的父親,而代表著對生活的所有權力,社會權力也是父權的一種。當你表面上對父親(父權)服從的時候,你在嘴上對父親(父權)說“是”的時候,你其實心里說的是“不”! 一個弱勢者的反抗是沉默的,它埋藏得更深沉。我小時候比較懦弱,害怕所有的強勢。這也是我長大成人之后反抗強勢的心理基礎。父權的東西不僅僅是家庭中的問題,它更多具有社會蔓延的性質,因此它其實是嚴肅的社會政治命題。在這一點上,許多人看不見,或者故意看不見。

《新民周刊》:至今為止,長篇小說《私人生活》也是你唯一的長篇小說,成為中國文學史的經典代表作品。在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以后,之后你一直想接著寫長篇小說,為什么就沒有寫了?是因為當時的社會壓力嗎?
陳染:小時候不很如意的家庭環境和社會環境,造成了我顯得比較懦弱的個性,但在內心深處卻保存了很強的叛逆意識。這種反叛心理很早以前就反映在我的寫作當中,但也不是從一開始就這么有意識地去寫的,我寫東西,很多心理狀態是無意識狀態下的,雖然在思想觀念上非常明晰。
我從一開始寫就注重每一個個體,不太去關注那些特別宏大又不知所云的概念。有許多人讀了我的小說之后給我寫信,表示喜歡并理解我的小說,這說明“我”的個人化的東西反射到他的身上,得到他的感觸與回應,這種能夠有所呼應的“個人”其實就體現了一種與他者的鏈接,而閱讀的過程就是一個思想的過程,也是一個跟別人溝通的過程。這就是“個人化”小說的意義與價值,盡管我并不是提前預知它究竟呈現出多少社會意義。
當想表達的難以表達時,就不說(不寫)吧。雖不至于“洗洗睡吧”,起碼躺著養神。我一直在想,怎樣突破自己,只是沒有完成新的長篇,我不愿意寫出來一個長篇溫溫吞吞,毫無光彩,毫無突破,成為濫“菜”堆里的一個,這是一方面。另一重要方面,也就是前邊提到的,我常常會有各種各樣不合時宜的想法,拐彎抹角恐怕難以書寫,這種限制使我很難完成長篇。
我感覺,歲數越大,想說的話越少,經常是想一想之后,覺得不說(寫)也罷,算了。我越來越理解張愛玲晚年只字不寫、閉門索居。我不想靠計劃過日子,能怎樣就怎樣吧。現在,愈發體會到“順應”這個詞的智慧,這里的“順應”不完全是指對于外部的什么力量,而是順應由內而來的人的天性,現在這個年紀了,我更愿意做個性情化一點的、自在一點的人。
坦白地說,無論我們自己是否愿意接受,其實我們已經和這一生90%的人見完了最后一面。如果從“見字如面”這個角度看,還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呢!
陳染
著名作家。曾在北京做過大學中文系教師,后調入作家出版社。曾出版《陳染文集》(6卷),以及長篇小說《私人生活》、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談話錄等多種專著。作品在英、美、德、意、日、韓等國家以及港臺地區均有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