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嘗鮮。大概冬天吃的,多是秋收冬藏之物。厚潤甜濃以保暖。開了春,要吃些新鮮的了。
鮮是什么?科學家會說,鮮味來自于谷氨酸鹽和核苷酸。人類都愛吃這一口——蘑菇配番茄啦,昆布配木魚花啦,牛骨雞骨配洋蔥胡蘿卜蔥姜熬湯啦,等等。甚至下一點味精就得。但太不浪漫了。
一口筍吃過,一口酒釀喝過,春天就真來了。
我爸剛和我媽好時,開春送去一大袋淡紫香椿芽,我外婆念叨好些年:說燒開一鍋熱水,燙得香椿芽發了綠,拌麻油,屋內屋外一起叫出來:好香好香!冬天,我父母輩愛吃甜酒釀熱湯圓,開春了,聽賣酒釀的人來了——騎著三輪車,白布下是一盆盆冰涼甜的酒釀,一路嚷:阿要酒釀?酒釀甜的!阿要酒釀?酒釀甜的——叫住,買一盆冷酒釀,直接吃。冰甜,會讓人一縮脖子“嘶”一聲,但敢吃了:開春了嘛!鍋里油熱了,下生姜下黃魚,兩面煎一煎,下十滴料酒,放酸菜,加水,燒到水開,放蔥——酸菜黃魚湯!大概春天,人就敢吃點冷的,甜的,酸的,刺激性的:縱然有點春寒,到底春日和煦,不怕!
再就是,腌篤鮮。排骨燉筍好在清鮮,但終究淡薄,總得加味精與鹽。加了咸肉,像新酒兌陳酒,一下子多層次多變化了。咸肉是一鍋腌篤鮮的魂靈所在,湯白不白厚不厚,味道鮮不鮮醇不醇,都是它在左右。
然后是筍。吃了一冬的紅燒蹄髈之類,悶得腦滿腸肥,油脂如大衣裹滿身軀,急待些清爽的,于是見了鮮筍就兩眼放光。以前我外婆在菜市場巡視,那菜市場夾河而設,中間有許多老式運輸用駁船來往——無錫人所謂“船上人家”是也。總有熟悉我外婆的船家喊一嗓子,然后拋些筍、咸肉、土豆給她。也可以去后山親自采。春天林葉參差,竹木穿天,大家的臉上身上,都翠綠逼人,竹林間有鳥噪聲,有戴著草帽挖筍子的山麓居民。筍挖出來了,看大小,再分定價錢。買一次筍子,還能爬次山呢。
剝筍,切好了鮮豬肉和咸肉,洗凈,大火燒開水,下了肉,加點兒酒提香,慢火燜了一燜,加筍,開著鍋蓋,慢慢地等。到晚間,湯色變白泛黃,勺子舀起來,香味醇厚。這時就該下百葉結了,不然對不起這一鍋湯。
現在想起來,春天想吃口腌篤鮮,不一定多饞一口湯一口肉一口筍。只是吃到的時候,會一瞬間想起喧鬧的菜市場,沿河拋筍人;會想起春天林葉參差,翠綠逼人,挖筍子的山麓居民。想起燉湯守候的下午,窗外春光爛漫,房間里濃香流溢。心中別無他事,只有那一口確定無疑但還沒入口的腌篤鮮。
就像確定無疑但還沒完全到來的溫暖春日,又穩妥,又明媚。因為還不確定所以刺激而快樂。那時的快樂與哀愁都還簡單,還能為四季輪替而高興。一口筍吃過,一口酒釀喝過,春天就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