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宇輝畫畫,不為藝術,而為尋人。
退休前,他是一名人民警察,在山東省公安廳物證鑒定研究中心擔任模擬畫像師,畫過臭名昭著的人販子“梅姨”,也曾受邀為“章瑩穎案”畫出犯罪嫌疑人像。他畫被拐兒童的成年面容,促成親人團聚;熱播網劇《獵罪圖鑒》的男主角沈翊即以他為原型。
2018年退休后,林宇輝計劃畫100名被拐兒童、100位烈士,他稱之為“雙百計劃”。他把消息發到社交媒體后,不斷有人找到他,希望他為自己的親人畫像。在攝影攝像和AI(人工智能)技術被廣泛應用的今天,他還拿著傳統的畫筆,因為“有些要找的人,根本沒有清晰的照片和信息作為參考”。
河南新鄉的女孩楊圓圓在林宇輝的“雙百計劃”中。
1992年10月的一天,4歲的楊圓圓跟隨母親前往陜西探親,在鄭州火車站候車室走失。
33年間,她的父親在尋女路上遭遇車禍去世,母親多病,三叔承擔了找孩子的責任。2021年,楊圓圓的三叔找到林宇輝,希望他為侄女畫一張長大后的畫像。不久前,他請林宇輝再畫一幅,因為4年過去,人的相貌又發生了變化。
林宇輝說,有家屬幾十年持續尋親,變賣家產,跋山涉水,就算只有一線希望也要出去找人。一些烈士遺屬,因烈士本人沒有留下影像而遺憾。林宇輝想幫助他們。
1994年,四川人王明清在成都九眼橋賣水果期間,他不到3歲的女兒小鳳失蹤。為了找孩子,王明清送過蜂窩煤,開過網約車,逢人便遞上一張紅色的尋人卡片,幾乎每個乘客都聽過他的故事。
2017年,一個偶然的機會,王明清找到林宇輝,想請他畫出女兒長大后的模樣,但小鳳失蹤前沒有留下照片。據王明清夫婦描述,小鳳長得像母親,大眼睛、雙眼皮、方圓臉,和他們的二女兒也很像。林宇輝根據這對夫婦的長相及描述為小鳳畫像。畫像被媒體刊發不到一年,小鳳就看到了,她覺得和自己很像,便撥通了王明清的電話。
林宇輝的這項技術是“跨年齡模擬畫像”,有網友稱之為“三歲畫老”。林宇輝見過很多尋親的家屬,拿著幼兒的照片找人,成功的可能性很小,“一個人長到20歲、30歲,骨骼、模樣都會發生較大變化”。
“三歲畫老”的關鍵,是通過被拐兒童兒時的相貌確定細節特征,如臉型、鼻子、眉毛、眼睛,“像爸爸還是媽媽,包括父系和母系的家族特征”。人隨著年齡增長,面部肌肉的松弛程度也會發生變化,不同面部特征的人肌肉松弛程度也不同,“比如三角眼眼皮下垂得比較早”。在畫像的過程中,林宇輝要不斷引導描述者回憶,盡可能地“多給幾個點位”。
5歲時,林宇輝跟祖父學國畫。老人寥寥幾筆,漁翁、兒童躍然紙上,他覺得很神奇。祖父見他坐得住,便有意培養他,讓他想畫什么就畫什么,每天畫四五個小時,畫了10年。林宇輝上小學時,一次美術老師生病請假,班主任知道他會畫畫,讓他給同學們上課。他在黑板上畫軍艦、紅旗、浪花,他的畫技一下子就“傳開了”。
1976年,林宇輝高中畢業,到濟南郊區農村插隊。他速寫架不離身,在田間給村民畫像。一天晚上,一個村民找到他,說自己的母親走了,“連個像都沒有”,想請他畫一張像。村民只說自己“和母親長得像”,還請來親戚一同描述。林宇輝根據他們的描述畫出人像,修改發髻、衣物。他越畫,那個村民情緒越激動,最后抱著畫像哭了起來。
后來,林宇輝被招錄到濟南交警大隊,畫交通宣傳油畫。1987年,山東省公安廳要辦《山東公安》雜志,林宇輝又去當美術編輯,負責設計版面和畫插圖。
2003年,雜志停刊,45歲的林宇輝技能“無處施展”。
一次,林宇輝看電視節目,注意到一起文物盜竊案,警方在尋找犯罪嫌疑人時運用了模擬畫像技術,最后成功破案。琢磨畫像的原理后,他心想,自己的畫像技術也許能用于刑偵。他向領導申請,用兩年時間,把模擬畫像這項技術研究出來。
林宇輝找來國內外的畫像工具書和教材,先畫身邊的人,根據頭腦中的記憶畫,學著把握人的面部特征。后來他每天去濟南火車站,帶著面包和礦泉水,一待就是一天。火車站里南來北往的人,什么臉型的都有,他一邊觀察,一邊在紙上畫人物的表情神態、不同年齡的人的相貌,兩三分鐘一張,兩年間畫了幾萬張人像。
大街、公園、農貿市場……他走到哪兒畫到哪兒,下意識地觀察、分析身邊人的特征。馬路上迎面走來一家人,他馬上觀察孩子最像誰,哪些地方像爸爸,哪些地方像媽媽,而有的地方跟誰都不像,這又是怎么變化的。觀察完,他就畫下來。
聽說單位同意林宇輝學習模擬畫像技術后,林宇輝的父親對兒子說:“宇輝,你要把它研究透了,這是你的第二次青春。”

林宇輝第一次為犯罪嫌疑人畫像,是在一起縱火案的調查中。
2008年,山東某地的一家婚紗影樓深夜發生火災,屋內3名員工一死兩傷,警方查出屋內有殘存汽油,懷疑有人縱火。走訪排查到一處加油站時,發現一名男子有重大作案嫌疑——加油站的員工說,該男子曾在深夜兩點來購買汽油。
當時的監控畫面中,只有一個遠距離、模糊的背影。林宇輝反復查看監控畫面,很快發現,這個人的長頭發燙過,還有甩頭的習慣。結合目擊者的描述,他畫了10多張像,讓加油站的員工選出最像的。失火影樓的老板一看畫像,馬上認出這個人曾在影樓工作過。據此,警方很快找到了嫌疑人。
2016年,林宇輝在參加央視一檔節目后出了名。舞臺上,作為挑戰者的他,需要根據3張模糊如馬賽克的照片畫像,從48名身高、年齡、穿著相似的女士中找到照片中的人。他不斷調整自己與照片的距離,用手攥拳形成小孔,目光透過小孔進行觀察,畫出3張人像。經過反復比對,他最終成功找到正確的人。節目嘉賓“神探”李昌鈺為之驚嘆,由此與林宇輝結識。
一年后,中國訪問學者章瑩穎在美國伊利諾伊州失蹤,李昌鈺將林宇輝推薦給美國警方,為犯罪嫌疑人畫像。這也是林宇輝職業生涯中的最大挑戰。
李昌鈺給林宇輝發來美國警方提供的3段模糊的遠距離監控視頻,犯罪嫌疑人全程都在車上,只露出了面部側影。林宇輝研究分析了兩三天,反復播放2000多幀監控畫面,最終找到兩幀畫面,看到犯罪嫌疑人的臉型,推斷其是“美國白人、40歲左右、留有胡須”。
林宇輝還觀察到,犯罪嫌疑人額上似乎有帽檐。在第二幅畫像中,他加上了棒球帽。兇手布倫特·克里斯滕森被抓獲后,林宇輝對比了照片和畫像。“第二幅比較像,現實中的布倫特·克里斯滕森前額較高,沒那么多頭發,我畫的額頭低了些,不過加上帽子,就把不像的地方遮住了。”
研究模擬畫像多年,林宇輝腦中裝滿了“人的面孔”,電腦、手機中存有數萬張不同樣式的五官和臉型圖片。黃種人的常見臉型就有“國、田、甲、目、申、由、風”等多種類型。他還研究其他人種,非洲人普遍鼻子偏圓、鼻孔外露;印度人普遍大眼睛、四方臉,圓圓的黑眼球完全露出來。

在網劇中,模擬畫像師根據人臉的36個骨點畫出人像——骨點是骨骼在人體表面形成的明顯突起或凹陷(如眉弓、顴骨、下頜角等),能夠反映骨頭的位置和形狀。
在實際工作中,林宇輝拿到的要么是模糊的監控視頻,要么是目擊者的描述,但只要能說出6個點,他就可以畫像。“這6個點位最好是面部的點位,通過一些點位,還可以推測其他點位,比如從右眼可以推測左眼,從下頜和腮可以推測嘴巴。”
一名合格的模擬畫像師,既需要學習刑事偵查和心理學,還要對人臉有“透視理解”的能力,從特定角度的觀察中推理、畫出人臉。當然,要想拿到6個點,還需要引導目擊證人,反復溝通。
工作中,林宇輝會和目擊證人在相對輕松、安靜的環境中見面,避免讓證人產生壓力。見面時他先聊聊閑話,再提出“講講那天那件事”,慢慢引導目擊證人回憶犯罪嫌疑人的樣子,從眼睛、鼻子、眉毛、嘴巴,再到視角、衣著。遇上不會描述的人,他會試著啟發:“你覺得像哪個電影明星?像哪個公眾人物?”畫完多張畫像后,他會讓目擊證人選出一張最像的。
遇上目擊者描述不一致的情況,他會以信息量最多、經多次詢問始終不變的說法為主。
模擬畫像師被人們稱為“警隊大熊貓”。目前,我國公安系統尚未建立專門的模擬畫像團隊或部門,林宇輝表示,“有的省甚至找不出一個掌握這項技術的人”,需要時會找美術學院的老師來畫。
在林宇輝看來,描述信息不完整、沒有參考照片時,專業的美術老師也不一定能畫;他認為AI也做不到,“AI可以理解長臉、大眼睛,但無法根據描述判斷眼距、鼻孔大小等,特別是在信息量很少的情況下,AI畫不出來”。
接觸血腥場面,爭分奪秒地作畫以及熬夜對林宇輝來說是常有的事。林宇輝的父母都曾在政法系統工作,林宇輝說,父親的正義感和責任感一直支撐著他。
不少年輕人通過互聯網找到林宇輝,想拜師學藝。有人發來自己給林宇輝畫的像,希望得到他的肯定。不論多忙,他都一一回應,還會稍加指點。他希望未來有更多年輕人學習這項技能。
林宇輝坦言,“雙百計劃”實施以來,通過畫像找到的走失兒童并不多,只有十幾個,“能找到的都是意識到自己是被拐賣的”。在他看來,模擬畫像在尋親中起的是輔助作用,在拐賣案件的偵破過程中,公安機關、志愿者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他發現,很多丟失孩子的父母,記憶里都是孩子一兩歲,抱在懷里或牽著小手時的樣子,不知道孩子長大后的模樣。他給孩子畫像,也是想讓家人看到畫像后,心懷希望,覺得孩子還活著,長大了。
林宇輝沒有當成畫家,但他說自己很知足。成為一名模擬畫像師后,作為人民警察,他不僅承擔了社會責任,職業還和繪畫聯系在一起,他覺得很幸福。他記得很多有成就感的時刻,從最初找到犯罪嫌疑人,到現在的畫出烈士和走失兒童的畫像。
當被問及畫這兩類人的區別時,林宇輝說:“從畫像到犯罪嫌疑人落網,需要一定的時間;但畫出烈士和孩子時,家屬一看見,就哭了,我也會跟著哭。”
(秒差距摘自《中國青年報》2025年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