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嬰語”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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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讓你開懷大笑的事很多。其中，我常做的有：波比跳、俯臥撐、俄羅斯轉體、自行車卷腹。動作越大越夸張，你越是笑得前仰后合。

有時候我下班回家，正在門口掏鑰匙，你父親抱著你出現在我面前。伴隨著一串汪洋恣意的“哈哈哈”，你對我綻露光芒萬丈的笑容，純潔得像一把黃金匕首，扎進我疲憊的心臟。

“好嫉妒你啊，”丈夫說，“我換尿布換得腰都要斷了，也沒見他這樣對我笑。”我想說，不是的，你從前經常這樣對他笑。但我說出口的卻是：“他就是圖一時新鮮。我們都知道我是‘喪偶式育兒’里的那個‘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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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世上每一個角落的嬰兒的通用語言。你發這個疊詞時口型格外飽滿，仿佛每次呼喚我，都是一場賭上一切的指認。

我成為媽媽的那天，一切都太過具體，以至要用同樣具體的方塊字去講述它成了荒唐之事。當虛無被劈開，有形之物從無形中被憑空拽出，長久用想象打磨的生命成為可觸的存在。

你是一尊從外太空驟然被拋入月下世界的小神，或許來自木星尚未被命名的一顆衛星。你落入塵世，必將沾染塵埃，你通過我的肉身著床于世界的土壤，隨我一起在地球表面行走。這就是他們所說的“土生土長”吧。

你的生長是對我身體的一次長達九個月加上余生的暴力入侵，再多的愛都不可能抵消這一事實。你知不知道，子宮在懷孕晚期會被撐大到原先的一千倍那么大？一顆太陽腹中可以容納一千顆木星，那就是我的子宮為了保護你所經歷的自我膨脹。它把自己鼓成一顆小小的太陽，在你周圍筑起層層星云。

在那些無法翻身或坐起的夜晚，我祈禱正在逝去的此刻的呼吸，能與不知何時到來的下一刻的呼吸相續。原來用肺呼吸并非理所當然，原來人類的確起源于大海。

我祈禱在我看不見的深處，你的呼吸不必如此痛苦。我知道這九個月中你無須用肺呼吸，但當你與這世界的塵埃接觸的第一秒，你將被迫于瞬間學會駕馭你小小的肺。

是的，我無法否認，雖然承受著暴力，但令我憂愁的根源，當然是你。

Quickening，or fetal movement（胎動）

嚴格說來，這才是你最初傳遞到這個世界的聲音。

第二十周時，我第一次感受到明確的胎動。一個音符滑過腹部，此后是兩個、三個，一組大三和弦，打出一列輕盈的水漂。

音符本身是無聲的，但很多準媽媽會用“噗嚕?！泵枥L它，我猜是因為它的質感讓人想起魚朝水面吐泡泡。感受胎動不完全靠聽覺，也不完全靠觸覺或者視覺，我想你可以說它三者皆有。或許它打破了五種感官的壁壘，要求重新定義外在的官能；或許它屬于意識，更像心靈感應。

我的肚皮被巨大的十字紋分割，你和我的聯結逐漸變得沉重。你快滿三個月時，我在海島上騎自行車；五個月時，我捂著肚子飛奔，追趕即將離岸的船；六個月時，我閉門不出，整夜流淚，而你沉穩如錨，似乎在笑我太容易憂慮；八個月時，我心一橫走進電影院，開場沒幾分鐘，一部太空電梯轟鳴而起，進入九萬里的高空，一陣耳鳴中，子宮內部突然地動山搖，這是你第一次明確向我發出危險的信號。

抱歉，在做媽媽這件事上，我可能一直有點三心二意。身體里好像少了一個插件，始終不曾體會到純粹母性的召喚。我會是讓你失望的母親嗎？

我對你的感情，似乎更像是一個幸存者面對另一個幸存者：哎，你也在啊？哎，你還好嗎？哎，我真的很累，但我們一起好好的，努力往前走，好嗎？

X

你說，嘻，歇。你知道我一直迷戀險境，對遠方成癮。當遠方漸次關閉，有意無意地，我選擇了讓自身成為險境。

謝謝你接受這份莽撞的邀請，參與這場內部的歷險，和我交換心臟深處的血液，任我的內部雕琢你的外部?，F在，你真正進入了這個世界的外在，擁有了獨屬于你自己、永遠無法被我企及的神秘內在。

我看著你的外在：無因地歡笑，無因地大哭，無因地出神，無因地蹦跳，用雙手抓住雙腳，或是為鏡子里自己的一縷鬈發而著迷，發出一長串堪比蘇格蘭火車站名的高難度輔音。你是在大溪地的潟湖中仰泳的小王子，沒有此刻以外的憂慮；你是莎士比亞森林深處的換生靈，光影在你細嫩的肌膚上輕舞、絮語，卻不肯透露究竟是哪一名仙子，曾把忘憂的花汁滴在你的眼皮上。

今后也一起去歷險吧。以未知的角度偏離X軸，讓我們去往地圖之外的地方。

（子 歸摘自《小說界》2025年第1期，本刊節選，劉 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