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男一女推門進了書店,看上去五十歲左右。這兩人感覺不像夫妻,但看上去頗為親近,據說是高中同學兼多年的老友。兩人在找同一本書。
“所以說,兩位都在找1975年出版的斯蒂芬·茨威格的小說《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對吧?”
鄭姓男士先答道:“沒錯。”他像剛從海邊度完假回來,皮膚黝黑,聲音低沉。孟姓女士把手提包放在書桌上,接著說:“只要找到一本就行了。我們想確認一些事,所以才來找書的。”
“‘想確認一些事’就是兩位找書的緣由嗎?”
兩人相視一眼,而后幾乎同時答道:“是的!”
“兩位先請坐。要找書得先給我講個故事。按照剛才的說法,如果兩位不介意,得先告訴我,想從這本書上確認什么事。”
我此時還未意識到事情有多么錯綜復雜。這時鄭從公文包里拿出一本書,看封面像一本舊書,沒有任何破損,一看就是平時被保管得很好。仔細看,這是一本校刊,里面收集了一些學生寫的文章。鄭翻開其中一頁向我展示。“您看看這里。這是我高中時寫的文章,怪不好意思的,呵呵呵。”鄭一邊撓了撓頭,一邊用手指著標題。
《何謂人生》,我差點笑出聲。再看開頭第一句,更是尷尬:“人的一生,只要幾片賭場籌碼和一把裝著子彈的手槍就夠了。”這樣的文風我都不太敢往下讀。標題下方的一行小字是副標題,似乎是“《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讀后感”。
孟說:“我們就是為了這篇讀后感才來找書的。”這篇文章不長,文筆一般,但具備讀后感的基本結構。
這部小說的情節也不復雜。故事發生在一個小鎮的酒店。酒店里住著一位上了年紀的C夫人,也就是小說中第一人稱的“我”,而故事講述了C夫人年輕時候的經歷。這位C夫人四十歲時丈夫離世,她懷著空虛的心情獨自旅行。她在小鎮的酒店遇到了一個青年。青年在酒店的賭場輸光了所有的錢,僅剩下一把手槍。C夫人同情這青年,用自己的錢幫青年還清了所有的賭債,還為他準備了充足的旅費,足以讓他回鄉。但那個青年當晚就拿著C夫人給他的錢又去了賭場。C夫人對青年懷有情愛之心,不過當她看見青年又置身賭場的樣子,她感受到了深深的背叛。
我把讀后感的最后一句念了出來:
“最后,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用如此殘酷的結局向我們展示了人類有多么容易感受到痛苦,所謂人生,就是層層疊疊的誤會和諷刺的延續。”
我問鄭:“也就是說,C夫人因為感受到了背叛,所以搶走了青年手里的槍,開槍殺了他嗎?”
“對,小說里的結局就是這么殘忍。”鄭斷然說道。
“不,明明就不是這么回事!”孟說道。
我知道為什么他們要找同一本書了。
“所以說,兩位是想看看小說的結局究竟是什么,想看看誰說得對,是嗎?”
“是的!”根據兩人的說法,孟高二時幫老師編輯校刊,校刊上登載了這篇“問題讀后感”。不久前同學聚會,同學們還聊起了這篇讀后感。孟看了鄭寫的讀后感,說自己剛好也讀過《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知道書里的結局根本就不是那樣。C夫人沒殺那個青年,而是很失望地離開了小鎮。歲月流轉,后來青年當上了外交官,偶然遇見C夫人,可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無法從賭癮中抽身。C夫人看見他的樣子,腦海中浮現出對生命的諷刺。
“這才是小說的結局,他明明就沒讀完。我當時怕他被老師罵,所以才沒把這事給說出去。”孟說道。
要找一本幾十年前的絕版書,的確令我有些為難,但從委托人的立場來說,找書的理由倒也充分。所以我決定先收下這個故事,幫他們找書。
大概過了一周,一張熟悉的面孔悄然推門進了書店,是鄭先生。他堆著一臉笑容問我書是否找到了。
“您也知道,這種書不是一兩周就能找到的。現在連出版社都沒有,我得下功夫到處打聽才行。”
“也是。其實我今天來拜訪您,是有些情況想和您說。”
原來當時為了給校刊投稿,鄭特地去了趟校圖書館,《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只是他隨手拿起的一本書。作為校田徑隊隊員,他是大家都認可的運動尖子生,但說起看書,就是另一回事了。有一天他在學校遇見文學部的一位女同學,怦然心動,只覺得渾身發熱。而這位女同學就是孟。
“老師說學校要出校刊,讓有興趣的同學投稿,我聽說孟會負責編輯校刊,想給她留個好印象,就寫了篇讀后感投過去。老實說,我連讀完那本小說都很吃力,根本沒看結局。所以您上次看到的那篇讀后感中的小說結局是我亂寫的。”
鄭拜托我,讓我找到書后先和他通個氣,并且暫時別告訴孟。他還向我解釋道:“其實我到現在還喜歡著孟呢!如果被她知道我連一篇像樣的讀后感都寫不出來,那我以后哪還有臉見她呀?”沒想到,鄭單獨來書店才不過幾日,孟也特地來了一趟。我甚至覺得兩人是不是背地里串通好了,過來逗我玩。
我自然沒將鄭單獨來過的事告知孟。但孟一開口就說有求于我,說話時還帶著一點羞怯。沒想到,孟所托之事和鄭一樣,讓我找到書之后先聯系她,并且向鄭保密。
“我當時說自己負責編輯校刊,但其實根本就不是。我讀書時確實是文學部的,但負責編輯校刊的是另外一位同學。校刊發行之后我看了鄭寫的讀后感,才去圖書館借了那本書來看。”
孟對田徑隊的鄭有好感。他的聲音成熟低沉,膚色曬得黝黑,很陽光。孟遠遠地看著鄭,也不知該如何向他表達心意。偶然在學校遇見鄭,瞬間無意識地就對他撒了謊。
孟對鄭說:“這次編輯校刊時,我讀了你寫的讀后感,覺得寫得很好,所以向老師推薦了你的文章。”鄭聽后笑得很開心,那是孟第一次和他說話。其實孟當時也沒仔細讀那本書。
幾個月后,書找到了。我讀完小說,合上書頁苦笑了兩聲,敢情兩人為之爭吵的結局都不是小說真正的結局。青年的確有把槍,C夫人也確實注意到了這把槍,但C夫人并沒有射殺青年。說青年后來成了外交官,偶然遇見C夫人的情節也與書中的不符。真正的結局是,青年在C夫人離開之后的一天用自己的槍自殺了。然而向C夫人講述青年自殺之事的,是小說中的另一位人物,他才是那個外交官。
一番考慮之后,我分別聯系了鄭和孟,將兩人所托之事都告訴了對方,讓他們一起過來取書。
“兩位都不是高中生了,既然互相都有意,那么能否向對方敞開心扉呢?此前之事已經過去很久了,而且當時也并非心懷惡意向對方說謊,應該可以相互理解吧?書已經幫兩位找到了,請兩位趁這次機會,真正讀完同一本書之后好好聊一聊吧。”
不久,鄭和孟兩人一起來到書店,臉上都帶著笑容。我把書放進紙袋,遞到他們面前。孟兩頰微紅,笑著用手肘杵了杵鄭。鄭撓了撓頭,就像他第一次來書店時那樣。
(劉 婷摘自湖南人民出版社《收集故事的二手書店》一書,黃思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