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念

忽然記起，父親住院那天對我說，想吃“大個兒大個兒的桃子”。我隨口應承，“等一下去買”。

父親小腦萎縮嚴重，先是走路不利索，接著是小便失禁。如今，他躺在病床上無法安定，像個患有多動癥的孩子。

晚上是一天中最艱難的時候。父親雙手無處安放，呼吸粗重，身子扭動，雙手揮舞。像是身處噩夢，又像是被惡魔纏身。我別無他法，只好給父親喂水。他只喝一口，便說：“不喂了?！备赣H的小便已難以自控，他不好意思麻煩我。

十二點過后，父親的行為比之前更加激烈?！拔疫@是怎么了？雙手完全不受控制了?！彼駛€無助的孩子看向我。

父親其實還有記憶，也能正常交流。護士有時問他：“你叫什么名字？”起初他會規規矩矩回答：“我叫鐘丁蘭?！焙髞韱柖嗔?，他也開始調皮：“蘭丁鐘?！?/p>

出院那天，我問他：“想吃點什么嗎？”“不想吃。”“看電視嗎？”“不看了?！蔽倚睦镆凰?，淚水在眼眶里打轉。說父親不喜歡看電視，熟悉他的人都不相信?？晌抑?，父親是累了，覺得萬事萬物都不與他相關，無牽無掛了。

我已經忘記父親之前想吃桃子，卻又在不經意間突然記起。那天妹妹來醫院看望父親時，父親再次說：“你下樓吃飯時幫我買兩個桃子上來?！泵妹么饝煤茼懥?，她回來時買了火龍果、獼猴桃。雖沒有父親想要的桃子，但我當時想，都是水果，吃了就好。

大家都習慣了父親的遷就，沒有誰在意父親說了什么。他一直默默存在于我們身邊，就像大地一樣樸實、寬容。記憶里，父親的驕傲也都與泥土有關——“崽，你看今年我種出的花生，粒粒飽滿”，“不想吃飯，這好辦，我帶你去山上走一趟，包你中午吃兩碗”……

想起父親想吃桃子后，我便和先生說，星期六我想坐高鐵回去陪陪父親，當天來回?！爸挥幸惶鞎r間，來去匆匆，太辛苦?！毕壬鷦裎??！拔蚁虢o父親送幾個桃子?！闭f話間，我已經哽咽。

父親曾是礦工，上夜班時，經常給我們帶時鮮水果，有時是李子，有時是桃子。那時的驚喜仿佛近在眼前。我也想帶給父親這樣的驚喜。

“你回來了？”父親看見我時，先是盯著我瞧，很快他就哭了。不知從哪天起，父親看見我時，總是忍不住流淚，有時甚至號啕大哭。

我強忍住悲傷，有意挑選出一個最大、最新鮮的桃子，舉到他眼前問：“爸爸，看這是什么？”

父親久久地盯著桃子，眼神里有孩童般的好奇。打量了好一會兒，他說：“切一半給我吃?！?/p>

父親生病后，就像有一雙無形的手在抹除他腦海里的記憶——味覺、喜好、盼望、記掛……這些詞逐一從他身上消失。也許不久，父親會不認識我，甚至會對所有熟悉的過去感到陌生，而我記得，父親曾有一個念頭——想吃“大個兒大個兒的桃子”。

（可鹽可甜摘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人生緩緩》一書，陳 曦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