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俄羅斯技術哲學中人的問題研究

摘要：人的問題是蘇聯—俄羅斯技術哲學極具特色的研究方向。從本體論角度，技術作為“人以知識作為前提，以技術制品為最終目標，運用一定的程序方法并借助工具對自然事物進行改造的活動過程”與人密切相關。從認識論角度，蘇聯—俄羅斯學者致力于探索技術發展過程中人與技術手段、技術對象的關系，以及技術對人類社會的影響。從價值論角度，蘇聯—俄羅斯重視人道主義與技術哲學的結合，支持通過技術實踐解放勞動力。蘇聯—俄羅斯技術哲學關注人的問題受國內政治和經濟發展、東正教傳統、德國哲學以及當今世界主流思潮的影響。反思蘇聯—俄羅斯技術哲學，對“人的問題”的關注沒有落到實處。技術哲學作為與現實聯系密切的哲學門類，對人的關注應結合科學、技術、生產、經濟、生態、社會等要素，探討技術對人類社會的影響。

關鍵詞：技術本體論；技術認識論；技術價值論；人；人道主義

中圖分類號：B512"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1003-8477（2025）02-0149-07

俄羅斯技術哲學開始于沙皇俄國時期，作為世界技術哲學創始國之一，其技術哲學具有鮮明特色，其特點深受蘇聯七十多年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影響，特別是技術哲學中關于人的問題的研究與西方技術哲學有顯著不同。早在20世紀80年代，蘇聯哲學研究出現新趨勢，即加強對人的問題的研究，把人研究推向高潮，在此過程中И.Т.弗羅洛夫成為這一導向的主要代表人物。1989年，在И.Т.弗羅洛夫的倡導下，蘇聯成立“全蘇人的問題跨學科研究中心”，下設人的問題研究所，對人進行跨學科的綜合研究。蘇聯解體后，1992年俄羅斯科學院人研究所正式注冊成立，使得這一研究方向走向規范化和常態化。

蘇聯—俄羅斯技術哲學研究的問題極其龐雜，主要包括技術哲學的定義、技術的本質、技術的產生過程、技術發展的歷史分期、技術科學方法論、人道主義與技治主義的對立、計算機哲學、技術生態學、技術美學、技術心理學、科學和技術的關系、科學技術與生產的關系以及科學技術與人類活動的其他領域的關系、技術是否威脅到我們的文明、技術發展變化的前景、工藝設計和實踐活動的關系、科學技術的社會后果等諸多方面。在上述眾多問題中，幾乎無一例外地涉及技術與人的關系問題，我們可以將其梳理為三大方面。

一、技術本體論：手段與目標、方法與程序、知識與實物的統一

技術哲學研究的首要問題是技術本體論的問題，也就是如何對技術進行定義。蘇聯—俄羅斯學者Н.И.德爾雅赫洛夫（Н.И.Дряхлов）、Ю.С.梅列先科（Ю.С.Мелещенко）、Г.Н.瓦爾科夫（Г.Н.Волков）和В.Г.高羅霍夫（В.Г.Горохов）等學者的觀點頗具代表性。

Н.И.德爾雅赫洛夫對技術的理解體現了技術與人的相關性，它表現在技術的目標、產生原因、發生過程、特點和地位五大方面：第一，技術用于滿足人的自我需求。第二，技術的產生源于人的天然器官的局限性。第三，技術與人類勞動過程密切相關。第四，技術是人性化的自然物。如果說在勞動活動過程中存在自然界“人性化”的過程，那么這鮮明地表現在技術中，技術一方面是“自然事物”，而另一方面又是“人的”因素和作為生產主體的人賦予給技術的那些質的體現者。第五，技術是人自身及人的精神觀念、特征、習慣和經驗的物質基礎。[1]（54-55）

Ю.С.梅列先科在文章《技術及其發展規律》中指出：“技術是人類在有目的地利用材料、自然規律和過程的基礎上創造和應用的物質總和，是人類有目的活動（首先是勞動，特別是生產性活動）的物質手段。”[2]（7-8） 這一對技術的定義與馬克思勞動理論密切相關，技術被看作是勞動的手段。Г.Н.瓦爾科夫認為：“技術是具有社會性的人的活動所制成的人造工具系統，是控制自然界的工具系統。”[3]（25） 由此可見，他們對技術的理解與人的活動、人的目標等要素密切相關。梅列先科對技術的概念闡述注重目的性，重點在于技術是人為了達到目標而進行活動的手段和產生的物質，其主體是人。瓦爾科夫的重點是人的活動，他強調技術是人的活動產生的工具系統，這樣的工具系統能夠為人所用。對比之下能夠發現，二人對技術的定義有差別，但共同點是認為技術的主體是人。這也突出了技術的人類學意義。

В.Г.高羅霍夫既是蘇聯時期也是俄羅斯當代著名的技術哲學家，他的研究更側重工程技術哲學的研究傳統。1996年В.Г.高羅霍夫在《科學技術哲學》一書中，從實體、活動、知識三個角度給技術下定義：第一，強調技術是人工制品。“技術是技術裝置和人工制品的總和——從單個的最簡單的工具到最復雜的技術系統。”[4] 第二，強調技術是人的科學技術研究和生產經營活動。“技術是為生產各種產品而進行的一系列合理形式的技術活動——從科學技術研究和設計到其在生產和運行中的實現，從技術處理系統的單個要素到研究和系統設計。”[4] 第三，強調技術是人所獲得的不同層次的知識的總和。“技術是一個技術知識體系：從專門的規范性技術知識、理論化的科學和技術知識到系統的技術知識。”[4] 可見，В.Г.高羅霍夫技術定義的各個方面，無一不滲透人的因素。

其實，蘇聯學者上述觀點只突出了技術的實體要素、活動要素和知識要素，但并沒有強調技術本身也是方法；同時它也沒有說明技術的目標。因此，我們提出對技術進行重新定義和理解。技術是人以知識作為前提，以技術制品為最終目標，運用一定的程序方法并借助工具對自然事物進行改造的活動過程。在這個定義的基礎上，我們能夠表達兩層含義：首先，技術的主體是人、技術的客體是自然事物（包括天然事物和人工事物）。其次，技術本身所依賴的前提基礎是知識，它在實施前形成潛在的程序方法，它在實施時是運用程序方法和借助工具改造自然的活動過程，它在實施后的結果是技術制品。從這個意義上講，廣義技術應包括四方面內容；第一，技術是知識，它包括經驗性知識（即技術知識）和理論性知識（即技術理論）；第二，技術是程序方法，它包括潛在理論形態的程序方法和具體付諸實施的程序方法；第三，技術是實物，它包括所借助的工具和最后生成的技術制品；第四，技術是活動過程。其中知識——表明能做、可以做；程序方法和實物中的工具——表明怎樣做；實物中的技術制品——表明做什么；活動過程本身——表明如何進行。上述四方面內容中的任何一個方面，常常被單獨拿來冠以技術的名稱，我們稱其為狹義的技術。

綜上所述，不論是Н.И.德爾雅赫洛夫、Ю.С.梅列先科、Г.Н.瓦爾科夫和В.Г.高羅霍夫等幾位蘇聯—俄羅斯學者眼中的技術，還是我們重新定義的技術，都包含有人的因素：首先，作為知識的技術需要人進行探索和發現，技術知識和技術理論是由人建立起來的。其次，作為程序方法的技術既需要人設計又需要人實踐。人基于現有的知識設定理論形態的程序方法，再根據現實環境的不同形成付諸實施的程序方法，在這個過程中人是不可或缺的因素。再次，作為實物的技術更加與人密切相關。從工具角度看，在自然界中選擇或制造工具的是人；從技術制品的角度看，不論該產品是由機器生產還是由人手工制作，最后的使用者大多是人。最后，作為活動過程的技術整體都是在人的控制之下，只有由人控制的活動過程才能被冠以技術的概念，因此與人密切相關。

二、技術認識論：目標確立與執行、天然性與人工性、失范與規范的統一

蘇聯—俄羅斯技術哲學在發展過程中進行了從工具主義到人本主義的范式轉換。從認識論角度看，蘇聯—俄羅斯學者在“人研究”高潮的影響之下對技術中人的因素進行探索，認為技術主體的功能特點、技術科學對象的特征以及技術對人和社會的作用中都滲透著人的因素。

蘇聯—俄羅斯學者普遍認為技術系統由技術主體、技術手段、技術客體三個要素構成。人作為技術主體，在技術手段發展的過程中所起的作用一直都在變化。技術手段的發展經歷了工具、機器、自動機三個階段，不同的階段下技術手段的目標確立和執行與人的關系有所不同。Э.М.斯米爾諾夫（Э.М.Смирнов）區分了三種情況：首先，在技術手段還是工具的時期，技術手段的目標執行功能和目標確立功能都需要人來確立和完成，在這個生產過程中人是絕對主角。其次，當技術手段處于機器階段時，目標執行功能從人的身上轉移給機器，人從直接操作工具的職能中解放出來，但是目標確立功能仍然屬于人。再次，當技術手段處于自動機階段時，過去由人執行的一切直接活動都轉移給自動機來完成，人從直接執行信息功能、邏輯功能和監控功能中解放出來。然而自動機畢竟不是萬能的，“人通過算法與程序移交給技術手段的不是目標確立的功能（它永遠屬于人），而僅僅是直接執行這項功能。”[5]（28） 由此可見，隨著科技的發展，技術手段把過去人所執行的功能越來越多地轉移給技術手段，人類的工作、生產和生活因此變得越來越輕松，正是技術手段提升了人在自然界的地位，使人成為“自然界的真正主人”。[6]

不僅技術的主體離不開人，技術科學的對象仍與“人的因素”密切相關。В.Г.高羅霍夫和В.М.羅津（В.М.Розин）特別強調，技術對象又有“天然的”和“人工的”區分。他們指出：“技術物品的人工性在于它們是人類活動的產物。它們的天然性主要在于，所有人造物品最終都是由自然（天然）材料制成的。”[7]（173） А.Н.鮑戈柳波夫（А.Н.Боголюбов）分析了技術科學對象與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之間的關聯。他指出，“技術科學不僅與自然科學相關（這決定了技術科學的‘天然’特性），而且還與經濟學和人文學科以一種不同的、極其重要的方式相互交叉（與其‘人工’特性形成鮮明對比）。”[8]（81） 除此之外，“Г.И.舍梅涅夫（Г.И.Шеменев）認為技術對象是在實踐過程中形成的，它包含用以提高活動效率的人的對象性活動，而且他還補充說，技術對象具有相對獨立的產生和發展規律，這些規律揭示了從‘自然的’到‘社會的’轉變。”[7]（173） 因此，技術對象具有天然性，但同時也是由人生產，并受人文科學影響的產品。技術對象的生產過程也是自然材料從“天然”轉向“人工”的過程。

技術對人和社會的影響更多反映在技術的社會后果上。П.Н.費多謝耶夫（П.Н.Федосеев）就曾指出：“人所掌握的威力如此之大，以至于不考慮一切后果地動用它，這簡直就是犯罪。”[9]（15） 隨著技術的快速進步，同樣在不斷變化和增加的是人的機會和實力，人的本質力量也隨之發展。這是人類文明發展的前提，但同時也有弊端：人對技術化世界的追求越來越強烈，這也導致人的身體和精神上的負荷越來越大。[10]（101） 在此，學者們重點研究科學技術進步對日常生活中人們道德的影響。О.М.古謝伊諾夫（О.М.Гусейнов）強調，“科技進步對人們日常生活中道德關系的影響不是直接的，而是間接的。科學技術通過改變人們生活的外部條件，影響人們的精神，這必然導致人們的精神面貌、心理和精神需求發生變化。”[11]（136） 科學技術的發展對于人的生活的影響主要表現在：人要適應在科學技術進步影響下不斷變化的日常生活。科學技術革命的發展會引發人口流動和社會環境改變，人在這種變化的影響下會失去已經習慣的行為規范，而人為了適應新的社會生活環境需要調節自己的道德規范和社會認識，這是非常艱難的過程。科技進步逐漸滲入到人們的日常生活領域，就需要尋找能夠減輕由于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各種機器和機械給人們帶來不良后果的途徑和手段。由于人在生活中越來越多地使用科學技術，使得它一方面是信息傳播的手段，另一方面又是人們交往的手段，作為培養和形成人的個性的工具，其作用在不斷增強。因此科學技術雖然會帶來一些不良后果，但是其主要作用是為人提供便利。科學技術深入人的生活，能夠降低人的時間成本，讓人有更多的時間進行學習提高自己的能力和素養，發展人的智力和體能，也能夠有時間教育和培養孩子，并進行更多有益的社會活動。[11]（138-139）

總之，在蘇聯—俄羅斯學者眼中科學技術不是“無人”要素，而是“有人”要素，從各個方面來看技術都與人有著密切的關系，對人有著或好或壞的影響。在技術不斷發展的過程中，人能夠將自身的一部分勞動轉移給技術，這是一個解放生產力的過程。同時，被改造的技術客體首先是由人進行操作，從自然轉向人工，其次會受人文科學的影響，也就是對技術客體的改造要符合道德和倫理的規范。科學技術的發展也會反過來對人產生影響，在蘇聯—俄羅斯學者的研究中，技術是作為人的工具對社會產生影響，能夠為人的生活提供便利，總的來說對技術持有一種樂觀主義的態度。

三、技術價值論：人道主義與工程技術倫理規范、人道主義與經濟發展、人道主義與社會主義的統一

上世紀70至80年代，隨著全球問題越來越為大家所關注，蘇聯技術哲學也進一步同世界接軌，學者們加大對相關問題的關注，使得技術價值論問題成為技術哲學的研究重心，人道主義成為其主線。1989年5月在莫斯科召開由學術委員會和其他研究所聯合組織的名為“人——科學——社會”的會議，此次會議后科學院制定并通過“人、科學、社會：綜合研究”大綱，該大綱的主要任務之一就是研究科學技術進步的人道主義標準，從而最終確定了人及人道主義問題在蘇聯科學技術哲學中的核心地位。

蘇聯對人道主義的重視體現在“三個結合”上，即：人道主義與工程技術活動倫理規范的結合，人道主義與經濟發展的結合，人道主義與社會主義的結合。

首先，人道主義成為蘇聯工程技術專家們工程技術活動的倫理準則。И.А.杜德金娜（И.А.Дудкина）在《工程技術倫理》一文中強調，“在共產主義的人道主義理想要求下，蘇聯工程師被要求放棄‘純粹技術主義’立場。在發達的社會主義社會中，工程技術人員的道德任務是實施現代科技革命的‘人道方案’，使工作條件、勞動工具和手段最符合人性，從而使技術‘人性化’。”[12]（87）很明顯，與西方注重人的精神不同，蘇聯要求工程技術的過程和手段符合人道主義的標準，以人性化的工程勞動為目標，更加注重現實的勞動，包括勞動的環境，工具，手段。

其次，蘇聯學者認為評價科學技術進步的標準不應是單純的經濟利益的增長，應該以人道主義進行評價。В.Л.巴薩涅夫（В.Л.Басанев）強調，“現如今，科技進步只有用于造福人類，滿足人類的物質需求、創造精神財富，促進個人的全面發展，才是公正的。”[13]（151-163） 蘇聯學者Б.М.凱德洛夫（Б.М.Кедров）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他還特別強調科學技術對于人的形成、人的智力、人的勞動技能、人的道德水平、人自身的發展等方面的重大意義。他指出：“現代技術、工藝、科學的勞動體制，生產的技術水平和其他因素從廣義上構成了勞動條件，它們決定著人的形成，提高人的智力能力，有助于積累勞動經驗和勞動技能，以及完善人的道德。同時，這些因素也成為生產發展的條件，這種生產在社會主義條件下將經濟的有效性和人道主義道德結合于自身。”[14]（4）

再次，蘇聯學者強調要人道主義與社會主義的統一。П.Н.費多謝耶夫在《社會主義的人道主義：迫切的理論和實踐問題》中指出：“在社會生活各個領域進行的改革之所以是革命性的，首先是因為這些改革摒棄了一切背離科學共產主義原則的東西，在實踐中重新確立了馬克思列寧主義關于建設社會主義、黨、國家和社會生活的原則，把人的全面發展和對人的工作和生活條件的關心放在中心位置，重新確立了社會主義與人道主義的統一。作為革命性變革的結果，發展中的社會主義將成為一個真正的、現實的人道主義社會，旨在確保所有生活和活動領域的自我發展、自治和人的自主。”[9]（9-10）由此可見，蘇聯社會發展將社會主義的人道主義作為總原則。技術哲學的研究也不可避免地集中于人的問題。結合當時的社會環境來看，蘇聯學者提出這個原則是具有一定的超前意識的，但非常令人惋惜的是，在蘇聯進行社會主義實踐的過程中，人道主義原則并沒有被很好地貫徹執行。

另外，蘇聯—俄羅斯人道主義觀念與西方人本主義思潮都對科學技術發展給予高度關注，二者都重視科學技術發展帶來的負面問題，都關注人和人的價值，都強調人的解放。但是二者又有本質不同，相對于西方人本主義思潮，蘇聯—俄羅斯人道主義觀念有三個突出特征：第一，與西方人本主義對科技發展持否定態度不同，蘇聯—俄羅斯人道主義對科技發展持肯定態度，認為科學技術發展有助于實現人道主義，有助于保障人的利益、保證人的生活質量的穩定以及能夠維護人的生命安全和確保工藝和生態的安全性等。第二，與西方人本主義重視人精神的自由與解放不同，蘇聯—俄羅斯人道主義對人的肉體的解放更加關注，學者們強調通過科技進步能夠解放的不僅是雙手，在使人脫離危險、繁重的體力勞動的同時，還能把人從刻板、單調的腦力勞動中解放出來。第三，與西方人本主義重視精神和心理因素不同，蘇聯—俄羅斯人道主義重視開展實踐活動，從根本上減輕人的工作負擔、保護人的安全、維護人的利益。同時也主張通過科學、技術、文化的發展，為個人自由全面的發展創造必要的、現實的條件。[15]（89-93） 由此可見，人道主義在蘇聯—俄羅斯技術哲學中占有重要地位。

四、技術哲學關注人的原因解析：國內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展與國際思潮影響的統一

蘇聯—俄羅斯技術哲學家關注人的問題，一方面主要受其國內政治、經濟發展和東正教傳統的影響，另一方面還受德國哲學和當今世界主流思潮的影響。

首先，蘇聯—俄羅斯技術哲學關注人的問題與其政治斗爭的發展密切相關。蘇聯十月社會主義革命勝利是用暴力革命而非和平方式取得，因此在確立和鞏固政權時，斯大林采取了高壓手段，或對反對者進行批判、或將反對者放逐國外、或把反對者處死，致使蘇聯學術研究受到極大干擾和破壞，技術哲學也因此受到極大阻撓，相關問題研究幾乎停滯。蘇聯解體后，俄羅斯哲學也在政治變革的影響下發生很大變化，其主要表現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失去了統治地位。同時西方哲學流派的傳入也使俄羅斯學者對歷史進行反思。在這一過程中，尊重人、關注人和人的價值就變得愈加迫切。因此在蘇聯解體、技術哲學研究得以發展的時候，其關注點不可避免地向關注人的方向轉換。

其次，蘇聯—俄羅斯技術哲學關注人的問題與其經濟發展密切相關。經濟發展一直是各國發展的首要問題，無論是蘇聯的社會主義建設還是當前俄羅斯社會的發展，都以人的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作為首要前提。提高勞動生產率已經成為社會生產追求的主要目標，而且在此過程中人們特別強調安全生產的重要性。總之，當前無論是政界還是學術界，都把人的解放、維護生命安全、減輕工作負擔、提高物質生活水平當作社會發展的首要前提，在此背景下“哲學家的注意力經常放在對人類主體性的理解和對個人生活的理解上”。[10]（91）人成為一切活動的中心。蘇聯—俄羅斯技術哲學也不例外，對技術本體論、認識論和價值的探索中都對人的問題有密切的關注。

再次，蘇聯—俄羅斯技術哲學關注人的問題與其東正教傳統密切相關。東正教在沙皇俄國占據國教的地位，蘇聯十月社會主義革命取得勝利后，斯大林對宗教哲學展開猛烈抨擊。1922年斯大林下令驅逐上百名哲學家、社會學家等，其中包括著名的宗教哲學家別爾嘉耶夫、洛斯基等人。被驅逐后，別爾嘉耶夫等宗教哲學家在國外繼續開展相關研究，致使蘇聯的宗教哲學發展不在本國。因此表面看來俄國傳統宗教哲學已被馬克思主義哲學所取代，而事實上宗教哲學依然有大量學者進行研究，宗教哲學在俄國歷史上的重要地位也使其成為蘇聯—俄羅斯社會深層結構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蘇聯宗教哲學家們的哲學理論不盡相同，但是他們的共同宗旨是關注人、關注人的存在、關注人的精神和自由，因而蘇聯—俄羅斯技術哲學不可避免地受宗教哲學的影響，對人的問題多有關注。這也是蘇聯—俄羅斯技術哲學關注人的重要原因之一。

此外，蘇聯—俄羅斯技術哲學對人的問題的關注與德國技術哲學密切相關。一方面，德國是哲學和技術哲學的主要發源地；另一方面，蘇聯與民主德國擁有共同的意識形態，同屬于社會主義國家。德國技術哲學尤為關注人的問題，東德學者K.泰斯曼對1963年出版的《社會主義、科學和生產力》一書中關于生產過程中人的地位的變化的觀點給予了肯定。他認為：“其描述是完全正確的：‘在自動化的生產中，人將最終完全脫離開直接的過程。他將成為生產過程的真正統治者，凌駕于生產過程之上。他將能夠自由地去對待最能適合他的特殊能力的任務——創造性的勞動。’這是理解技術革命本質的決定性的、超越一切的觀點。一切其他聯系都應該以這一點為出發點從而得到揭示，一切經濟考慮都應當為它服務。”[16]（46） 其實，在民主德國持這種觀點的不僅僅有學者，就連工程師們也贊成這一觀點，“他們證明，人在自動化的生產設備方面將脫離工業過程的勞動過程，并將成為這個過程的統治者。”[16]（46） 在德國技術哲學的影響下，蘇聯—俄羅斯技術哲學也關注技術發展中與人相關的部分，從工具主義的范式轉向人本主義的范式。

最后，蘇聯—俄羅斯技術哲學關注人的問題還與當今世界流行思潮密切相關。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和全球問題的出現，“工具理性”一詞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公眾視野中。相對于“工具理性”，馬克思·韋伯提出“價值理性”概念，他認為最早的科學技術是為人服務的，人利用科學技術不斷創造物質財富豐富自己的生活，在滿足物質需要后進一步滿足精神需求。在這種情況下科學技術作為手段存在，而人是目的。然而后來目的和手段發生錯位，隨著科學技術的迅速發展，它開始取代作為目的的人，逐漸獲得獨立性和自主性，為其他的目的服務。這種技術變成目的的情況意味著價值理性轉向了工具理性。法蘭克福學派曾批判指出，當代社會科技進步正在慢慢支配人的理性，人的社會生活被限制在了自然科學的框架之內。這種理性主義趨勢有其弊端。法蘭克福學派認為人在科學技術完善的過程中使用理性越多，人在社會中的生活就越不自由。也就是說，人在只關注科技發展，單純以實現新的科技為目標的情況下，逐漸成為一種被科技決策控制的機器，失去了反抗意識。這種觀點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蘇聯—俄羅斯技術哲學對人的問題的關注。

總之，通過回顧蘇聯的歷史和當今俄羅斯技術哲學的發展情況，留給我們越來越多反思和啟示：第一，人的問題的重要性很早就被蘇聯學者提出來，其重要地位不言而喻，但是在蘇聯政治、經濟、科技發展過程中，“人的問題”并沒有落到實處，蘇聯早期科學家、技術專家、哲學家被迫害的案例比比皆是。第二，蘇聯解體后當今俄羅斯并沒有徹底轉變其在世界范圍內所處的困境，在此過程中哲學成為“替罪羊”，蘇聯—俄羅斯學界、政界并沒有因為高舉“人道主義”旗幟而獲得真正的解放。問題的關鍵恰恰在于“人道主義”綱領對一個國家而言重在落實，針對整個國際而言重在達成共識。第三，蘇聯解體根源于政治的失敗。在蘇聯整個發展過程中，國家由于沒有平衡好自己所處的經濟、文化、科技等大環境而做出誤判。蘇聯解體源自上述要素之間的失衡，而不直接是由于蘇聯的科學、技術、哲學或者文化方面的問題。因此，技術哲學的發展應以科學、技術、生產、經濟、生態、社會這些要素作為自己關注的主要方面，面向快速發展的人類社會，針對人不斷變化的需求，解決技術帶給人的困擾，揚棄技術異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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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 高思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