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綏和元年二月,漢成帝立其所中意并得到中外朝重臣推戴的定陶王劉欣為皇太子,由于其自認為主導著朝政,接下來在處置后續事務時顯得頗為從容與自信。及至該年冬淳于長案發后,隨著案情的發展,讓成帝察覺自己為諸權貴所算計,遂對政壇展開大清洗,如嚴懲淳于長、王立及其親黨,逼丞相翟方進自殺;對劉欣及其外戚嚴加約束,如立劉景為劉欣的父親劉康的繼嗣,要求劉欣入居太子宮,僅令傅太后得與其相見;并將自己所親信的大臣調整至關鍵位置,如以王莽取代王根為大司馬,以孔光為左將軍、王咸為右將軍,后又計劃拜孔光為丞相,意欲在即將到來的新時代實現對劉欣的制衡。成帝此舉對哀帝初年的政局產生了重要影響。
[關鍵詞]:漢成帝;劉欣;綏和元年;淳于長案;翟方進
[中圖分類號] K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0583-0214(2025)04-0000-00
漢成帝晚年選立其侄定陶王劉欣為皇太子,繼而對政局進行持續調整,此舉對西漢晚期歷史影響甚深。對此學者屢有論說,如孔光反對立劉欣為皇太子,張佩倫認為這是受了元后的指使參見張佩綸著,高光新點校:《澗于日記》,秦皇島:燕山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318頁。)。翟方進自殺,張嘉鳳、黃一農認為很可能與他和王莽之間的嫌隙與權力斗爭有關(參見張嘉鳳、黃一農:《中國古代天文對政治的影響——以漢相翟方進自殺為例》,《清華學報》1990年新20卷第2期,第361~378頁。)。成帝立劉欣為皇太子,朱紹侯、龔留柱認為這從表面上看似乎理順了皇族內部的關系(參見朱紹侯、龔留柱:《盛衰蒼茫——漢元成二帝傳》,鄭州:大象出版社2002年版,第352頁。)。雖然學者們對該問題的研究創獲甚多,但頗多似是而非之論也是事實,并且該問題還有相當大的探討空間。有鑒于此,筆者決定在學界已取得成就的基礎上,嘗試對該問題做進一步探討。
一 成帝在立劉欣為繼嗣之初的布局
成帝晚年,因久無繼嗣,遂欲從其弟中山王劉興、侄定陶王劉欣中選立繼承人。元延四年,劉興、劉欣來朝,成帝對他們進行考察,認為劉興“不能,而賢定陶王,數稱其材”,當時成帝所寵幸的趙昭儀及帝舅大司馬驃騎將軍王根亦“皆更稱定陶王,勸帝以為嗣”。而成帝“亦自美其材,為加元服而遣之”(班固:《漢書》卷一一《哀帝紀》,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33頁。),隱約透露出了欲立劉欣為皇太子之意。
綏和元年,成帝將王根及丞相翟方進、御史大夫孔光、右將軍廉褒、后將軍朱博等“皆引入禁中”,議劉興、劉欣“誰宜為嗣者”(班固:《漢書》卷八一《孔光傳》,第3355頁。)。在會議上,王根、翟方進作為中外朝的領袖,以經典為據,率先建言立劉欣為繼嗣。如《禮記·檀弓上》云:“喪服,兄弟之子猶子也”(鄭玄注,孔穎達等正義:《禮記正義》卷八《檀弓上》,《十三經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289頁。 )。《公羊傳》云:“為人后者,為之子也。”(何休注,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卷一八“成公十五年”,《十三經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296頁。)翟方進、王根遂“以為定陶王帝弟之子,《禮》曰‘昆弟之子猶子也’,‘為其后者為之子也’,定陶王宜為嗣”。而廉褒、朱博則“皆如方進、根議”。只有孔光獨持異見:“以為禮立嗣以親,中山王先帝之子,帝親弟也,以《尚書·盤庚》殷之及王為比,中山王宜為嗣” (班固:《漢書》卷八一《孔光傳》,第3355頁。)。
孔光為元帝師孔霸之子,“少以經行自著,進官早成。不結黨友,養游說,有求于人。”若“上有所問,據經法以心所安而對,不希指茍合”(班固:《漢書》卷八一《孔光傳》,第3353~3354頁。)。就此事而言,孔光之所以持異見,張佩倫認為孔光本親附王氏,因元后與傅太后本有嫌隙,所以立劉欣為太子,“決非元后之本意也”。而孔光“先得微指,始請中山,明知迂闊不見用,聊以避禍而免入定陶之黨也”(張佩綸著,高光新點校:《澗于日記》,第318頁。)。實則劉欣祖母傅太后不僅“重賂遺票騎將軍根,為王求漢嗣”,得到了王根的支持(班固:《漢書》卷九八《元后傳》,第4027頁。),并且還得到“外家王氏”的整體支持( 班固:《漢書》卷八《劉興傳》,第3327頁。)。而征諸史實,可知劉欣祖母傅太后“為人有材略,善事人”(班固:《漢書》卷九七下《傅昭儀傳》,第4000頁。),孔光“素聞傅太后為人剛暴,長于權謀”。且傅氏外戚及劉欣母親丁姬的外戚人丁甚眾,故孔光反對立劉欣,可能是擔心劉欣繼位后,丁、傅外戚會干涉朝廷。而最終的結果是成帝“以《禮》兄弟不相入廟,又皇后、昭儀欲立定陶王,故遂立為太子”(班固:《漢書》卷八一《孔光傳》,第3355~3356頁。)。
綏和元年二月癸丑,成帝下詔立劉欣為皇太子:“朕承太祖鴻業,奉宗廟二十五年,德不能綏理宇內,百姓怨恨者眾。不蒙天祐,至今未有繼嗣,天下無所系心。觀于往古近事之戒,禍亂之萌,皆由斯焉。定陶王欣于朕為子,慈仁孝順,可以承天序,繼祭祀。其立欣為皇太子。”(班固:《漢書》卷一《成帝紀》,第328頁。)繼而圍繞皇太子劉欣對政局進行調整。
首先,同意劉欣留居定陶國邸的請求。劉欣被立為皇太子后,上書請求成帝允許自己留在定陶王國設在長安的國邸:“謝曰:‘臣幸得繼父守籓為諸侯王,材質不足以假充太子之宮。陛下圣德寬仁,敬承祖宗,奉順神祇,宜蒙福佑子孫千億之報。臣愿且得留國邸,旦夕奉問起居,俟有圣嗣,歸國守籓。’書奏,天子報聞。”關于“假充”, 顏師古認為這是劉欣“謙不敢言為太子,故云假充,若言非正。”(班固:《漢書》卷一一《哀帝紀》,第333~334頁。)施之勉認為:“余謂王謝意,蓋以將有皇嗣,今為太子特假充耳。”對傅太后而言,其垂涎太子之位已久,今終得之,如何會讓劉欣故意貶損自己得位不正!施之勉所見當是。關于“報聞”,施之勉稱:“報已覽其書,而不從其請也”(施之勉:《漢書集釋》卷一《成帝紀》,臺北:三民書局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版,第835~836頁。)。
據《漢書·哀帝紀》,立劉欣為皇太子后月余,成帝即立宣帝兒子楚孝王劉囂之孫劉景為定陶王,作為劉欣之父劉康的繼嗣:“后月余,立楚孝王孫景為定陶王,奉恭王祀,所以獎厲太子專為后之誼。”(班固:《漢書》卷一一《哀帝紀》,第334頁。)《外戚傳》亦稱劉欣為皇太子“月余,天子立楚孝王孫景為定陶王,奉恭王后。”(班固:《漢書》卷九七下《傅昭儀傳》,第4000頁。)觀此,似乎劉欣二月被立為太子后,當年三四月間,成帝又立劉景為劉康之后。然《成帝紀》云綏和元年“冬十一月,立楚孝王孫景為定陶王。”(班固:《漢書》卷一《成帝紀》,第329頁。)《諸侯王表》亦云:“綏和元年十一月壬子,王景以孝王孫立為定陶王,奉恭王后”(班固:《漢書》卷一四《諸侯王表》,第422頁。)。是知劉景為定陶王當在十一月。不過,據《二十史朔閏表》,綏和元年十一月辛未朔,無壬子。在立劉景為劉康的后嗣之后,成帝“詔傅太后與太子母丁姬自居定陶國邸,下有司議皇太子得與傅太后、丁姬相見不”(班固:《漢書》卷九七《傅昭儀傳》,第4000頁。)。這顯示劉欣被立為太子后,向成帝提出的讓自己居于定陶國邸的請求得到了成帝的同意,直到當年十一月劉景被立為劉康的繼嗣之后,才入住太子宮。
其次,將孔光貶官為廷尉。孔光“以議不中意,左遷廷尉”(班固:《漢書》卷八一《孔光傳》,第3355頁。)。其御史大夫一職為何武所得。據《漢書·百官公卿表》,綏和元年“三月戊午,廷尉何武為御史大夫”,又“御史大夫孔光為廷尉”(班固:《漢書》卷一九下《百官公卿表(下)》,第841頁。)。然征諸《二十史朔閏表》,綏和元年三月乙亥朔,無戊午。二月乙巳朔,有戊午,在詔立太子的癸丑后。《資治通鑒》書其時為二月“戊午”(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三二“綏和元年”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1041頁。)。由于孔光是在劉欣被立為皇太子后,即左遷廷尉,夏燮認為“則光之免,及何武之代,應在二月。故《通鑒》系之二月戊午,無考異。疑溫公所見之《漢書》本作二月戊午,三字乃傳寫之誤也。”(夏燮:《校漢書八表》卷七,梁玉繩等撰,吳樹平、王佚之、汪玉可點校:《史記漢書諸表訂補十種》,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45頁。)
復次,改革官制,分置三公。綏和元年四月,“以大司馬票騎將軍為大司馬,罷將軍官。御史大夫為大司空,封為列侯。益大司馬、大司空奉如丞相”(班固:《漢書》卷一《成帝紀》,第329頁。)。據此,王根罷驃騎將軍,為大司馬,置官屬;御史大夫何武為大司空,封侯,“以備三公官焉”(班固:《漢書》卷八三《朱博傳》,第3405頁。)。論及此次官制調整的原因,由于相權一分為三,李俊認為“主由時君欲‘輕相權’與‘分相權’之一念所致”(李俊:《中國宰相制度》,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9年版,第62頁。)。由于此次改制肇始于何武為廷尉時的建言,其稱:“古者民樸事約,國之輔佐必得賢圣,然猶則天三光,備三公官,各有分職。今末俗之弊,政事煩多,宰相之材不能及古,而丞相獨兼三公之事,所以久廢而不治也。宜建三公官,定卿大夫之任,分職授政,以考功效。”(班固:《漢書》卷八三《朱博傳》,第3404~3405頁。)故祝總斌不贊同李俊的看法,在他看來成帝這樣做是為了“提高統治效率”(祝總斌:《西漢宰相制度變化的原因》,《歷史研究》1986年第2期,第125頁。)。實則自武帝時起,漢朝便確立了中朝主決策、外朝主落實的中外朝制度,亦即主導朝政走向的是中朝而非外朝,其中將軍冠大司馬號領尚書事者為中朝領袖,“內領尚書,外典兵馬”(班固:《漢書》卷七七《毋將隆傳》,第3263頁。),其地位在名義上雖次于外朝領袖丞相,權勢卻重于丞相。成帝時,元后弟王鳳、王音、王商、王根等相繼以將軍冠大司馬號領尚書事,班彪將此稱為“群弟世權,更持國柄”(班固:《漢書》卷九八《元后傳》,第4035頁。),是以成帝在依靠王氏外戚的同時,與王氏外戚的斗爭也一直很激烈,以至于有學者稱:“漢成帝在位二十六年間,是劉家依靠‘外朝’抵制王氏外戚把持下的‘中朝’,以求保全天下的激烈斗爭時期。”(蘇誠鑒:《論西漢“中外朝”的形成及其作用》,《漢淮論壇》1983年第4期,第90頁。)何武的建言就是欲助成帝從制度上對王氏外戚進行約束。王夫之論及此事就稱:“漢置相,而閫政專歸于大將軍,承秦之分,而相無戎政之權,大將軍總經緯之任。故何武有戒心焉,分置三公,以大司馬參司空、司徒之間,冀以分王氏之權。”(王夫之:《讀通鑒論》卷五《何武請分置三公》,船山全書(第10冊),長沙:岳麓書社1988年版,第190頁。)何武為官,曾得太仆王音舉“賢良方正,征對策,拜為諫大夫”。在清河太守任上被免官后,又得大司馬王根薦,“征為諫大夫” (班固:《漢書》卷八六《何武傳》,第3482~3484頁。)。然觀其在廷尉任上的建言,并不黨附王氏,這或許就是成帝將他遷官御史大夫的原因。及至其升任御史大夫時,年邁體衰的王根又“久病,數乞骸骨”(班固:《漢書》卷九三《淳于長傳》,第3731頁。),掌控朝政的能力自是嚴重下降,成帝遂以其事征求其師以丞相致仕的安昌侯張禹的意見,得到張禹的支持:“禹以為然”(班固:《漢書》卷八三《朱博傳》,第3405頁。)。成帝于是馬上將何武的建言付諸實施,罷免將軍冠大司馬號領尚書事者的將軍一職,讓其專為大司馬,其職權由原來的主決策轉為分掌部分丞相權力,并且由于罷免了其將軍一職,其自然也喪失了典領宿衛力量之權。同時讓御史大夫為大司空,與丞相、大司馬并為三公。成帝此舉屬“企圖廢除‘中外朝’體制”(蘇誠鑒:《論西漢“中外朝”的形成及其作用》,第90頁。),從制度上實現對王氏外戚的限制,以平衡未來的朝局。
最后,挑選親信官員輔佐劉欣。侍中太仆安陽侯王舜為王氏外戚王音之子,“其人修飭”,元后“所信愛”(班固:《漢書》卷九九上《王莽傳(上)》,第4044頁。),成帝讓他“護太子家”(班固:《漢書》卷九八《元后傳》,第4028頁。)。趙玄為鄭寬中弟子,治《尚書》。而鄭寬中為夏侯建再傳弟子,元帝時,鄭寬中“以博士授太子,成帝即位,賜爵關內侯,食邑八百戶,遷光祿大夫,領尚書事,甚尊重。”(班固:《漢書》卷八八《張山拊傳》,第3605頁。)當時,成帝喜好學問,“鄭寬中、張禹朝夕入說《尚書》、《論語》于金華殿中” (班固:《漢書》卷一上《敘傳(上)》,第4198頁。)。及鄭寬中卒,成帝“吊贈寬中甚厚”(班固:《漢書》卷八八《張山拊傳》,第3606頁。)。趙玄在元延三年,以尚書仆射“為光祿勛,二年為太子太傅”(班固:《漢書》卷一九下《百官公卿表(下)》,第840頁。)。又以閻崇為太子少傅。金欽為金氏家族金安上之孫,“為太子門大夫”(班固:《漢書》卷六八《金日磾傳》,第2964頁。)。王去疾為王氏外戚王譚之子,“哀帝為太子時為庶子”(班固:《漢書》卷九三《董賢傳》,第3738頁。)。成帝又選傅太后從父弟傅喜為太子庶子,此舉當有安撫傅太后之意。不過傅太后外家人丁旺盛,成帝卻選傅喜輔佐太子,當與其“少好學問,有志行”有關(班固:《漢書》卷八二《傅喜傳》,第3380頁。)。亦即傅喜亦是出于慎選。董賢“父恭,為御史,任賢為太子舍人。”(班固:《漢書》卷九三《董賢傳》,第3733頁。 )公孫述為侍御史公孫仁之子,成帝任命他“為太子舍人”(劉珍等撰,吳樹平校注:《東觀漢記校注》卷二一《公孫述傳》,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875頁。)。侯霸的族父侯淵,“以宦者有才辯,任職元帝時,佐石顯等領中書,號曰大常侍。成帝時,任霸為太子舍人。”(范曄:《后漢書》卷二六《侯霸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901頁。)
總之,由于成帝欲立劉欣為皇太子的意愿,得到了朝廷重臣的普遍支持,應該讓他認為朝政還處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因此在立劉欣為皇太子后,在處置后續事宜的過程中,顯得頗為自信、從容。
二 淳于長案對成帝的影響
成帝立劉欣為皇太子后,朝堂上看似波瀾不驚,實則早已暗流涌動。各方角力之下,導致淳于長案在綏和元年冬爆發,而隨著該案的發展,最終又使成帝深陷其中。
時帝舅王曼之子新都侯王莽為騎都尉、光祿大夫、侍中,貴重。然淳于長“先進在莽右”(班固:《漢書》卷九九上《王莽傳(上)》,第4041頁。),是接替王根輔政的不二人選:“是時,帝舅曲陽侯王根為大司馬票騎將軍,輔政數歲,久病,數乞骸骨。長以外親居九卿位,次第當代根。”(班固:《漢書》卷九三《淳于長傳》,第3731頁。)又:“先是定陵侯淳于長以外屬能謀議,為衛尉侍中,在輔政之次。”(班固:《漢書》卷九八《元后傳》,第4027頁。)王莽因此欲扳倒淳于長。時成帝許皇后廢處長定宮稱長定貴人,淳于長取長定貴人寡居的姐姐許孊為小妻,并通過許孊接受長定貴人的賄賂,許諾請成帝立長定貴人為左皇后。王莽“私聞長取許孊,受長定宮賂遺”,遂向王根告發了淳于長。最終淳于長被免官,遣就國。淳于長本與王立不睦,成帝亦知之:“初,長為侍中,奉兩宮使,親密。紅陽侯立獨不得為大司馬輔政,立自疑為長毀譖,常怨毒長。上知之。”然而淳于長為了能得到成帝的寬恕,卻通過王立的兒子王融以珍寶賄賂王立,請王立向成帝為自己求情。“立因為長言。于是天子疑焉,下有司案驗。吏捕融,立令融自殺以滅口。上愈疑其有大奸,遂逮長系洛陽詔獄窮治。長具服戲?傰?長定宮,謀立左皇后,辠至大逆,死獄中。”(班固:《漢書》卷九三《淳于長傳》,第3731-3732頁。)對此,沈家本指出:“淳于長所犯,以謀立左皇后為重。然許后廢處長定宮,因姊孊賂遺長,長許為白上立為左皇后,此實欺詐虛言,并無實事,何足為逆?科以大逆,實不相符。第漢獄之以大逆定者,往往與本意不合”( 沈家本撰,鄧經元、駢宇騫點校:《漢律摭遺》卷三,《歷代刑法考》,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414頁。)。
細繹淳于長被科以大逆之因,當是通過對淳于長案的審理,使成帝認識到劉欣被立為皇太子事,看似是由他主導,實際上卻是由傅太后在暗中操縱而成,而淳于長在其中參與甚深。
淳于長仕途通達,與趙飛燕姐妹的支持關系甚大。因淳于長在立趙飛燕為皇后一事上有功于成帝、趙氏姐妹,成帝遂于永始二年十二月,以淳于長曾建言罷修昌陵功,下詔曰:“前將作大匠解萬年奏請營作昌陵,罷弊海內,侍中衛尉長數白宜止徙家反故處,朕以長言下公卿,議者皆合長計。首建至策,民以康寧。其賜長爵關內侯。”(班固:《漢書》卷九三《淳于長傳》,第3730~3731頁。)元延三年二月,成帝又以淳于長擁立趙皇后故,“追以長前白罷昌陵功,封為定陵侯。”(班固:《漢書》卷九七下《趙飛燕傳》,第3989頁。)可知自許后被廢后,淳于長與成帝、趙皇后之間的親密關系一直在持續深化。丞相翟方進見其新用事,因與之深相結交:“初,定陵侯淳于長雖外戚,然以能謀議為九卿,新用事,方進獨與長交,稱薦之。”(班固:《漢書》卷八四《翟方進傳》,第3421頁。)及至其被封為定陵侯,權勢更盛,“大見信用,貴傾公卿。外交諸侯牧守,賂遺賞賜亦累巨萬。”(班固:《漢書》卷九三《淳于長傳》,第3731頁。)就中山王劉興、定陶王劉欣而言,兩人一為成帝之弟,一為成帝之侄,諸王中與成帝最親,在朝中地位極尊崇,而成帝又久無后,若其選立繼嗣,必從這兩人選立,淳于長既然有意結交諸侯,當不會遺漏這兩人。就定陶王國而言,以傅太后之心機及野心,知道淳于長為成帝親信,是繼王根接掌大司馬一職的不二人選,怎么可能不與其結交!
就選立皇太子一事而言,此屬成帝要為自己身后事布局,而淳于長是接替王根為中朝領袖的不二人選,就在成帝的局中,且其人又能謀議,則成帝在考慮選立繼嗣時,極有可能征求淳于長的意見。
另外,淳于長以擁戴趙飛燕為皇后之功,被拜為關內侯,可視為成帝對他的獎賞,但數年之后,又因此而進爵,則此時若無趙氏姐妹的支持,是很難實現的。《漢書·外戚傳》特言其以擁戴之功被封為定陵侯,其意即是指此事與趙氏姐妹的推動有關。而若淳于長沒有著力深化與趙氏姐妹的關系,如何能在多年之后又因此而得到趙氏姐妹的助力?時傅太后為謀得皇太子之位,“私賂遺趙皇后、昭儀”(班固:《漢書》卷九七下《趙飛燕傳》,第3989頁。),而得到趙氏姐妹的支持,當此情勢下,若她們安排親信淳于長布局,實在情理之中。
丞相翟方進與淳于長關系親密,右將軍廉褒亦與淳于長相黨友。據《漢書·孔光傳》,綏和元年,廉褒、朱博皆因受淳于長、王立案牽連被免:“是歲,右將軍褒、后將軍博坐定陵、紅陽侯皆免為庶人。”(班固:《漢書》卷八一《孔光傳》,第3356頁。)又《淳于長傳》云因淳于長案,“將軍卿大夫郡守坐長免罷者數十人。”(班固:《漢書》卷九三《淳于長傳》,第3732頁。)考此案被罷免的將軍只有朱博、廉褒兩人,既然有將軍因淳于長而罷,由于朱博是“與紅陽侯立相善”而被免(班固:《漢書》卷八三《朱博傳》,第3404頁。),則廉褒當是與淳于長相善而被免。就翟方進、廉褒而言,由于他們與淳于長關系親密,而淳于長取代王根為大司馬的態勢已甚明,則當此權力即將更迭之際,為占據有利地位,他們定會私下協商,統一立場。
是故就劉欣被立為太子一事而言,史書雖沒言及淳于長,但他一定有深度的參與。及至淳于長被逮系洛陽詔獄,“窮治”之下,淳于長為求自保,自應無所不招,遂使諸人陰謀敗露。這應該會讓成帝產生嚴重的挫敗感和強烈的危機意識,因為這顯示該年年初議立皇太子時,表面上看似是他主導著會議,實際上卻是在傅太后的暗中操縱下,朝中重臣已紛紛倒向了定陶王國,他其實已成了孤家寡人。
并且劉欣被立為太子后,“數遣中盾請問近臣”,而近臣們普遍反應積極,只有成帝時為黃門郎中常侍的班穉,“獨不敢答”(班固:《漢書》卷一上《敘傳(上)》,第4203頁。)。另外,劉欣被立為太子后,向成帝請求留國邸,當時看似是意示謙恭,然而據《漢書·哀帝紀》稱哀帝“即位痿痹”(班固:《漢書》卷一一《哀帝紀》,第345頁。)。痿、痹屬兩種病癥,如《素問》有《痹論》《痿論》。痿病多為下肢痿弱,不能隨意行動,無痛候。痹病有疼痛、麻木、腫脹等癥狀表現。據《素問·痿論》分析,痹病發展到一定程度,就轉成了痿病:“大經空虛,發為肌痹,傳為脈痿。”(張志聰集注:《黃帝內經素問集注》卷五《痿論篇》,《中國醫學大成(一)(重刊訂正本)》,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1990年版,第68頁。)故《說文》云:“痿,痹也。”段玉裁注:“古多痿痹聯言,因痹而痿也。”(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卷一四《疒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50頁。)痹病主要是因外感風寒成,痿病則主要由內傷起,劉欣卻一即位便兩病同發,亦即其身體不僅內不敵外致痹病,還因內傷而同時患上痿病,可知其身體差的狀況已經持續相當長一段時間了。《漢書·哀帝紀》贊語稱哀帝“雅性不好聲色”,又稱其“即位痿痹,末年浸劇”(班固:《漢書》卷一一《哀帝紀》,第345頁。)。然而史又言其即位后愛幸男寵董賢,令董賢妻通籍殿中,又以其女弟為昭儀,諸人終日侍奉在哀帝左右,王鳴盛對此深為不解:“贊之言一何矛盾?”(王鳴盛撰,王永平、張連生、孫顯軍、陳文和校點:《十七史商榷》卷九《哀帝贊矛盾》,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96頁。)但劉咸炘認為贊語云哀帝“不好聲色”,“蓋言未即位以前”(黃曙輝編校:《漢書知意》,《劉咸炘學術論集史學編》,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81頁。)。實則人的性情是有穩定性的,不可能短時間內前后判若兩人。哀帝實際上是喜男寵而不好女色,當其為王及太子期間,因為各方制約不得不有所收斂,及至即位,大權在握,遂縱情聲色。而這也應該與其身體較差,在與女子歡愛方面力不從心有關。就其被立為太子后,婉辭入主太子宮一事而言,很可能就是為了掩飾其身體狀況而為。其“時覽卞射武戲”(班固:《漢書》卷一一《哀帝紀》,第345頁。),可能也是要以此來顯示自己身體健康、活潑好動的良好狀態,亦即也是刻意為之。似此淳于長當具知之,及至被“窮治”,遂盡言之。
總之,淳于長一案的爆發,讓成帝認識到時局的兇險,但木已成舟,已難收回成命。并且縱使廢黜劉欣再立太子,也沒有合適的人選了。因為當年八月,其弟中山王劉興薨,劉興“有一男,嗣為王,時未滿歲,有眚病”(班固:《漢書》卷九七下《馮昭儀傳》,第4006頁。),自是難堪大任。成帝當前所能做就是最大限度地強化對劉欣的控制,同時整肅統治團隊,以實現對朝廷的全面掌控。
三 成帝對政局的調整
綏和元年冬至綏和二年春,成帝對政壇展開嚴厲的整肅,并將自己的親信置于各要害部位,力求在即將到來的新的政局中實現對劉欣的制衡,最大限度地維護自身的利益。
綏和元年十月免去王根之職。考王根被免時日當為十月甲寅。據《漢書·百官公卿表》云綏和元年“七月甲寅賜金,安車駟馬免”(班固:《漢書》卷一九下《百官公卿表(下)》,第842頁。)。荀悅《漢紀》云該年“冬十月甲寅,大司馬根病免。”(張烈點校:《漢紀》卷二七“綏和元年”條,《兩漢紀(上)》,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479頁。)《資治通鑒》云該年“冬,十月,甲寅,王根病免。”(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三二“綏和元年”條,第1044頁。)王念孫據此認為“七月當為十月”,荀悅書于十月,說明“《漢表》本作十月”,《通鑒》所書“亦本于《漢表》”(王念孫:《讀書雜志》四之三《漢書第三》,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08頁。)。繼而以王莽為大司馬:“故曲陽侯根薦莽以自代,上亦以為莽有忠直節,遂擢莽從侍中騎都尉光祿大夫為大司馬。”(班固:《漢書》卷九八《元后傳》,第4027頁。)據《漢書·百官公卿表》,綏和元年“十一月丙寅,侍中騎都尉光祿大夫王莽為大司馬。”(班固:《漢書》卷一九下《百官公卿表(下)》,第842頁。)然參之《二十史朔閏表》,當年十一月辛未朔,無丙寅。或所書日有誤。
如前所述,綏和元年十一月,成帝立劉景為劉康的繼嗣,“太子議欲謝,少傅閻崇以為‘《春秋》不以父命廢王父命,為人后之禮不得顧私親,不當謝。’太傅趙玄以為當謝,太子從之。”(班固:《漢書》卷九七下《傅昭儀傳》,第4000頁。)
考閻崇反對劉欣向成帝致謝的理由,其所持的《春秋》說當出自《公羊傳》。春秋時期,作為世子的蒯聵與其父衛靈公不和,魯定公十四年,被衛靈公驅逐出衛國。魯哀公二年,衛靈公卒,蒯聵之子輙被立為國君,而蒯聵則在晉國支持下回到衛國的戚邑。據《春秋·哀公三年》,魯哀公三年春,齊國夏、衛石曼姑,“帥師圍戚”。《公羊傳》論及此條經文涉及的輙被立為君并拒蒯聵事,認為這是正當的:“齊國夏曷為與衛石曼姑帥師圍戚?伯討也。此其為伯討奈何?曼姑受命乎靈公而立輙,以曼姑之義,為固可以距之也。輙者曷為者也?蒯聵之子也。然則曷為不立蒯聵而立輙?蒯聵為無道,靈公逐蒯聵而立輙。然則輙之義可以立乎?曰可。其可奈何?不以父命辭王父命,以王父命辭父命,是父之行乎子也。不以家事辭王事,以王事辭家事,是上之行乎下也。”(何休注,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卷二七“哀公三年”,第2346頁。)意謂不以父之命為理由拒絕執行祖父的命令。然而成帝是太子的父輩而非祖父,故閻崇引此為據當是因為元后尚在,立劉景為劉康后,當是依元后命而為,而元后可以代表元帝,是以有此一說。閻崇所謂的“不得復顧私親”云云,征諸禮制,《儀禮·喪服》云:“出妻之子為父后者,則為出母無服。”究其原因,《喪服傳》曰:“與尊者為一體,不敢服其私親也。”(鄭玄注,賈公彥疏:《儀禮注疏》卷三《喪服》,《十三經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104頁。)又稱“庶子為父后者為其母”服緦麻禮(鄭玄注,賈公彥疏:《儀禮注疏》卷三三《喪服》,第1119頁。),其原因亦如此。意謂為人后者要將為所后者及其“私親”即私人的親屬區別對待。不過,禮制也并不絕人之情,只是要求對待私親的禮儀要低于對待所后者。并且征諸史實,劉欣的曾祖宣帝以旁支繼大宗后,還為其父上尊號曰“皇考”,至成帝時尚在國之祀典。故當歷史在數十年之后重演時,劉欣若不依其曾祖之故事,對成帝的作為置而不論,又于理何據?就當時的情勢而言,劉欣并無挑戰成帝的實力,為了能順利接權,他其實也在仔細琢磨成帝的用心,是故他向成帝表示感謝的舉動似乎并不草率。
但成帝顯然對劉欣的應對很不滿意,因為他“詔問所以謝狀”(班固:《漢書》卷九七下《傅昭儀傳》,第4000頁。)。趙玄或是以宣帝故事為據建言劉欣向成帝表示感謝,但細繹之,本始元年六月詔議宣帝父祖之謚時,官員們雖強調宣帝為昭帝后,對于宣帝的本生父史皇孫稱“親”:“親史皇孫位在廣明郭北”云云(班固:《漢書》卷六三《戾太子傳》,第2748頁。),卻未為劉進置繼承人,從而形成宣帝以一身而奉兩支的事實。而成帝在以劉康之子劉欣為繼嗣后,又將劉景立為劉康的繼嗣,從禮法上徹底切斷了劉欣與劉康的關系,自此劉欣只能專為皇室大宗一系的繼承人,是以此事并不能與宣帝故事相類比,自然劉欣也沒有理由和資格向成帝表示感謝。當然,趙玄或許并沒有以此為據建言劉欣向成帝表示感謝,然如閻崇所言,禮法并不支持這一做法,則其理由何在?是以成帝下詔詢問劉欣感謝自己的原因。就劉欣而言,他可能將此解釋為是自己行事不謹,率爾而為,而深自檢討。但其身為皇太子,行事如此孟浪,日后若繼承皇位,主持國政,如何能讓成帝安心?而尤為讓成帝不滿的是,這也可能顯示劉欣仍然以劉康的繼嗣自居,若果如此,這對成帝而言就是不孝,并且日后劉欣當權,還有可能仿效宣帝推尊劉康至尊位,使自己的正統地位受到挑戰,而這是成帝絕對不能容忍的。事實上,成帝立劉景為劉康的繼嗣,就是要再次強調并坐實劉欣只能是大宗繼承人這一法定事實,提前杜絕其日后仿效宣帝抬升自己本生父親的地位的念想。同時,阻斷劉欣的外戚憑借劉欣飛黃騰達、干涉朝政的道路。當年由于朝廷沒有理清宣帝與其本生父母的關系,導致后來宣帝不僅未絕其私親史、王外戚,還對他們封君、封侯,讓他們參與朝政,以至盤踞朝廷,數世而不衰。就當前的情況而言,劉欣的外戚傅氏、丁氏人丁甚盛,劉欣的祖母傅太后為人剛暴,長于權謀,元帝時,成帝的母親元后就非其敵手,是以若傅、丁外戚憑借著劉欣而獲得正宗皇親的地位,則其干涉朝政是可以想見的。而這也是成帝無法接受的。因此立劉景為劉康的繼嗣,從禮法上將傅、丁外戚降為劉欣的“私親”,使他們無法憑借劉欣來獲得正宗皇親的地位并興風作浪。是以成帝在詔問劉欣的同時,又讓尚書彈劾趙玄,并將其貶為少府,以警效尤,其意即是要警告劉欣及擁戴他的勢力不得有非分之想。師丹治《詩》,事匡衡。舉孝廉為郞。成帝時歷官至少府、光祿勛、侍中,“甚見尊重”(班固:《漢書》卷八六《師丹傳》,第3503頁。)。成帝讓其為太子太傅以規范劉欣:“尚書劾奏玄,左遷少府,以光祿勛師丹為太傅”(班固:《漢書》卷九七下《傅昭儀傳》,第4000頁。)。據《漢書·百官公卿表》,師丹為太子太傅的時間為綏和元年“十一月”(班固:《漢書》卷一九下《百官公卿表(下)》,第842頁。)。
當時成帝又著手對傅太后、丁姬進行限制:“詔傅太后與太子母丁姬自居定陶國邸,下有司議皇太子得與傅太后、丁姬相見不,有司奏議不得相見。”此后沒多久,成帝母元后想讓傅太后、丁姬十日一至太子家,成帝不同意,說:“太子丞正統,當共養陛下,不得復顧私親。”而元后不愿把事情做得過于絕情,說:“太子小,而傅太后抱養之,今至太子家,以乳母恩耳,不足有所妨。”元后既然如此,成帝也不好一味反對,“于是令傅太后得至太子家。丁姬以不小養太子,獨不得。”(班固:《漢書》卷九七下《傅昭儀傳》,第4000~4001頁。)據此可知,成帝在盛怒之下,對劉欣的處置極其嚴厲。
十一月庚子,即該月的三十日,“定陵侯淳于長坐執左道下獄死”(班固:《漢書》卷二六《天文志》,第1311頁。)。
如前所述,是歲右將軍廉褒、后將軍朱博皆受到牽連被免為庶人。成帝又重用孔光、王咸:“以光為左將軍,居右將軍官職,執金吾王咸為右將軍,居后將軍官職。罷后將軍官。”(班固:《漢書》卷八一《孔光傳》,第3356頁。)孔光前因反對立劉欣被貶為廷尉,現在卻又被成帝拔擢至高位,顯見是意在制約劉欣。
綏和二年二月,成帝逼翟方進自殺。當淳于長案發下獄后,翟方進已感到形勢不妙,為求自保,遂彈劾王立奸邪亂政,請求將其下獄,結果王立被免為庶人,遣就國。翟方進又彈劾王立的黨友后將軍朱博、巨鹿太守孫閎、故光祿大夫陳咸等,“皆內懷奸猾,國之所患,而深相與結,信于貴戚奸臣,此國家大憂,大臣所宜沒身而爭也”。請求成帝“免博、閎、咸歸故郡,以銷奸雄之黨,絕群邪之望”,其議為成帝接受。及至淳于長被誅死,如廉褒等“諸所厚善皆坐長免”,顯見成帝對此事甚為震怒。翟方進于是主動“上疏謝罪乞骸骨”,史言其此舉出于“內慚”,成帝則回復道:“定陵侯長已伏其辜,君雖交通,傳不云乎,朝過夕改,君子與之,君何疑焉?其專心一意毋怠,近醫藥以自持。”意為對他的過失表示原諒。但翟方進復起視事后,又“條奏長所厚善京兆尹孫寶、右扶風蕭育,刺史二千石以上免二十余人”。打擊淳于長勢力可謂傾盡全力。之所以如此,應該是成帝通過審理淳于長案,掌握了翟方進的重大過失,以至于使他惶惶不可終日,故與其說他“內慚”,不如說是“內懼”。事實上,成帝當時不懲治他,不是原諒了他,而是“上以方進大臣,又素重之,為隱諱”(班固:《漢書》卷八四《翟方進傳》,第3420~3421頁。)。以翟方進之精明,工于算計,對此應該有所感知。及至綏和二年二月,成帝終于借天象異常逼翟方進自殺。
據《漢書·翟方進傳》載:“綏和二年春熒惑守心”(班固:《漢書》卷八四《翟方進傳》,第3421頁。)。此屬異兆。“心”即二十八宿中的心宿,“熒惑”,即火星。按照天文星歷學理論,心宿為明堂,乃天王布政之所,為天子之象,在它那里發生的一切都與天子有關。“熒惑”在上天屬于執法之官,常在十月入太微,受制而出行列宿,主司無道,出入無常,若其進入心宿,就是喻示著天子自身將有極其嚴重的災殃出現。但對君主而言,此事并非沒有禳解之法。據《呂氏春秋·制樂》稱:“宋景公之時,熒惑在心,公懼,召子韋而問焉,曰:‘熒惑在心,何也?’子韋曰:‘熒惑者,天罰也;心者,宋之分野也;禍當于君。雖然,可移于宰相。’”(王利器:《呂氏春秋注疏》卷六《制樂》,成都:巴蜀書社2002年版,第648~650頁。)也就是說若出現熒惑守心現象,只要讓宰相來承擔責任,君主就可以擺脫災厄。
由于熒惑守心現象關系至重,故此事一出,李尋即上奏記給翟方進,聲稱:“應變之權,君侯所自明。往者數白,三光垂象,變動見端,山川水泉,反理視患,民人訛謠,斥事感名。三者既效,可為寒心。今提揚眉,矢貫中,狼奮角,弓且張,金歷庫,士逆度,輔湛沒,火守舍,萬歲之期,近慎朝暮。上無惻怛濟世之功,下無推讓避賢之效,欲當大位,為具臣以全身,難矣!大責日加,安得但保斥逐之勠?闔府三百余人,唯君侯擇其中,與盡節轉兇。” (班固:《漢書》卷八四《翟方進傳》,第3421頁。)觀其奏記,大致表達了三重看法。
其一,咎在翟方進。因為日、月、星三光為三公之象,三光有異,即是三公執政有過失。故李尋指出因翟方進執政有失,因而三光垂象,予以警示,但因翟方進未能妥善處理,導致上天的警示愈來愈嚴厲,終至發展到現今的諸宿不安,五星中有三星異動,李尋將此概括為“大責日加”。亦即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翟方進而起,他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其二,上天確實發生了熒惑守心現象。翟方進不僅好星歷之學,而且“善為星歷”(班固:《漢書》卷七五《李尋傳》,第3179頁。)。故若他運用自己的學識質疑熒惑守心現象的真實性,以擺脫困境也是正常的。并且當年春季確實沒有發生這一天象。綏和二年春的時間跨度為公元前7年1月31日至4月29日,根據推算,“熒惑于2月1日時留角宿東,并開始向西逆行,4月22日在左執法(室女座η星)附近留,然后又開始順行,至8月底始進入心宿,但不曾留守心宿,故當年春天熒惑根本不可能守心”(張嘉鳳、黃一農:《中國古代天文對政治的影響——以漢相翟方進自殺為例》,第367頁。)。然而李尋的奏記徹底打消了這一可能性。李尋所治《尚書》之學,出自夏侯建,夏侯建授張山拊,張山拊授李尋,李尋“獨好《洪范》災異,又學天文月令陰陽”(班固:《漢書》卷七五《李尋傳》,第3179頁。)。以“善說災異”知名,成“李氏之學”(班固:《漢書》卷八八《張山拊傳》,第3605~3606頁。)。當時,李尋因長于星歷之學,不僅丞相翟方進“厚李尋,以為議曹。”(班固:《漢書》卷八四《翟方進傳》,第3421頁。)大司馬驃騎將軍王根亦“厚遇尋”(班固:《漢書》卷七五《李尋傳》,第3179頁。)。因此當李尋以專家身份接受熒惑守心之說,在奏記中聲言“火守舍”時,翟方進已幾無翻盤的機會:“當時或有心存懷疑者,而李氏以擅星歷、災異之身分出面表態,或可堵眾人攸攸之口”(張嘉鳳、黃一農:《中國古代天文對政治的影響——以漢相翟方進自殺為例》,第374頁。)。
其三,翟方進將有性命之憂。李尋指出由于翟方進應對天變不力,最終導致熒惑守心現象發生,此預示著“萬歲之期,近慎朝暮”,即成帝的性命危在旦夕。由于罪責深重,翟方進最終的結局可能不只是“斥逐之勠”,言下之意,翟方進若不能妥善應對,可能有性命之憂。
翟方進讀過李尋的奏記后,“憂之,不知所出”。原因是他深知由于自己在選立太子時,站錯了隊,犯下原則性錯誤,已失去成帝的信任。成帝之所以沒處死他,是因為淳于長的很多罪狀無法公之于眾,殺之無由。如今發生熒惑守心事件,按李尋的邏輯推理,他其實已無生理。事實也確實如此,當時郞官賁麗一建言應該讓大臣承擔責任,成帝便召見翟方進,翟方進被召見后,回到家中就準備自殺,然而“未及引決”, 成帝又遣使賜其冊書對其予以嚴厲斥責,翟方進于是“即日自殺”(班固:《漢書》卷八四《翟方進傳》,第3422~3424頁。)。
論及翟方進之死,學者普遍認為與王氏外有關。如王夫之稱:“方進之附淳于長也,欲與王氏忤,而長固王后之姊子也;長之不類,尤出諸王之上,資之以與諸王抗,而方進之欲不死也奚能?熒惑之變,駕言移禍于宰相,王氏之嫉也深,雖微熒惑,方進其能免乎?”(王夫之:《讀通鑒論》卷五《成哀之世惟王嘉為大臣》,第191頁。)張嘉鳳、黃一農認為:“翟氏與王莽之間的嫌隙與權力斗爭,很可能是促使翟氏自殺的重要原因”(張嘉鳳、黃一農:《中國古代天文對政治的影響——以漢相翟方進自殺為例》,第376頁。)。朱紹侯、龔留柱指出:“翟方進之死實質上是這時王氏外戚的掌班人王莽打擊陷害的結果”(朱紹侯、龔留柱:《盛衰蒼茫——漢元成二帝傳》,第311頁。)。
應該說諸家之論頗有道理,翟方進為得到成帝的信任,長期與王氏外戚為敵,及至淳于長案發后,翟方進為求自保,更是竭盡全力地打擊王氏外戚,故其不為王氏外戚所容是可以想見的。就王莽而言,其雖為大司馬,但作為后起之秀,資歷尚淺,執政經驗也不如翟方進豐富,并且翟方進之所以陷入危局,正是拜王莽所賜,因此兩人之間已勢同水火,故若不趁勢打掉翟方進,接下來王莽將會不勝其擾。而細繹翟方進被逼自殺的整個過程,也隱約可以感受到王氏外戚的影響。如李尋雖然為翟方進所賞識,但與此同時,王氏外戚也在極力拉攏他:“帝舅曲陽侯王根為大司馬票騎將軍,厚遇尋。是時多災異,根輔政,數虛己問尋。”(班固:《漢書》卷七五《李尋傳》,第3179頁。)又“根于是薦尋。”(班固:《漢書》卷七五《李尋傳》,第3183頁。)而從李尋向翟方進所上奏記看,他對翟方進的指責相當嚴厲,“絲毫不念及舊恩,或許和李氏受到當權的王根厚遇及推薦有關” ( 張嘉鳳、黃一農:《中國古代天文對政治的影響——以漢相翟方進自殺為例》,第374頁。)。另外成帝給翟方進所賜冊書的邏輯理路,正與李尋所上奏記相同。即先講災害嚴重,然后講責在翟方進,最后強調翟方進要對此負責。所以若說翟方進是死于王氏外戚或王莽之手,是極有可能的。同時由于翟方進為相,持法苛刻嚴峻,其舉奏州牧、郡國守相及九卿,常常援引苛細的律令條文極力詆毀,受到中傷打擊的人非常多。這些人見翟方進進退失據,處境尷尬,當然也不會錯過報復翟方進這一天賜良機,亦即翟方進的這些仇敵或多或少也可能參與到了除掉翟方進的活動之中。總之,翟方進的死確實與政壇敵對勢力的圍剿有關,但從根本講,還在于他失去成帝信任,為成帝所拋棄所致。
翟方進死后不久,成帝又決定拜孔光為丞相,其意仍在于為自己身后布局,強化對劉欣的制約,而這也正合王氏外戚之意,故雖臨拜孔光為丞相時,成帝突然暴崩,元后仍是尊其意,當天夜間在成帝靈柩前安排孔光“拜受丞相博山侯印綬”(班固:《漢書》卷八一《孔光傳》,第3356頁。)。時為綏和二年“三月丙戌”(班固:《漢書》卷一九下《百官公卿表(下)》,第843頁。)。
綜上,漢成帝因久無繼嗣,綏和元年二月,遂立其侄定陶王劉欣為皇太子。繼而接受了劉欣留居定陶國邸的請求,將御史大夫孔光貶為廷尉,還改革官制分置三公,并挑選一批親信官員輔佐劉欣,顯得頗為從容與自信。及至綏和元年冬淳于長案發后,隨著案情的發展,很可能讓成帝發現年初舉行的選立皇太子會議,受到了傅太后的暗中操控,朝中重臣已紛紛倒向定陶王國,因此產生嚴重的挫敗感,遂對政壇展開嚴厲的整肅,處死淳于長,免王立為庶人,倆人的親黨皆被免官,后又逼翟方進自殺;通過立劉景為劉康的繼嗣,從禮法上切斷了劉欣與劉康及傅、丁外戚的關系,并要求劉欣入居太子宮,僅令傅太后得至太子家;同時,以王莽取代王根為大司馬,以孔光為左將軍、王咸為右將軍,后又欲拜孔光為丞相,意欲在即將到來的新的政局中實現對劉欣的制衡。及成帝暴崩的當天夜間,元后又尊成帝之意,在其靈柩前拜孔光為丞相。此舉對哀帝初年的政局產生了重要影響。
收稿日期:2024-02-11
作者賀科偉,歷史學博士,河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研究館員;李峰,歷史學博士,河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河南,新鄉,453007。
An Analysis of the Selection ofSuccessor and Political Adjustments by Emperor Cheng of Han in His Later Years
He Keweiand Li Feng
Abstract: In February of the first year of Suihe (8 BCE), Emperor Cheng of Han appointed his nephew Liu Xin as the Crown Prince. Due to confidence in his dominance of national affairs, Emperor Cheng appeared quite calm and confident in handling subsequent related affairs. After the occurrence of the Chunyu Zhang case in the winter of the same year,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ase, Emperor Cheng discovered that he had been deceived by a group of powerful people. As a result, he launched a major political purge, severely punished Chunyu Zhang, Wang Li, and their followers, and forced Zhai Fangjin, his Prime Minister, to commit suicide. In the meantime, he strictly restrained Liu Xin and his relatives, designated Liu Jing as Liu Kang’s successor, and required Liu Xin to reside in the palace of Crown Prince. Only his grandmother, Empress Dowager Fu, was allowed to visit him in the palace. Moreover, he transferred his trusted officials to the key positions, such as replacing Wang Gen with Wang Mang as the Grand Sima, appointing Kong Guang as the Left General and Wang Xian as the Right General, and later on intending to appoint Kong Guang as the Prime Minister, with the intention of balancing Liu Xin in the upcoming new era. The move of Emperor Cheng had a significant influence on the political situation in the early years of Emperor Ai’ reign.
Keywords: Emperor Cheng of Han; Liu Xin; First Year of Suihe (8 BCE); The Chunyu Zhang Case; Zhai Fangjin
【責任編校 徐瑩】
(*基金項目:河南省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創新團隊支持計劃“秦漢史”(項目編號:2024-CXTD-08);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西漢后期郊廟改制問題研究”(項目編號:18BZS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