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臣七條》到“太宗”《戒石銘》：宋代衙署御制官箴更替考

［摘 要］北宋衙署流行的御制官箴是宋真宗《文臣七條》?！段某计邨l》的推廣以朝辭頒賜為主，以刊石、書壁、題屏等景觀化手段為輔。所謂“太宗御制戒石銘”，完全是宋高宗為建構政治合法性一手炮制出來的?！督涫憽放谥频乃协h(huán)節(jié)，剛好都契合高宗的知識視野。宋高宗借“太祖誓約”寬慰了文武百官，又想借“太宗御制戒石銘”安撫百姓。隨著高宗御制《戒石銘》的強力推廣，宋真宗《文臣七條》逐漸受到冷遇，并最終走向沒落。不過，《文臣七條》中的“公生明”元素在元代以后逐漸發(fā)揚光大，并在與戒石景觀合體之后成功地占據象征尊者的陽面，這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返璞歸“真”了?！敖涫懀鳌本坝^長盛不衰，是因為它們道出了普適性的官場倫理，因而具有恒久的生命力。

［關鍵詞］ 宋真宗；宋高宗；《文臣七條》；《戒石銘》；“公生明”

[中圖分類號]K245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0583-0214（2025）04-0000-00

清人朱象賢曰：“今凡府州縣衙署，于大堂之前正中，俱立一石，南向刻‘公生明’三字，北向刻‘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十六字……此名戒石，所刻之十六字，乃宋太宗書賜郡國，以戒官吏……元、明以至國朝，未有更易?！保?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中國歷史研究院重大歷史問題研究專項2022年重大招標項目“中國歷史上地方治理的實踐及啟示”（22VLS005）。

朱象賢：《聞見偶錄》，叢書集成續(xù)編第96冊，上海：上海書店1994年版，第615頁。）“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十六字，即所謂“宋太宗”《戒石銘》的具體內容（本文的戒石銘，有時指十六字文本，有時指由十六字文本衍生出的戒石景觀，在行文的過程中，前者加書名號，后者則不加。）。從宋至清，《戒石銘》肅立于歷朝官衙，可謂千古第一官箴。作為宋、元、明、清最恒久的政治箴言和政治景觀，“宋太宗”《戒石銘》對宋代以降政治、社會有著巨大和深遠的影響。但是，如此重要的政治箴言和政治景觀，在其形成之初，卻完全是“莫須有”的。《戒石銘》真正的制造者是宋高宗，與宋太宗沒有任何的關聯。自宋迄今，幾乎所有的士大夫和學者都被宋高宗的政治謊言所蒙蔽，罕有人提出質疑（關于戒石銘的研究成果不少，但多為介紹性的，比較有價值的成果有：王雪玲：《戒敕與戒石銘》，《中國典籍與文化》1999年第1期，第107～110頁；徐梓：《＜戒石銘＞及其流傳考》，《文獻》2004年第3期，第229～241頁；水賚佑：《黃庭堅書跡三則考辨》，《中華書畫家》2017年第5期，第101～105頁。不過，所有成果都沒有深究戒石銘的真?zhèn)螁栴}。）?；凇督涫憽肪薮蠛蜕钸h的影響，這一問題很有正本清源的必要。正本清源，首先當從北宋真正流行的御制官箴談起。

一 真宗《文臣七條》：北宋真正流行的御制官箴

御制官箴是帝制時代政治文化建設的一個重要面相，不僅關乎百官行政風格，而且關乎百姓福祉、王朝國運。宋朝皇帝非常注重官箴建設，“太祖皇帝武定天下”，精力主要集中在開疆拓土，官箴建設稍顯遜色，“太宗皇帝文以撫之”（潛說友：《咸淳臨安志》卷四○《太宗皇帝御制戒石銘》，宋元方志叢刊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722頁。），將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制度和政治文化的完善上，官箴建設頗為用心（詳見下文）。真宗是宋朝第三位皇帝，御制官箴更加正式和體系化。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真宗御制《文臣七條》《武臣七條》，第二年，又親自為《文武七條》作御注。因武臣與治民關聯較小，本文主要關注《文臣七條》。茲將《宋大詔令集》“文臣七條”轉錄于下：

列辟任人，治民為要；群臣授命，奉法居先。朕勤擇循良，撫綏黎獻，慮萬方之未泰，每終夕而疚懷。示以詔條，仰惟舊典，守而勿失，政則有成。無曠庶官，期善修于職業(yè)；慎乃出令，爰親述于訓詞。勉副予心，各揚爾事。今賜諸道牧守及知州、知軍、通判、知監(jiān)、知縣七條如左：

一曰淸心。謂平心待物，不為喜怒愛憎之所遷，則庶事自正。

二曰奉公。謂公直潔己，則民自畏服。

三曰修德。謂以德化人，不必專尙威猛。

四曰責實。謂專求實效，勿兢虛譽。

五曰明察。謂勤察民情，勿使賦役不均，刑罰不中。

六曰勸課。謂勸諭下民，勤于孝弟之行、農桑之務。

七曰革弊。謂求民疾苦而厘革之（司義祖整理：《宋大詔令集》卷一九一《文臣七條》，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701頁。）。

《文臣七條》分為三個部分：七條之前的內容為序言，七條起首兩字為正文，每條“謂”之后的部分為注文。序言說明制作的緣由和頒賜的對象。“列辟任人，治民為要”，起首一句就充分表明了《文臣七條》的主旨，即“任人”與“治民”。因為憂慮治民官員失職曠政，真宗才要“示以詔條”，并“親述于訓詞”。“《文臣七條》的頒賜對象為“諸道牧守及知州、知軍、通判、知監(jiān)、知縣”。正文七條是真宗“誡飭”治民官的具體內容，可分為德（清心、奉公、修德）與行（責實、明察、勸課、革弊）兩個層面?！爸^”之后的內容是注，因為是真宗親自所作，所以稱為“御注”。

《文臣七條》出臺后，常規(guī)的推廣方式是朝辭頒賜，即，“每諸道牧守及知州事軍、通判、知監(jiān)、知縣辭去之日，普令拜賜”（談鑰：《嘉泰吳興志》卷一八《碑碣》，宋元方志叢刊第5冊，第4836頁。）。不過，從政治宣傳力的角度來說，朝辭頒賜的方式效果是比較有限的。朝辭頒賜對受賜者自然是有效果的，但是，路、州、縣各級衙門還有許許多多的屬官，他們不在受賜者行列，自然較難接觸到《文臣七條》。官員之外，地方的精英人物和普通百姓更難了解到《文臣七條》，這對樹立政府勤政愛民的形象非常不利。

為更好地發(fā)揮《文臣七條》的政治宣傳效果，大中祥符八年，夔州路轉運使臧奎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方案，即讓《文臣七條》政治景觀化。所謂政治景觀化，就是讓政治理念借助固定的、可長期觀賞的物質景觀展現出來。臧奎“請令諸道州、府、軍、監(jiān)、縣以所賜《七條》刻石或書公宇之廳壁”，朝廷“從之”（王應麟：《玉?！肪硪蝗弧断榉奈淦邨l》，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上海：上海書店，1987年版，第2433頁。）。“從之”是宋代史書一種常規(guī)的書寫模式，當大臣上奏某事，皇帝表示贊同，皆曰“從之”。凡言“從之”者，只是表明皇帝的一種姿態(tài)，并不表示朝廷真的按此大臣的主張執(zhí)行。臧奎上奏之后，朝廷并沒有頒布強制性的詔書，是執(zhí)行還是不執(zhí)行，是刻石還是書壁，全由治民官自行決定。但不管怎樣，臧奎的方案開啟了《文臣七條》政治景觀化的道路，刻石或書壁都能形成政治景觀。一旦《文臣七條》景觀化，無論是官員，還是地方精英、普通百姓，只要到衙門，就能看到《文臣七條》。在刻石、書壁之外，還可書寫于屏風，名曰題屏。慶歷四年（1044年）《誡百官舉行真宗文武七條詔》即言：“群臣亦有刊石傳文，題屏示座。”（司義祖整理：《宋大詔令集》卷一九三《誡百官舉行眞宗文武七條詔》，第709頁。）

因為不是強制性命令，《文臣七條》景觀化的進程并不順利。文彥博曰：“臣昔任河東路轉運使，每巡按部下州縣守令廳事，屏風并無書寫《七條》，雖間有刻石者，亦無幾?！蔽膹┎┤魏訓|路轉運使的時間大概在康定元年（1040年）至慶歷二年。同時，隨著時間的推移，朝辭頒賜的常規(guī)操作也有所松懈。慶歷中，“以久罷賜《七條》……，嘗降詔書申明”（文彥博著，申利校注：《文彥博集校注》卷三○《奏賜儒行中庸篇并七條事》，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808頁。）。此詔即仁宗慶歷四年所頒《誡百官舉行真宗文武七條詔》。詔書重申了地方官須踐行《文武七條》，并表揚了“刊石傳文，題屏示座”的行為。降詔起到了一定的效果，第二年，湖州就建起了《御制文臣七條》碑（談鑰：《嘉泰吳興志》卷一八《碑碣》，第4836頁。）。

政策常常時松時緊，一張一弛，《文武七條》的推行即是如此。根據文彥博元祐三年（1088年）的奏疏，慶歷中，“嘗降詔書申明”《文武七條》，過了一段時間又松懈了；到神宗朝，勵精圖治的神宗再次強化朝辭頒賜，“其出外任者，朝辭日，各賜一本，仍令閤門丁寧宣諭，凡在臣下，靡不恭授而奉行”；到了哲宗初期，又轉松懈，所以，文彥博呼吁“依例于朝辭日，閤門給賜及宣諭誡勵之”（文彥博：《文彥博集校注》卷三○《奏賜儒行中庸篇并七條事》，第808頁。）。文彥博的呼吁起到了效果，哲宗皇帝下詔：“文武七條，令檢舉行下，逐路監(jiān)司遍牒遵守。”（李燾撰，上海師大古籍所、華東師大古籍所點校：《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三三，元祐四年九月乙未條，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0448頁。）

到徽宗朝，《文臣七條》仍然在有效推行，傳世兩方《文臣七條》碑全部出自徽宗朝。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絳州知州時恪于州衙立《文臣七條》碑。該碑現存于山西省運城市新絳縣，呈豎長方形，寬74厘米，高116厘米（何新所編：《新出宋代墓志碑刻輯錄》（北宋卷）三二八《知絳州時恪立真宗文臣七條碑》，第6冊，北京：文物出版社2019年版，第155～156頁。）。在內容上，該碑沒有鐫刻真宗御序，而是另創(chuàng)弁言，即：“真宗皇帝大中祥符二年作《文臣七條》，彝倫攸敘，敷錫庶官。恭刻堅珉，昭示萬世，仰遵圣訓焉?！敝劣谄邨l及注文，則與《宋大詔令集》完全相同。絳州之外，榮州亦有《文臣七條》碑。宣和元年（1119年），榮州知州宋昌宗于州衙立《文臣七條》碑。與絳州碑不同的是，榮州碑的序言和七條、注文皆與《宋大詔令集》完全相同（民國《榮縣志》金石第十四《宋真宗御制碑》，《中國地方志集成·四川府縣志輯》第8冊，成都：巴蜀書社1992年版，第280～281頁。）。

總體而言，北宋時期，真宗御制《文臣七條》以朝辭頒賜為常規(guī)和主要的推行方式，以政治景觀化（刻石、書壁、題屏）為次要的推行方式。《文臣七條》政治景觀化總體上不算成功，原因在于：一是皇帝從來沒有以詔書的形式強力推行景觀化；二是景觀化的方式過于多元和隨意，既可以刻石，也可以書壁、題屏；三是景觀空間不固定，書壁、題屏應該在衙門正廳，刻石可能在庭院，但位置并無要求；四是書、刻內容不統(tǒng)一，除了七條和注文，真宗序言是否書、刻，完全在地方官一念之間。

二 無中生有：高宗炮制“太宗御制戒石銘”

紹興二年（1132年）六月，高宗皇帝詔曰：“近得黃庭堅所書太宗皇帝御制戒石銘，……因思朕異時所歷郡縣，其戒石多置欄檻，植以草花，為守令者鮮有知戒石之所謂也。”（《咸淳臨安志》卷四○《太宗皇帝御制戒石銘》，宋元方志叢刊第4冊，第3722頁。）這是“太宗御制戒石銘”最早，也是唯一的信息來源，其中包括兩個關鍵的環(huán)節(jié)，即太宗御制和黃庭堅書寫。想要厘清《戒石銘》的原委，必須首先追述太宗的官箴建設和黃庭堅的書寫情況。

前面說過，太宗在官箴方面頗為用心，茲補述于下：首先，“班外官戒諭辭”。太平興國八年（983年），太宗“班外官戒諭辭”，要求外官“書其辭于治所屋壁，遵以為戒”。戒諭辭有兩個版本，“一以戒京朝官受任于外者”，“有深刻聚斂，避事偷安之戒”；“一以戒幕職州縣官”，“有正身干事之訓，貪慢殘民之戒”（陳均編，許沛藻等點校：《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三《太宗皇帝》，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67頁；王應麟：《玉?！肪硪蝗弧短脚d國淳化祥符天圣戒諭辭》，第2432頁。）。前者是針對中高層外官，后者是針對下層外官。此次所頒戒諭辭不僅有兩個版本，而且每個版本的內容皆有記載，趙翼認為此次所頒戒諭辭即《戒石銘》（趙翼著，欒保群點校：《陔余叢考》卷二七《戒石銘》，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727頁。），顯然是錯誤的。其次，賜《儒行》篇。淳化三年（992年），“賜新及第進士及諸科貢舉人《儒行》篇各一軸，令至治所著于壁，以代座右之誡”（徐松輯，劉琳等點校：《宋會要輯稿》選舉二之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5266頁。），隨后，又詔“賜近臣及京朝官受任于外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選舉一之四，第5249頁。）。其三，御書印紙戒諭。淳化五年，太宗親選京朝官三十余人，自書戒諭之言于印紙曰：“勤政愛民，奉法除奸，方可書為勞績?！保撁摰龋骸端问贰肪硪涣稹哆x舉六》，第3758頁。）

相比于后來真宗御制官箴，太宗御制官箴雖多，但似比較隨意，不僅不同層次的官員所賜內容有別，而且文字亦不精煉，不便記憶。在太宗所賜官箴中，《儒行》篇是最經典的。可是，《儒行》篇來自《禮記》，太宗只是頒賜而已。即使這樣，太宗官箴建設，真正傳諸后世的只有頒賜《儒行》的象征性行為。大中祥符二年，真宗在御制《文臣七條》的同時，“復以《儒行》篇賜親民、釐務文臣”，其他幕職州縣官，則在朝辭日由閤門給之（王應麟：《玉?！肪砦逦濉洞净n儒行篇》，第1054～1055頁。）。慶歷四年，仁宗在重申《文武七條》的同時，亦強調了《儒行》篇的頒賜。熙寧中，神宗在強化《文武七條》的同時，同樣重視《儒行》篇的頒賜，“其出外任者，朝辭日各賜一本”（文彥博：《文彥博集校注》卷三○《奏賜儒行中庸篇并七條事》，第808頁。）。紹興十八年，高宗更是御書《儒行》篇，賜與進士王佐等（王應麟：《玉?！肪砣摹督B興書儒行》，第646頁。）。

搜羅所有北宋史籍，從未見有“太宗御制戒石銘”的事。高宗說：“朕異時所歷郡縣，其戒石多置欄檻，植以草花，為守令者鮮有知戒石之所謂也。”（《咸淳臨安志》卷四○《太宗皇帝御制戒石銘》，宋元方志叢刊第4冊，第3722頁。）這是典型的睜眼說瞎話。太宗在宋朝歷史上具有特殊的符號意義，他與太祖一起共稱“祖宗”。宋朝存在著近乎偏執(zhí)的“祖宗”情結，“祖宗”象征著法統(tǒng)，所以宋人言必稱“祖宗”，凡事都需要在“祖宗”那里找到依據（關于宋朝的“祖宗”情結，參見鄧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修訂版）》，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版。）。太宗的地位遠遠高于真宗，如果太宗真有御制《戒石銘》，史書的記載定不會少于《文武七條》，為守令者也絕無可能不知戒石之所謂。

再來看黃庭堅的書寫情況。黃庭堅，字魯直，號山谷，著名文學家、書法家，“善行、草書，楷法亦自成一家”（脫脫等：《宋史》卷四四四《黃庭堅傳》，第13110頁。）。黃庭堅是否書寫過《戒石銘》，北宋的史籍沒有任何記載，紹興二年高宗的陳述是最早的，也是唯一的信息來源。黃庭堅文集現存《山谷集》三十卷、別集二十卷、外集十四卷、詞一卷、簡尺二卷，但并沒有任何書寫《戒石銘》的信息。正常情況下，黃庭堅門人及其子孫應該知道他是否書寫過。幸好，南宋時期出現過兩部由黃庭堅門人及其子孫編寫的年譜。一部是門人任淵所編。任淵在為《山谷內集詩》作注時編寫有《山谷年譜》。另一部是黃庭堅侄孫黃所編，三十卷，成書于慶元五年（1199年）。黃編寫《山谷年譜》非常講究事實依據，“悉收豫章文集、外集、別集、尺牘、遺文、家藏舊稿、故家所收墨跡，與夫四方碑刻、它集議論之所及者，旁羅搜歿，系諸歲月”（黃：《山谷年譜·原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13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819頁。）。其中尤其注意真跡和石刻資料的搜集與利用，“凡真跡藏于士大夫家及見諸石刻者，咸疏于左”（黃：《豫章黃先生別集跋》，曾棗莊主編：宋代序跋全編第7冊，濟南：齊魯書社2015年版，第4687頁。）。黃對自己所編黃庭堅年譜非常自負，因為他覺得自己掌握了更多的真跡和石刻資料（參見淺見洋二：《黃庭堅詩注的形成與黃＜山谷年譜＞――以真跡及石刻的利用為中心》，《中山大學學報》2011年第2期。）。然而，無論是任淵還是黃，他們都絲毫未提及《戒石銘》的書寫。黃《山谷年譜》成書時，托名黃庭堅書寫的《戒石銘》早已流傳于全國，如果真有其事，黃斷然沒有不寫的道理。唯一可能的解釋是：黃庭堅根本就沒有書寫過《戒石銘》，至少，黃沒有搜集到任何書寫的信息，更別說真跡了。直到明朝，黃庭堅年譜仍然沒有書寫《戒石銘》的記載。明朝太和籍名臣楊士奇在其文集中對太和名宦黃庭堅記述頗多，其中《黃文節(jié)公槐安閣詩后》專門考察了黃庭堅在太和的詩歌石刻，而且，考察的主要依據就是黃庭堅年譜（楊士奇：《東里集·續(xù)集》卷二三《黃文節(jié)公槐安閣詩后》，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8冊，第683頁。），同時，楊士奇文集也記錄了《戒石銘》（楊士奇著，劉伯涵、朱海點校：《東里文集》卷九《書呂少卿所藏戒石銘后》，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24頁。），但他卻沒有提到黃庭堅在太和書寫《戒石銘》的事。顯然，當時的年譜還沒有納入黃庭堅書寫《戒石銘》。但是，到清人再編黃庭堅年譜時，黃庭堅書寫《戒石銘》卻赫然出現在年譜中。徐名世《山谷年譜》元豐五年記載：“在太和”，“書戒石銘”，并下按語道：“公任太和，摘孟昶文內‘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四語，鐫以自警。后高宗中興，恨不同時。宸奎天縱，摹其筆法，勒石垂戒，頒布天下，世遂欽為山谷《戒石銘》云，見《宋史》及周益國公記。”（徐名世：《山谷年譜》，黃庭堅：《山谷全書》正集首卷一，宋集珍本叢刊第25冊，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版，第216頁。）很顯然，徐名世只是采信了高宗等人的說法，并非另有史源依據。至于將書寫的地點定于太和，更只是一種主觀臆測。而且，這一臆測明顯與高宗“最愛元祐”（ 李心傳著，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七九，紹興四年八月戊寅條，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487頁。）的基調不符?；凇白類墼v”，當時刻意將黃庭堅書寫的時間定于“元祐中”（《嘉泰吳興志》卷一八《碑碣》，第4836頁。）。

既然太宗沒有御制過《戒石銘》，黃庭堅也沒有書寫過《戒石銘》，那么，高宗為何要無中生有，炮制“太宗御制戒石銘”呢？這完全是出于建構政治合法性的需要。高宗趙構是徽宗的第九個兒子、欽宗的弟弟，原本沒有任何做皇帝的可能。不曾想，突如其來的“靖康之變”讓徽宗、欽宗以及其他皇室近親悉數被金國擄走，趙構成為唯一的漏網之魚。雖然是徽宗諸子中唯一的幸存者，但趙構的稱帝卻沒有任何合法的手續(xù)，既沒有傳位詔書，也沒有傳國玉璽。因此，高宗不得不想方設法證明自己繼統(tǒng)的合法性，如極力抬高哲宗廢后孟皇后的地位（方誠峰說：“趙構自己所宣稱的兩大合法性支柱中，‘太上皇帝即真之詔’明顯出于事后之虛構，在他登基的當時應屬子虛烏有。在這種情況下，趙構口中的另一個合法性來源，即‘太母乘輿服御之意’之于他登基的意義，就顯得彌足珍貴――它才是趙構接過宋朝法統(tǒng)最為實質的依據。這個‘太母’，就是孟氏。”（方誠峰：《補釋宋高宗“最愛元祐”》，《清華大學學報》2014年第2期，第72頁））、刻意選擇南京應天府（歸德軍、宋州）作為即位地點（宋朝之所以稱“宋”，是因為太祖稱帝前的官銜為歸德軍節(jié)度使，歸德軍即宋州。）。除此之外，高宗還盡可能地拿“祖宗”做文章。前面說過，宋朝存在著近乎偏執(zhí)的“祖宗”情結，“祖宗”象征著法統(tǒng)，凡事都需要在“祖宗”那里找到依據，因此，最大限度地利用“祖宗”來為自己的合法性造勢，是高宗需要費盡心思去做的。

高宗首先是拿太祖做文章，拋出了著名的“太祖誓約”。建炎元年（1127年）七月，徽宗親信曹勛從金營逃歸，并帶回了一條重要圣諭，即：“藝祖有約，藏于太廟，誓不誅大臣、言官，違者不祥。”（曹勛：《松隱集》卷二六《進前十事札子》，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29冊，第483頁。）這就是著名的“太祖誓約”。“太祖誓約”顯然可以起到收攏文武百官之心的作用?！疤媸募s”與“太宗御制戒石銘”有兩點非常相似：一是二者在北宋都沒有任何記載，都是在南宋初突然冒出來的，二是信息源上都是單一的，“太宗御制戒石銘”完全出于高宗之口，而“太祖誓約”則來源于徽宗－曹勛的口傳，即鄧小南所說“獨家報道”（鄧小南：《圖畫作品與宋代政治史研究》，收入鄧小南：《宋代歷史探求：鄧小南自選集》，北京：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78頁。）。

如果說“太祖誓約”可能是高宗利用曹勛之口打造的話，那么，“太宗御制戒石銘”則完全是高宗一手所炮制。在宋人的“祖宗”情結中，太宗與太祖同等重要，既然打造了“太祖誓約”，“太宗”這一符號也必須在政治合法性建構中發(fā)揮應有的作用?！疤媸募s”是借徽宗－曹勛之口，不需要另找素材?！疤谟平涫憽眲t不一樣，它完全出自高宗之口，炮制必須有合適的素材。素材的選擇必須巧妙：本身不能太知名，否則，史書記載必然豐富，造假容易露出馬腳；立意需要高遠；必須在高宗知識視野范圍之內。綜合諸種因素，后蜀國王孟昶官箴成為了最佳選擇。

“太宗御制戒石銘”所謂“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十六字，原出后蜀國王孟昶之口。洪邁《容齋隨筆》“戒石銘”條記載：

“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碧诨实蹠艘再n郡國，立于聽事之南，謂之《戒石銘》。案，成都人景煥，有《野人閑話》一書，乾德三年所作，其首篇《頒令箴》，載蜀王孟昶為文頒諸邑云：“朕念赤子，旰食宵衣。言之令長，撫養(yǎng)惠綏。政存三異，道在七絲。驅雞為理，留犢為規(guī)。寬猛得所，風俗可移。無令侵削，無使瘡痍。下民易虐，上天難欺。賦輿是切，軍國是資。朕之賞罰，固不踰時。爾俸爾祿，民膏民脂。為民父母，莫不仁慈。勉爾為戒，體朕深思。”凡二十四句。昶區(qū)區(qū)愛民之心，在五季諸僭偽之君為可稱也。但語言皆不工，唯經表出者，詞簡理盡，遂成王言，蓋詩家所謂奪胎換骨法也（洪邁著，孔凡禮點校：《容齋隨筆·續(xù)筆》卷一，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220～221頁。）。

鄭興裔《鄭中肅奏議遺集·戒石銘跋》、孫奕《示兒編·太宗戒官吏》、張端義《貴耳集》皆有類似記載（鄭興裔：《鄭忠肅奏議遺集》卷下《戒石銘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0冊，第219頁；孫奕著，侯體健、況正兵點校：《履齋示兒編》卷一七《太宗戒官吏》，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89頁；張端義著，許沛藻、劉宇整理：《貴耳集》卷上，全宋筆記第81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19年版，第142頁。）。不過，在引文出處上，彼此有分歧。《容齋隨筆》《示兒編》記載出自《野人閑話》，而《鄭忠肅奏議遺集》《貴耳集》則認為出自《蜀梼杌》?！兑叭碎e話》成書于乾德三年（965），屬于子部小說類，作者景煥，成都人，隱士。《蜀梼杌》成書于治平年間，屬于史部載記類，作者張?zhí)朴?，蜀州新津人，宰相張商英的哥哥，官至殿中侍御史（脫脫等：《宋史》卷三五一《張?zhí)朴鳌?，?1099頁。）?！妒駰冭弧冯m然成書更晚，但張?zhí)朴⒌挠涊d并非源自《野人閑話》，而是源于后蜀《實錄》（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六六《載記類·蜀梼杌》，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587頁。）。兩書比較，《蜀梼杌》記載更準確，《野人野話》記載“頒諸邑”，邑（縣）的長官為令，所以叫“頒令箴”，《蜀梼杌》記載“頒于郡國”，所以只說“著官箴”（張?zhí)朴ⅲ骸妒駰冭弧肪硐拢本褐腥A書局1985年版，第20頁。）?！妒駰冭弧返挠涊d明顯更符合后蜀的行政區(qū)劃。

孟昶官箴是非常合適的素材，它在北宋影響非常有限，僅見于《野人閑話》《蜀梼杌》，沒有任何其他轉引的記錄。同時，客觀地講，此官箴的立意非常高遠，體現了一種普適性的官場倫理。更難能可貴的是，此官箴正好在高宗的知識視野范圍之內。孟昶官箴與《野人閑話》《蜀梼杌》皆為蜀產，而高宗與“蜀”存在著特別淵源。高宗生于大觀元年（1107年），首次受封即為“蜀國公”（脫脫等：《宋史》卷二○《徽宗二》，第348頁。）。因為是高宗封地，蜀州有很多異象傳說?！兑膱灾尽贰笆裰葑蠚狻睏l記載：

崇寧三年，成都人凌戡詣闕告言：“蜀州新津縣瑞應鄉(xiāng)民程遇。家葬父母，其墳山上常有火光紫氣。”詔下本郡，令速徙它處。仍命掘其穴成池，環(huán)山三里內，自今不許為墓域，郡每以季月差邑官檢視。明年，詔以其地屢有光景動人，宜為奉真植福之所，乃建道觀，名曰“寅威”。賜田十頃，歲度童行二人。后二年，光堯太上皇帝誕降，實始封蜀國公，竟以潛藩升為崇慶軍節(jié)度，遂應火光紫氣之祥（洪邁著，何卓點校：《夷堅志·丙志》卷四《蜀州紫氣》，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97～398頁。）。

蜀州新津剛好是張?zhí)朴ⅰ埳逃⑿值艿墓枢l(xiāng)，而凌戡與張商英關系又不錯。崇寧三年（1104年），凌戡歸蜀，張商英專門寫過《送凌戡歸蜀記》，《記》中轉述凌戡語道：“戡周旋奉事公三十年矣，公今致身政府，戡志愿畢矣?！保▍窃骸赌芨凝S漫錄》卷一四《張?zhí)煊X送凌戡歸蜀記》，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62頁。）張商英崇寧元年除尚書右丞，二年遷左丞，同年罷，大觀四年除中書侍郎，同年遷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脫脫等：《宋史》卷三五一《張商英傳》，第11095～11097頁。）。所謂異象，皆是人為的附會。張商英、凌戡等人制造蜀州異象，目的自然是討好徽宗。不過，高宗自己應該也會記得張商英的好，何況張商英還是宰相級別的人物?；谂c蜀州的特殊關系，高宗應該閱讀過《蜀梼杌》，并且是據《蜀梼杌》而炮制《戒石銘》的，《咸淳毗陵志》明確記載《戒石銘》是摹黃庭堅書《蜀梼杌》（史能之：《咸淳毗陵志》卷二九《碑碣》，宋元方志叢刊第3冊，第3201頁。）。

高宗將《戒石銘》托名太宗“御制”，為何不直接說太宗“御書”，而又要輾轉托名黃庭堅書寫呢？高宗這樣做是為了增強《戒石銘》的可信度。“太宗御制”而不見于任何記載，已經是不正常的事了。如果說太宗“御書”，卻不見于任何記載，可信度將會近乎為零。太宗書法造詣極高，早在即位之前，就“留神墨妙，斷行片簡，已為時人所寶”，即位之后，“學書至于夜分，而夙興如?！?，書法藝術更加精進，“巧倍前古，體兼數妙”。并且，太宗喜歡將自己的書法作品頒賜給大臣，“以頒輔弼，當世工書者莫不嘆服”（朱長文：《墨池編》卷三《宸翰述》，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2冊，第731～732頁。）。正因為如此，太宗御書向來被大臣們視為珍寶而精心收藏，不可能不見諸于記載。

無法托名太宗“御書”，黃庭堅遂成為高宗假托的最佳選擇。高宗選擇孟昶官箴，是因為他與“蜀”有著特殊的淵源。同樣地，高宗選擇黃庭堅，除了黃庭堅是著名書法家外，更重要的是他與黃庭堅有著特殊的淵源。高宗書法同樣造詣極高，“善真、行、草書，天縱其能，無不造妙”（陶宗儀著，徐永明點校：《書史會要》卷六《宋》，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45頁。）。高宗書法，早期就是學習黃庭堅的，“以翰墨自娛，始為黃庭堅書”（樓鑰著，顧大明點校：《樓鑰集》卷六七《御書中庸篇》，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193頁。），“垂意筆法，始好黃庭堅書”（岳珂：《寶真齋法書贊》卷一九《宋名人真跡·米元章書簡帖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3冊，第787頁。）。黃庭堅“善行、草書，楷法亦自成一家”，高宗亦“善真、行、草書”，可見高宗書法明顯帶有黃庭堅的影子。大概到紹興四年以后，出于安全考慮（紹興四年，偽齊曾養(yǎng)俠士二十余人，專門學習黃庭堅書法，企圖借進獻機會行刺高宗，參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八○，紹興四年九月乙丑條，卷一○五，紹興六年九月壬申條，第1512、1970頁。），高宗才刻意改學米芾、王羲之、王獻之等人的書法?！督涫憽穼嶋H上是高宗自己以黃體書寫，托名黃庭堅是再合適不過的選擇了。

托名黃庭堅也有一些麻煩。黃庭堅有很多親屬，他們肯定知道黃庭堅根本就沒有書寫過《戒石銘》，因此，高宗得想辦法堵住他們的口。紹興二年前后，高宗對待黃庭堅親屬異乎尋常的好。黃《山谷年譜》記載：“紹興初，高宗皇帝中興，特贈先生（黃庭堅）直龍圖閣，官子孫各一人，二年，先祖尚書以給事中召至行在?！保ㄐ烀溃骸渡焦饶曜V》卷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13冊，第957頁。）“先祖尚書”即黃祖父黃叔敖，黃庭堅從弟。紹興元年十二月，早已賦閑的黃叔敖從直徽猷閣提舉臨安府洞霄宮除給事中，紹興二年二月，兼侍讀，四月，晉升為戶部侍郎兼侍讀，七月，晉升為戶部尚書。高宗崇拜黃庭堅書法，厚待其子孫或許情有可原，但奇怪的是，高宗連黃庭堅的姻親都特別優(yōu)待。徐俯，字師川，黃庭堅外甥，紹興二年正月，從賦閑的亳州明道宮主管突然被召為右諫議大夫，紹興三年正月，進兼侍讀，二月，晉升為翰林學士兼侍讀，同月，再次晉升為簽書樞密院事，紹興四年二月，兼權參知政事（脫脫等：《宋史》卷三七二《徐俯傳》，第11540頁。）。徐俯之外，黃庭堅另一外甥洪炎亦受到重用。洪炎，字玉甫，紹興二年閏四月，被召為秘書少監(jiān)，紹興三年正月，晉升為中書舍人，二月，兼權直學士院（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六四，紹興三年四月癸巳條，第1263頁。）。朱勝非曰：“黃氏親族以至外姻，或遷官，或白身命官，殆無遺余，皆云以庭堅之故也。”（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六二，紹興三年正月辛未條，引朱勝非《閑居錄》，第1228頁。）此言非虛。在炮制《戒石銘》的當口，高宗如此優(yōu)待黃庭堅親屬，顯然不僅僅是因為崇拜黃庭堅書法，而是想以此堵住他們的口，不至于拆穿自己的把戲。

在太宗御制、黃庭堅書寫設計好之后，為增強《戒石銘》的權威性，高宗和呂頤浩等宰輔大臣又先后做跋語。高宗御跋為：

近得黃庭堅所書太宗皇帝御制戒石銘，恭味旨意，是使民于今不厭宋德也。因思朕異時所歷郡縣，其戒石多置欄檻，植以草花，為守為令者，鮮有知戒之所謂也，可令摹勒庭堅所書頒降天下。非惟刻諸庭石，且令置之座右，為晨夕之念，豈曰小補之哉。

宰輔大臣跋語為：

臣等竊惟：太祖皇帝武定天下，而太宗皇帝文以撫之。……皇帝撥亂愛民，規(guī)橅祖宗，乃六月癸巳，詔以黃庭堅所書刻之石，將以墨本賜天下，使日見而知戒焉?！B興二年七月癸酉，……呂頤浩謹題（陸耀遹：《金石續(xù)編》卷一七《戒石銘并詔》，續(xù)修四庫全書第89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800～801頁；陸增祥：《八瓊室金石補正》卷一一二《戒石銘》，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790頁。）。

跋語自然是位于《戒石銘》正文之后，但這就衍生出一個倫理問題?！督涫憽冯m然實際上是高宗御書，但高宗對外始終宣稱是黃庭堅所書，因此，高宗的御跋位于臣子書寫之后，顯然是有違君臣等級倫理的。吏部侍郎廖剛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此點，并請求高宗御書以代黃庭堅的字。他說：

臣聞天尊地卑，而貴賤之位定，等威不可僭，忒其庸可倒置乎？竊惟陛下昨以太宗皇帝戒石銘切愛于民，乃詔郡邑監(jiān)司用黃庭堅字改刻于庭，且又親跋其后以申訓教，德意至矣。然州縣往往共為一牌，置于廳事，刻庭堅大字于上，而御制反在其下，蓋庭堅實書祖宗所制故也。臣謂陛下奎畫之妙冠映古今，何憚作十六字以易之，上以增光先德，下以聳動群瞻，且免倒置之悖乎（廖剛：《高峰文集》卷一《御制戒石銘札子》，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2冊，第314－315頁。）？

廖剛是理學家楊時的弟子，為人顯然太天真。對于高宗御書卻托名黃庭堅，當時很多大臣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拆穿而已。對于《戒石銘》的書寫者，南宋的記載存在著兩種相反的傾向。官方記載皆從高宗之說，強調是黃庭堅所書；私人記載雖然隱諱，但多暗示是高宗御書。前者，高宗、宰輔大臣跋語已經表現地很清楚，此后凡采用官方記載者，皆沿襲此說。后者，如李正民《刻戒石銘記》云：“既親灑宸翰，丁寧訓飭，以太宗皇帝取孟昶官箴之語書為《戒石銘》?！保ɡ钫瘢骸洞箅[集》卷六《刻戒石銘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33冊，第76頁。）次如鄭興裔《戒石銘跋》云：“紹興壬子夏六月，御筆鉤臨黃庭堅書《戒石銘》，頒賜郡縣。”（鄭興裔：《鄭忠肅奏議遺集》卷下《戒石銘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0冊，第219頁。）再如樓鑰云：“高宗皇帝垂精翰墨，始為黃庭堅書，今《戒石銘》之類是也。”（樓鑰：《樓鑰集》卷六七《恭題高宗賜胡直孺御札》，第1190頁。）

南宋大臣們不愿拆穿高宗謊言，除了畏懼皇權外，還因為《戒石銘》的確立意高遠，“詞簡理盡”，非常有利于南宋政權的穩(wěn)定和社會的和諧。如果說“太祖誓約”是寬慰了文武百官，那么，“太宗御制戒石銘”則是安撫了天下百姓，即高宗所說“使民不厭宋德”。虞云國說：“宋高宗不僅在南宋，甚至整個宋代，都是最擅權術的皇帝，其政治智商絕對應該高看?！保ㄓ菰茋骸赌隙删迹核胃咦诩捌鋾r代》，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93頁。）炮制太宗《戒石銘》，即充分體現了宋高宗的政治權術。

三 此長彼消：《戒石銘》的推廣與《文臣七條》的沒落

與《文臣七條》以朝辭頒賜為主、刻石書壁題屏為輔不同，《戒石銘》的推廣則是以刻石為主、頒賜為輔。紹興二年六月四日，“頒黃庭堅所書太宗御制戒石銘于郡縣，命長史刻之庭石，置之座右，以為晨夕之戒”（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五五，紹興二年六月癸巳，第1126頁。），高宗炮制的《戒石銘》正式出臺。詔書頒布的同時，高宗御跋也一同出臺。紹興二年七月十五日，宰輔大臣們跋語出臺，《戒石銘》的制造工作正式完成。宰輔大臣跋語有言：“詔以黃庭堅所書刻之石，將以墨本賜天下。”（《咸淳臨安志》卷四○《頒行太宗皇帝御制戒石銘》，宋元方志叢刊第4冊，第3722頁。）表明刻石是主要形式，頒賜是次要形式。

高宗推廣御制《戒石銘》的決心是很大的，除了頒布詔令，他還分派專人到各州縣巡視刊刻的落實情況。當時臣僚即言：“伏睹陛下躬灑宸翰，親裁睿詔，命有司摹黃庭堅所書《太宗皇帝戒石銘》，勒諸堅珉，拓為墨本，遍賜郡縣守令，伏聞近命五使廉按諸路，臣以謂與其馳驛而頒，孰若付之五使赍行而賜之，仍使州縣謄本，揭諸通衢?！保ㄐ焖奢嫞骸端螘嫺濉烦缛辶凰?，第2870頁。）李正民《刻戒石銘記》亦記載：“命使者就賜，俾刻諸石，以為守令座右之戒”，“紹興二年十二月，詔遣監(jiān)察御史五人，循行諸路，檢察詔令”（李正民：《大隱集》卷六《刻戒石銘記》，第76頁。）。

因為推廣力度大，戒石景觀很快遍布全國。像嚴州戒石，“守臣顏為立石”（鄭瑤、方仁榮：《景定嚴州續(xù)志》卷四《碑碣》，宋元方志叢刊第5冊，第4380頁。）。顏為擔任知州的時間為紹興二年七月至紹興四年七月（劉文富：《淳熙嚴州圖經》卷一《賢牧》，宋元方志叢刊第5冊，第4301頁。），該碑應該是下詔之后不久就建立了。紹興四年十月，王繪出使金營，他說：“自泗水來，所在州縣，多見恤刑手詔，及戒石銘。”（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八一，紹興四年十月戊子，第1532頁。）王繪因為是對金人言，難免會夸大其詞，但考慮到王繪一路向北，所經之地多為戰(zhàn)區(qū)，當時長江以南戒石當已普遍。即使是邊遠州縣，同樣存在戒石。如夔州，乾道二年（1166年），王十朋知夔州，即見當地州縣有戒石，并曾“葺而新之”（王十朋：《梅溪集·后集》卷一二《州縣有戒石飭官吏某至夔之初詩以自警云》、卷一六《重刊戒石銘》、卷一八《修戒石》，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51冊，第421、472、490頁。）。再如欽州安遠縣，乾道八年，曾有虎入安遠縣衙，“坐戒石前”（周去非著，楊武泉校注：《嶺外代答校注》卷九《禽獸門·虎》，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348頁。）。

與《文臣七條》政治景觀化比較隨意不同，戒石銘的政治景觀化有著非常統(tǒng)一的規(guī)制，包括空間位置選擇、戒石景觀布局等。

空間位置。戒石皆樹立于衙門正廳南面的庭院中，“刻之庭石”即是此意。正廳又叫設廳、大廳、正堂、大堂、中堂，正廳之南的庭院是樹立戒石的最佳位置。正廳位于州縣治所南北中軸線的正中心，“是中軸線上最重要的單體建筑”（袁琳：《宋代城市形態(tài)和官署建筑制度研究》，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13年版，第120頁。），也是最大的建筑，重大政治活動皆于正廳舉行。庭院之南為儀門，又稱戟門，迎來送往的禮儀活動多于此門進行，所以稱為儀門。正廳是正中心的建筑，正廳之南的庭院在感觀上自然也接近于正中心，所以這一庭院俗稱為“中庭”（樓鑰：《樓鑰集》卷一《彭子復臨?？h齋》，第24～25頁）。中庭面積一般都比較大，完全有能力容納一個獨立的景觀，像南雄州，“庭中立戒石”，“東西兩廡各二十五間”（馬蓉等點校：《永樂大典方志輯佚·南雄路志》，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484頁。），庭院的面積應該非?？捎^。我們來看一些具體的案例：

建康府治：南為府門，次為儀門，次為戒石亭，“設廳居中”（周應合：《景定建康志》卷二四《府治》，宋元方志叢刊第2冊，第1708頁。）。

慶元府治：南為府門，次為儀門，次為戒石亭，次為設廳（方萬里、羅濬：《寶慶四明志》卷三《公宇》，宋元方志叢刊第5冊，第5023頁。）。

南雄州治：“正南門為大門”，“次為儀門”，“中為設廳”，“庭中立戒石（《永樂大典方志輯佚·南雄路志》，第2484頁。）。

壽昌軍治：南為譙樓（譙門），次為儀門，“中為設廳”，“前設太宗皇帝御制戒亭”（佚名：《壽昌乘·軍衙》，宋元方志叢刊第8冊，第8394頁。）。

戒石的空間位置有兩大重要意義：一是標志著戒石是獨立的政治景觀，它既不附屬于正廳，也不附屬于儀門；二是可以起到最佳警戒效果。無論是經過儀門，還是在正廳展開活動，都可以隨時直視戒石，即“使刊之州縣庭下，庶守令朝夕常在目前，而不忘戒懼耳”（袁文著，李偉國點校：《甕牖閑評》卷八，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18頁。），“官每升堂，即對此石也”，“欲令時時在目，不敢忽忘之意”（朱象賢：《聞見偶錄》，第615頁。）。

戒石景觀布局。戒石景觀布局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戒碑內容布局，二是戒碑外圍布局。戒碑內容從上到下分為四層，依次鐫刻“太宗皇帝御制”（碑額）、黃庭堅書字（銘詞）、高宗御跋、宰輔大臣跋。前述廖剛奏札證明了高宗御跋位于黃庭堅書字之后，但南宋史籍并沒有記載整個戒碑內容的布局。幸好，南宋戒碑有兩方傳到了晚清，并被金石學家收錄進了金石著作。這兩方戒碑分別位于道州和梧州。根據道州、梧州戒碑拓本，整個戒碑明顯分為四層：第一層為碑額“太宗皇帝御制”，篆書；第二層為銘詞，即“御制戒石銘，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正書；第三層為高宗御跋，行書，結尾有高宗押記“”；第四層為宰輔大臣跋語，正書（《金石續(xù)編》卷一七《戒石銘并詔》，續(xù)修四庫全書第893冊，第800～801頁；《八瓊室金石補正》卷一一二《戒石銘》，第790頁。）。

作為獨立政治景觀，南宋戒石的外圍也非常講究，往往會被覆以亭，即“刻石寘公署之前，覆以小亭”（楊士奇：《東里文集》卷九《書呂少卿所藏戒石銘后》，第124頁。），所以，戒石景觀一般被稱為戒石亭。如湖州，“方廣約三丈，周以欄楯，中實沙土，立戒石亭于上”（《嘉泰吳興志》卷八《公廨·州治》，宋元方志叢刊第5冊，第4722頁。）。再如南雄州，“庭中立戒石，覆以木殿”（《永樂大典方志輯佚·南雄路志》，第2484頁。）。

隨著御制官箴《戒石銘》的出臺，為?！督涫憽返臋嗤裕咦诩捌湟院髿v任皇帝有意淡化《文臣七條》。這種淡化不可避免地使《文臣七條》景觀逐漸走向沒落。早在高宗時期，很多大臣就已經感覺到《文臣七條》受到了冷落。紹興十年，“言者謂真宗嘗制《文武七條》以賜文武臣之居外任者，望親灑宸翰，勒石頒賜”。言者是希望高宗仿《戒石銘》模式推廣《文武七條》，但高宗只是“詔諸路依舊制行之”（熊克：《皇朝中興紀事本末》卷五四，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年版，第1042頁。）。如果“舊制”有效，言者何必多此一舉呢？高宗擺明是想淡化《文武七條》。到理宗朝，《文武七條》景觀已經“少有存者”，曹彥約同樣請求理宗仿《戒石銘》模式推廣，同樣沒有得到理宗的積極回應（曹彥約：《經幄管見》卷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86冊，第68頁。）。

南宋中前期，還可以經?？吹健段某计邨l》景觀與戒石景觀并存的情況。淳熙元年（1174年），南雄知州趙公晰改造郡治，“中為設廳，廳上扁真宗皇帝御制《文臣七條》，庭中立戒石”（《永樂大典方志輯佚·南雄路志》，第2484頁。）。嘉定八年（1215年），臨安府鹽官縣縣廳“七條揭其上，戒石臨其前”（錢泰吉：《甘泉鄉(xiāng)人稿》卷一○《跋嘉定乙亥鹽官縣廳記》，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19冊，第377頁。）。嘉定十五年，壽昌軍軍治正廳“揭真宗皇帝《圣訓七條》，前設太宗皇帝御制戒亭”（《壽昌乘·軍衙》，宋元方志叢刊第8冊，第8394頁。）。但就在南宋中前期，《文臣七條》景觀已經呈現出文物化趨勢，文物屬性逐漸超過政治景觀屬性?！都翁﹨桥d志》既收錄有戒石銘，也收錄有《御制文臣七條》《御制武臣七條》。戒石銘“在知州大廳前”，而《御制文臣七條》《御制武臣七條》皆“在知州大廳”（《嘉泰吳興志》卷一八《碑碣》，宋元方志叢刊第5冊，第4836頁。）?！队莆涑计邨l》出現在知州大廳是非常不正常的。《武臣七條》頒賜的對象是“諸部管、鈐轄、都監(jiān)、監(jiān)押、駐泊、巡檢等”（《宋大詔令集》卷一九一《武臣七條》，第701頁。）武官，因此，它不應該出現在知州大廳?？赡艿慕忉屖牵耗纤螘r期，真宗《御制文臣七條》《御制武臣七條》不再是必須的政治景觀，原本位于別處的《御制武臣七條》遂作為重要文物被移置于知州大廳了。隨著文物屬性的增強、政治景觀屬性的減弱，是否要保存《文臣七條》，主要看州縣長官對歷史文物的重視程度，而不是基于政治景觀塑造的要求。有則保存，殘缺或亡佚則隨其自然，必然地，《文臣七條》景觀會越來越少，并最終走向消亡。

到理宗朝，《文臣七條》景觀已經非常少見。寶慶元年（1225年），曹彥約在侍讀理宗時說：“真宗作文、武七條，傳之后世，與宋無極，但當時所分賜與所刊石、圖壁，今少有存者?！保ú軓┘s：《經幄管見》卷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86冊，第68頁。）這種局面在方志中體現地很明顯。方志號稱“一方之全史”，但理宗、度宗朝所修方志，已經絕少提真宗《文臣七條》。《淳祐江州志》竟將御制《文臣七條》《武臣七條》系諸太宗，而將《戒石銘》直接系諸高宗，真宗完全被取代了（《永樂大典方志輯佚·江州志·御書》之《太宗御制文臣七條》《太宗御制武臣七條》《高宗御書戒石》，第1566、1570頁。）?！秾毜v仙溪志》《景定嚴州續(xù)志》《景定建康志》皆收錄有戒石銘，但卻沒有真宗的《文臣七條》（黃巖孫：《仙溪志》卷一《宸翰·戒石銘》，宋元方志叢刊第8冊，第8274頁；《景定嚴州續(xù)志》卷四《碑碣》，宋元方志叢刊第5冊，第4380頁；《景定建康志》卷四《御制御書》，宋元方志叢刊第2冊，第1368頁。）。《咸淳重修毗陵志》倒是二者皆有收錄（《咸淳毗陵志》卷五《州治》，宋元方志叢刊第3冊，第2996頁。），但這與《咸淳重修毗陵志》特殊的成書背景有關?！断檀局匦夼曛尽肥窃凇洞镜v毗陵志》的基礎上略加修飾而成，“訛者正，略者備，缺者補，蓋旬月而后成”，而《淳祐毗陵志》又是在《淳熙毗陵志》的基礎上“增益”而成（史能之：《咸淳毗陵志序》，宋元方志叢刊第3冊，第2947頁。），因此，《咸淳重修毗陵志》記載《文臣七條》，并不表示咸淳年間常州還有《文臣七條》碑，但早在淳熙年間，應該是有的。南宋后期，唯一真正兩者皆有收錄的是《咸淳臨安志》（《咸淳臨安志》卷四二《御制》，宋元方志叢刊第4冊，第3735頁。）。這也很好理解，臨安是南宋首都，保護御制文物的責任自然強于其他任何州郡。

不過，南宋時期，雖然《文臣七條》總體上在走向沒落，但《文臣七條》的某些元素卻在衙署建筑名稱中延續(xù)下來?！段某计邨l》第一條是“清心”，南宋衙署出現了大量的“清心堂”。有些清心堂明確源自于《文臣七條》，如漳州長泰縣清心堂，《清漳集·清心堂銘并序》說道：“大中祥符改元之明年，真宗皇帝嘗著《七條》以戒群臣，一曰清心，謂平心待物，不為喜怒愛憎所遷，則庶事自正。斯堂之設，高明爽塏，豈獨為燕寢自安邪？蓋朝夕于此乎治事也，故以清心名之，庶使居乎下者，仰觀圣訓，知所以自儆?！保ń饪N：《永樂大典》卷七二四○，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992頁。）《文臣七條》第二條為“奉公”，第六條為“明察”，“公”與“明”相結合即是“公生明”。南宋出現了以“公生明”命名衙署建筑的現象。早期命名者還只是一些次要建筑，如湖州武康縣公生明軒（《嘉泰吳興志》卷八《公廨·武康縣》，宋元方志叢刊第5冊，第4726頁。）。晚期命名者明顯是重要建筑，如慶元府“公生明堂”，位于“正堂之后，后堂之前”，“蓋便坐閱文書之所”。（《寶慶四明志》卷三《公宇》，宋元方志叢刊第5冊，第5024頁。）需要說明的是，“公生明”的觀念有著非常悠久的歷史，早在戰(zhàn)國時期，荀子即提出了“公生明，偏生暗”（荀況著，梁啟雄簡釋：《荀子簡釋》第三篇《不茍》，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2頁。）。不過，從戰(zhàn)國一直到北宋，從未出現以“公生明”命名衙署建筑的情況。從清心堂與《文臣七條》的關聯來看，南宋“公生明”建筑的出現，或許與《文臣七條》有莫大關聯。

四 余 論

南宋滅亡，戒石銘并未受到沖擊，歷朝沿襲不輟。明人李詡曰：“皇明天下郡縣戒石銘，乃宋熙陵（太宗）朝節(jié)出《蜀梼杌》中所載蜀主孟昶文四句耳，自宋迄今，因而不廢。”（李詡著，魏連科點校：《戒庵老人漫筆》卷三《戒石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83頁。）清人朱象賢亦曰：“戒石，……元明以至國朝，未有更易?！保ㄖ煜筚t：《聞見偶錄》，第615～616頁。）不過，雖然戒石景觀一直得到了保留，但元明以后新建的戒石銘與南宋有著較大的差異，一般只保留了銘詞。正如瞿中溶所言：“今世州縣堂前牌坊上往往收此（戒石銘）十六字。”（《八瓊石金石補正》卷一一二《戒石銘》，第791頁。）這種簡化非常重要，它為后來“戒石銘”與“公生明”兩種景觀走向合體掃除了技術障礙。原有的戒碑內容太多，在技術上沒有與其他官箴合體的可能。

與戒石銘相沿成習不同，源于南宋的“公生明”衙署文化，在元代以后經歷了兩個跨越性發(fā)展的過程。第一個跨越是“公生明堂”大量出現，遍及全國。第二個跨越是“公生明”景觀逐漸走向獨立，并與戒石景觀走向合體。

先來看第一個跨越。元代開始，“公生明”建筑不僅在繼續(xù)增多，而且開始以“公生明”命名衙署最重要的建筑――正廳。如林州州治，“名其廳曰公生明”（胡祇遹：《紫山大全集》卷九《林州廨公生明堂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6冊，第180頁；許有壬：《至正集》卷四三《公生明堂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11冊，第310頁。），再如松江府，大德間，“書‘公生明’三字于廳事”（正德《松江府志》卷一一《官署下》，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xù)編第5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年版，第586頁。）。到明代，各州各縣的公生明堂數不勝數，福州福清縣正堂、興化府中堂、興化府仙游縣正廳、邵武府邵武縣縣治堂、贛州府中堂、開封府太康縣正廳、漳州長泰縣正廳、廣州府香山縣正堂、溫州樂清縣正廳，皆曰“公生明”，廣見于所屬省志、州（府）志、縣志。從命名建筑的地位來看，明代公生明堂多為官署正廳。明代大量的將正廳命名為公生明堂，這為后來“公生明”景觀與戒石景觀走向合體創(chuàng)造了觀念條件。公生明堂（正廳）與戒石亭正好面對面，這種視覺感觀，時間越長，越容易在觀念中將“公生明”與“戒石銘”融為一體。“戒石銘”與“公生明”最終走向合體，一定程度上是以二者在觀念上的先行融合為基礎的。隨著“戒石銘”與“公生明”的合體，明代廣泛存在的公生明堂，到清代幾乎絕跡了。從長時段來看，“公生明”建筑可以看成是“公生明”政治景觀的過渡形態(tài)。

再來看第二個跨越。大概到明朝中期，“公生明”景觀與戒石景觀合體的現象逐漸增多。［嘉靖］《寧波府志》記載寧波府衙有箴石亭，“名曰公生明”，寧波下屬各縣縣衙皆是如此（嘉靖《寧波府志》卷八《公署》，《中國地方志集成·善本方志輯》第1編第78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202頁。）。“箴石亭”當即戒石亭，箴石亭名曰公生明，并不表示碑上只有“公生明”三字。“戒石銘”與“公生明”合體之后，“公生明”位于碑的陽面，古代以陽為尊，命名自然由陽面決定。如靖州公生明坊，陰面即明確刻有《戒石銘》十六字（乾隆《直隸靖州志》卷二《戒石亭》，故宮珍本叢刊第161冊，?？冢汉Ｄ铣霭嫔?001年版，第101頁。）。再如廬江縣戒石亭，“名公生明亭，以上書‘公生明’三字也”，但是陰面同樣題有《戒石銘》十六字（嘉慶《廬江縣志》卷四《戒石亭》，故宮珍本叢刊第101冊，第366頁。）。合體之后，“公生明－戒石銘”景觀的空間位置和結構都與南宋相似。大概從清朝中期起，“公生明－戒石銘”結構逐漸從碑亭結構演變成了牌坊結構，但空間位置仍然未變。改為牌坊結構是出于通行的方便。朱象賢曰：“或有惡其中立，出入必須旁行，意欲去之，但所刻系君上誥戒之語而不敢擅動，欲駕言稟于上臺，又難措語。曾見易以牌坊者，南北兩向，照依石刻字樣書寫，以代立石?！保ㄖ煜筚t：《聞見偶錄》，第615頁。朱象賢生活于清代中前期。）到清代后期，“公生明－戒石銘”景觀幾乎全都是牌坊結構了，晚清著名學者俞樾即云：“今則無不易以牌坊，無復有立石者矣。”（俞樾著，卓凡等點校：《茶香室叢鈔》卷六《公生明坊舊是立石》，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166頁。）不過，雖然易石為牌坊，但陰陽兩面的內容并沒有變化。

“戒石銘”“公生明”官箴之所以長盛不衰，是因為它們道出了普適性的官場倫理。正如朱象賢所說：“今人處此，雖系前朝之物，然天理、人情并無二致，以之自警，亦人所宜?！保ㄖ煜筚t：《聞見偶錄》，第615～616頁。）與南宋以皇權強制推廣戒石銘不同，元明清的戒石銘、公生明景觀多是地方官們自行建設的結果。在沒有皇權強力推動的情況，明清戒石銘、公生明景觀如此之普及，可見這兩大官箴的確有非常強的生命力。

宋太宗與戒石銘原本毫無關聯，高宗炮制“太宗御制戒石銘”，將其置于真宗御制《文臣七條》之前，并逐漸取而代之。未曾想，《文臣七條》蘊含的“公生明”元素在元代以后逐漸發(fā)揚光大，直至蓋過戒石銘。二者雖然最終走向合體，但“公生明”位于石碑或牌坊的陽面，戒石銘則只能屈尊陰面。某種程度上，這也算是返璞歸“真”，高宗炮制的戒石銘本來就應該在真宗御制《文臣七條》之后。

收稿日期 2024-09-02

作者廖寅，湖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湖北，武漢，430062。

From Zhenzong's“Seven Articles of Officials” to Taizong’s“Jie Shi Ming”： Research on the Replacement of Imperial Officials' Mottos in Song Dynasty

Liao Yin

AbstractThe really popular imperial motto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wasZhenzong's \"Seven Articles of Officials \". The promotion of the \"Seven Articles of Officials\" was mainly based on the presentation when leaving the court， supplemented by landscape methods such as carving stones， book walls. The so-called \"Taizong’sJie ShiMing\" was completely created by Gaozong to construct political legitimacy. All the links of the Jie Shi Ming just corresponded Gaozong's vision of knowledge. Gaozong consoled the officials with the \"Taizu Oath\" and comforted the people with the \"Taizong’s Jie Shi Ming\". With the strong promotion of Gaozong's imperial Jie Shi Ming ，Zhenzong's \"Seven Articles of Officials\" gradually received cold reception and eventually fell into decline. However， theelementof “Justice to Wise Judgment” in the \"Seven Articles of Officials\" gradually developed after the Yuan Dynasty， and successfully occupied the sunny side that symbolized the venerable after being combined with the landscape of the “JIe Shi Ming”. To a certain extent， this could be regarded as returning to the original.The landscape of \"Ji Shi Ming\" and \" Justice to Wise Judgment\" had prospered for a long time because they embodied the universal officialdom ethics， so they had lasting vitality.

Keywords ZhenzongTaizongSeven Articles ofOfficialsJie Shi Ming“Justice to Wise Judgment”

【責任編校 苗書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