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理論資源與公民層面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涵育

[摘 要]就“誠信”而言，《文心雕龍》追求言、行真實如一，講究發自本心的情志表達，注重內心真摯與忠誠；筆頭表達要實在，不能阿諛奉承、陽奉陰違、夸大其詞；敢于發揮自己的優勢和正視自己的劣勢，堅守秉筆直書的信史傳統；反對過頭與偏失，反對背離誠信、真實原則，追求寫作中的“平衡”與“和諧”。“敬業”觀念在《文心雕龍》中主要體現在四個方面：傾情投入，為夢想而忍受痛苦，甘愿陷入癡迷；學詩講究切磋、探討，發現困惑、尋求教導以共同進步；個體充分展示自己的才思來創造文化；在拼命寫作中注意養性，不妄為，不強求。《程器》談到古代文人不友善的行為與特征，抑中含揚，肯定的是作家的創作才華。劉勰對詩人詩作評析關涉“愛國”價值觀，《辨騷》對屈原的愛國行為及其飽含愛國情感的作品《離騷》給予高度肯定和贊揚。在國家重視傳統文化傳承與弘揚的今天，依托此著挖掘其中蘊含的與誠信、敬業、友善、愛國核心價值觀相通的理論資源，對當前深入核心價值觀教育、促進文化強國建設、提升文化自信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文心雕龍》；公民層面；誠信；敬業；友善；愛國

[中圖分類號]I2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372（2025）01-0092-07

Theoretical resources of Wen Xin Diao Long and the cultivation of core socialist values at the

citizen level

DENG Xin-qiang，ZHANG Yi-ting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Arts，China University of Mining and Technology，Xuzhou 221116，China）

Abstract：Regarding“integrity”，Wen Xin Diao Long pursues the unity of words and deeds，emphasizing the expression of emotions originating from the heart，and focusing on inner sincerity and loyalty. The written expression should be realistic and truthful，without flattery，hypocrisy，and exaggeration. It advocates for the courage to leverage one’s strengths and acknowledge one’s weaknesses，adhering to the tradition of faithful historical record-keeping. It opposes extremes and deviations，rejecting any betrayal of the principles of integrity and truthfulness，and strives for“balance”and“harmony”in writing. The concept of“diligence”in Wen Xin Diao Long is mainly reflected in four aspects：being fully committed，enduring pain for one’s dream，and being willing to be obsessed；learning poetry involving discussion and exploration，and discovering confusion，seeking guidance to make progress together；individuals fully displaying their talents to create culture；while working hard，one should pay attention to self-cultivation，without acting rashly or forcing things. The chapter Cheng Qi focuses on the ancient literati unfriendly behavior and characteristics with the method of hidden praise for affirming the writer’s creative talent. Liu Xie’s evaluation of poets and poems is related to the value of“patriotism”. The chapter Bian Sao gives high recognition and praises to Qu Yuan’s patriotic deeds and the patriotic emotions contained in Li Sao. Today，as the country emphasizes the inheritance and promotion of traditional culture，it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to explore the theoretical resources contained in this work. These resources are interconnected with core values such as integrity，professional dedication，friendliness and patriotism. By doing so，we can deepen core values education，promote cultural strength，and enhance cultural confidence.

Key words：Wen Xin Diao Long；citizen level；integrity；diligence；friendliness；patriotism

《文心雕龍》是中國文論史上集大成之巨制，是研究古代文學與文論的學者繞不開的一座豐碑。1978年以來，《文心雕龍》日益成為學界顯學①，被古代文學、文藝學等領域廣泛研究。劉勰評析的作家作品眾多，其涵蓋的思想資源豐厚深廣，值得今人充分挖掘和研究。

2016年習近平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指出：“中國古代大量鴻篇巨制中包含著豐富的哲學社會科學內容、治國理政智慧，為古人認識世界、改造世界提供了重要依據，也為中華文明提供了重要內容，為人類文明作出了重大貢獻。”[1]通過“籠罩群言”的《文心雕龍》，讀者能管窺中古以前中國文學發展的脈絡與梗概以及文史哲、儒道釋思想對文學批評的深遠影響。一部《文心雕龍》繼往開來，書中蘊藏的關于公民層面的核心價值觀資源可通過研究不斷得到激活，可供當下“文化強國”建設借鑒。這將是一項“活古化今”的時代課題。

一、依托《文心雕龍》涵育“誠信”價值觀

一般認為，“誠”包含“真實”與“誠懇”兩種含義，前者指不有意歪曲客觀事物的本來面貌，后者則側重指內心的懇切、不虛偽、不遮掩。而“信”由“人”旁加“言”字組成，指人說話要算數，對自己的承諾負責，即言而有復、諾而有行。二者的區別在于：“誠”講的是不能歪曲主觀和客觀的實際狀況，強調靜態的真實；“信”則講的是不能違背自己的諾言，強調動態的堅守。更深一層來說，“誠”是一種內在的德性與修為，而“信”則是一種外在的確認與表達。正基于此，“誠”“信”經常互訓連用。一方面，用“誠”來解釋“信”，用“信”來解釋“誠”，“誠，信也，從言成聲”，“信，誠也，從人從言”；另一方面，“誠”“信”結合在一起，表示誠實無欺、恪守信用之意[2]。

劉勰是中古偉大的文論家，他既受到傳統儒家及其他文化的深刻影響，又敢于在“通變”中形成自己的見解。《書記》[3]②說：“言既身文，信亦邦瑞，翰林之士，思理實焉。”他視“誠信”為國家的祥瑞，在評析文學現象、提出理論觀點時，在不同層面和角度涉及“誠信”，賦予了其豐富而多元的內涵。

其一，“誠信”表示言行的真實如一、內心的真摯與忠誠等含義，是遵循儒家仁慈、忠貞倫理觀的體現。如《辨騷》評《離騷》道：“若能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真（貞），玩華而不墜其實，則顧盼可以驅辭力，欬唾可以窮文致，亦不復乞靈于長卿，假寵于子淵矣。”“酌奇而不失其真（貞），玩華而不墜其實。”奇、正相對，以“真實”來定位《離騷》，指出《離騷》大力采用奇幻色彩的意象使作品華麗多姿，但能真摯傳達屈原的情思，表達他的幽怨與悲傷、理想與追求。在華麗語言背后有真情，有屈原誠摯的愛國之心。又如《論說》寫道：“說者，悅也；兌為口舌，故言資悅懌；過悅必偽，故舜驚讒說。說之善者：伊尹以論味隆殷，太公以辨釣興周，及燭武行而紓鄭，端木出而存魯：亦其美也。”劉勰列舉了伊尹、姜太公、燭之武、子貢等人運用良好說辭來贏得人的信任，成就大事。他指出“過悅必偽”，過于討好人的話多半是虛偽的，是對“誠信”的背離。同樣該篇提到：“凡說之樞要，必使時利而義貞，進有契于成務，退無阻于榮身。自非譎敵，則唯忠與信。披肝膽以獻主，飛文敏以濟辭，此說之本也。”而陸氏直稱“說煒曄以譎誑”，何哉？謂“必使時利而義貞”，是謂勸說之語要使它當時有利而且正確，“則唯忠與信”要講求忠誠和信實，這是“勸說”的根本，只有來自心間并巧妙地運用文采，才能具有說服力。同時，從劉勰對陸機論“說”可“譎誑”的質疑和批駁，也能看出劉勰心中“誠信”的原則是很堅定的。

其二，“誠信”指創作時作家真情實感的流露。揚雄說：“言為心聲，書為心畫”。文字是作者內心的回聲，是他內心最真實想法、情感的流露，無法遮蓋和作偽，讀者能通過文字看到寫作者內心的所思所想。這種“心”（聲）與“文”（言）的一致直接為古代“文如其人”命題埋下了伏筆。文學是表情達意的藝術，直接訴諸主體的情志表達，劉勰從真情實感的維度賦予了“誠信”新的內涵，并在先秦至齊梁中國文論史上被強調得幾乎無以復加。如《情采》：

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蓋風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諸子之徒，心非郁陶，茍馳夸飾，鬻聲釣世，此為文而造情也。故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而后之作者，采濫忽真，遠棄風雅，近師辭賦，故體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

詩人之賦與辭人之賦在“情”與“文”的對待上出現了分野，劉勰通過對比分析來呼吁創作應本著真情實感，“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此處“寫真”關涉作家需抒發真實感情，而非在文辭浮華和形式虛誕上大做文章。他對“采濫忽真”，終使“體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的現象提出了嚴厲批評。

其三，文體之“誠信”。筆頭表達的要與外界發生的相吻合，不夸飾，不偽造。這與“誠”的第一層含義接近，主要用于作家的題材選取必須真實可信，是生活中發生過的，是吻合寫作對象的，這在劉勰論碑耒、哀辭等不同文體時多有體現。如《祝盟》反映古代結盟時需向神靈禱告，以求上天做證，故要帶著對上天的感激確立誠意。劉勰指出盟辭須態度誠懇、言辭真切（“切至以敷辭”），所謂“指九天以為正”“感激以立誠”。“隱心而結文則事愜，觀文而屬心則體奢。奢體為辭，則雖麗不哀；必使情往會悲，文來引泣，乃其貴耳。”（《哀吊》）哀辭作為悼念死者的實用文體，寫者在表達思念、哀傷之情時，必須“情辭切合”，要充分考慮死者的年齡等因素，所謂“奢者”“悲者”“泣者”，是指抒發的情感與傳達的言辭要吻合，只有主體把感情融化在悲痛中，才可產生“情往會悲，文來引泣”的藝術效果。此外，在《奏啟》中劉勰謂“言貴直也”，只有寫作者正直，所寫的表奏才能客觀、真實，“矯正其偏”。“事舉人存，故無待泛說也”，表奏中不要說空話，要明晰、實在。

其四，劉勰以身作則來踐行“誠信”。他在博覽群書、閱人無數后有了一種合理的自我評估，故著書和立言不和前人攀比，不人云亦云，而是在認清自己的優勢后，充分展示自己的長處。這里“誠信”側重于遵從自己的本性與內心真實。如《序志》說：“敷贊圣旨，莫若注經，而馬鄭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蓋《周書》論辭，貴乎體要，尼父陳訓，惡乎異端，辭訓之異，宜體于要。于是搦筆和墨，乃始論文。”“同之與異，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務折中。按轡文雅之場，環絡藻繪之府，亦幾乎備矣。”在文中劉勰動情地回憶了小時候“怡然而喜”跟隨孔子的兩個夢，表達了自己追隨圣人著書立說的宏愿。在這段近似“開題報告”的盤點中，劉勰自道心聲，他深知單純注經難以超越前人，也無從創新，唯有真誠面對自己，發揮自己“論文”的優勢來尋求立言的空間。他知己知彼，勇于坦誠地面對自我并展開行動，也是對“誠信”價值觀的踐行。

劉勰在文藝批評中的很多觀點、言論都與當前“誠信”核心價值觀具有相通之處，予以呈現和研究能為當前培育“誠信”核心價值觀提供話語資源和傳統支撐，同時有助于拓展《文心雕龍》的研究空間，也體現出一種鮮明的人文精神。

其一，劉勰文藝思想關涉“誠信”，顯示出中國古代追求信史的傳統根深蒂固。中國的史學，從《左傳》《戰國策》到《史記》《漢書》，逐漸形成了真實書寫的優良傳統，這也影響到古代文論家的觀念和思維。以至于劉勰在評析古代文體時常常以信史作為標準，在真實題材和作家加工之間掂量時，往往信史的標準占據絕對上風①。如：

惠施對梁王，云蝸角有伏尸之戰；《列子》有移山跨海之談，《淮南》有傾天折地之說，此踳駁之類也。是以世疾諸子，混洞虛誕。按《歸藏》之經，大明迂怪，乃稱羿斃十日，嫦娥奔月。殷《易》如茲，況諸子乎！（《諸子》）

劉勰認為《禮記》《荀子》《列子》中有大量違背尋常事實的描寫，諸子作品中的傳說、寓言等“混洞虛誕”，事實錯亂，魚龍混雜。后人不能因之苛責劉勰，這種評判與文論家受到的信史傳統影響不無關系。

又如在《史傳》中劉勰強烈批判了人們對遠史虛假、近史歪曲的寫史風氣，指出“代遠多偽”“蓋文疑則闕，貴信史也”“俗皆愛奇，莫顧實理”“舊史所無，我書則傳”“此訛濫之本源，而述遠之巨蠹也”“述遠則誣矯如彼，記近則回邪如此”“析理居正，唯素心乎！”等等，皆涉及史傳之“誠信”與“虛偽”的問題。他認為寫史如此是對客觀、公正的違背，是對信史的不尊重和隨意歪曲。這些言論都是從“誠”與“信”的角度來探討“文心”要義的。

其二，劉勰追求寫作中的“平衡”與“和諧”。認為在表達上要恰如其分，不偏失，否則極易背離“誠信”的原則。如《夸飾》對作家極度夸張的寫法持有異議：“至《西都》之比目，《西京》之海若，驗理則理無可驗，窮飾則飾猶未窮矣。……惟此水師，亦非魑魅；而虛用濫形，不其疏乎？此欲夸其威而飾其事，義睽剌也。”劉勰列舉了揚雄、張衡賦作中的經典案例，認為失實的夸張會適得其反，會因浮夸怪誕而與事理相悖。并說：“然飾窮其要，則心聲鋒起；夸過其理，則名實兩乖。若能酌《詩》、《書》之曠旨，翦揚馬之甚泰，使夸而有節，飾而不誣，亦可謂之懿也。”所謂“夸過其理，則名實兩乖”，劉勰注重的是夸張手法能否抓住要害，使語言和實際吻合，“夸而有節，飾而不誣”，從而在能夠被人接受的范圍內，達到“曠而不溢，奢而無玷”的藝術效果。劉勰論“誠信”時始終堅守客觀如實、遵從內心的準則，與其和諧觀念息息相通。這種反對極端、堅守平衡的人文精神，可看作儒家中庸哲學觀的一種延續。

其三，劉勰對當時違背“誠信”原則的文壇不良風氣進行了揭示與批判，體現出自己獨特的文藝觀。如《情采》記載：

故有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幾務，而虛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實存也；男子樹蘭而不芳，無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實；況乎文章，述志為本。言與志反，文豈足征？

其中的“真宰弗存”“有實存也”“依情待實”皆涉及“誠信”。他對當時一些文人“真心”喪失，在作品中違背內心、空說世外情趣提出了批評意見。只有情感真實，能說真話，并且說的和寫的一致，才能打動讀者、經受住后世檢驗。依托劉勰文藝思想涵育“誠信”價值觀時，不可忽略其體現出的大膽批判、敢于立論的人文精神。如在《指瑕》又寫道：

近代辭人，率多猜忌，至乃比語求蚩，反音取瑕，雖不屑于古，而有擇于今焉。又制同他文，理宜刪革，若掠人美辭，以為己力，寶玉大弓，終非其有。全寫則揭篋，傍采則探囊，然世遠者太輕，時同者為尤矣。

劉勰毫不留情地批評文壇上的抄襲現象。這種掠人之美，有如“以為己力，寶玉大弓”，摘抄便是摸口袋，全抄便是打開箱籠公開搶劫。劉勰以生動形象的比喻對違背“誠信”的風氣給予尖銳的抨擊。

在《知音》中，劉勰還以“以麟為麏”“以雉為鳳”“以夜光為怪石”“以燕礫為寶珠”來譬喻，對文學欣賞中的“偽鑒”提出了批評。

劉勰文藝思想在破、立及其結合方面，都很突出。依托劉勰的“誠信”思想來涵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時，斷不可將其勇敢批判、鞭撻違背“誠信”的失實、作假、虛偽、狡詐等品格抹去。在市場法則滲透、道德人心滑坡的當今，這一優良傳統應得到傳承和弘揚。

二、依托《文心雕龍》涵育“敬業”價值觀

“敬業”對每個公民的立身、發展來說，都必不可少。“敬業”的內涵集中表現在三個方面：熱愛、勤勉和克制。《文心雕龍》中“敬業”的內涵與上述“敬業”的內涵有一定的差異。

其一，“敬業”指傾情地投入，為了心中理想的事業、職業而忍受痛苦、陷入癡迷。如《神思》說：

人之稟才，遲速異分；文之制體，大小殊功。相如含筆而腐毫，揚雄輟翰而驚夢，桓譚疾感于苦思，王充氣竭于思慮，張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練《都》以一紀：雖有巨文，亦思之緩也。淮南崇朝而賦《騷》，枚皋應詔而成賦，子建援牘如口誦，仲宣舉筆似宿構，阮瑀據鞍而制書，禰衡當食而草奏：雖有短篇，亦思之速也。若夫駿發之士，心總要術；敏在慮前，應機立斷。覃思之人，情饒歧路；鑒在疑后，研慮方定。

劉勰從文思的“快”和“慢”論古今文人的寫作。才華橫溢的曹植和王粲屬于前者，構思迅捷，提筆毫不遲疑；精心錘煉、思慮過度的楊雄、司馬相如、桓譚和王充則明顯屬于后者，文思緩緩而至，動筆則優游不迫。他們的共性在于對文學創作傾情投入，十分敬業。雖然先天的才情和氣質迥異，但都不妨礙他們成為文學史上一流的作家，他們都有精品佳構問世。劉勰于此處并論二者，并非厚此薄彼，而是指出思速有別，連同他自己在孤寂的寺廟數十年如一日創制《文心雕龍》，都是勤勉和敬業的結果。

又如該篇敘述了作家投入地進行創作。所謂“桓譚疾感于苦思，王充氣竭于思慮”（《神思》）云云，接連稱贊古今文人構思的投入和特點，樹立了創作上的敬業“楷模”—司馬相如口含著筆直到筆毛腐爛后文章才寫成；揚雄用心過度放下筆就做噩夢；桓譚由于苦苦思索而害病；張衡用20多年工夫研討《兩京賦》。他們創制佳構付出的心力都值得今人反思，只有在自己本職工作上兢兢業業，勤勉肯干，方能取得成績并實現創作的價值。

其二，學詩講究切磋、探討，不但可在領悟、品鑒上增強理解力體現“敬業”，也可在發現困惑、尋求教導進而共同進步上體現“敬業”。而這尤其體現在古代學詩者初次品鑒詩作方面。如《明詩》說：“子夏監絢素之章，子貢悟琢磨之句，故商賜二子，可與言詩。”孔子學生子貢學詩體現出一種難得的“敬業”精神，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好像骨角切開了還要磋平，玉器雕刻了還要打磨，達到此種境界，在孔子看來方可與之言詩，這種“敬業”是一種領悟上的執著，也是欣賞作品的必要條件。文學品鑒不可流于皮毛，淺嘗輒止是很難領悟內存意蘊和多元況味的。通過探討、切磋而抵達深層的文學審美，是“敬業”的體現。

其三，“敬業”體現在個體充分展示自己的才思來創造文化上。如劉勰多處論及先秦諸子在政治、哲學、散文方面的杰出成就。如《諸子》說：

逮及七國力政，俊乂蜂起。孟軻膺儒以磬折，莊周述道以翱翔。墨翟執儉確之教，尹文課名實之符，野老治國于地利，騶子養政于天文，申商刀鋸以制理，鬼谷唇吻以策勛，尸佼兼總于雜術，青史曲綴于街談。承流而枝附者，不可勝算，并飛辯以馳術，饜祿而馀榮矣。

在“俊乂蜂起”后，劉勰列舉先秦名家，他們各立門派，自成一戶，無不是“敬業”的典范。他們之所以推進軸心時代形成并各自有深厚、寬廣的文化創造，與其勤勉的精神是分不開的。筆者認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紛爭動亂的春秋戰國時期，諸子之所以群起并立，固然有其客觀土壤，然而他們“敬業”精神的發揮，是激發文士潛能從而在思想、口才、寫作方面均取得巨大成就的重要原因之一。

其四，“敬業”不只是拼命寫作，還包括充分養性，不妄為，不強求，保全自己。和投入、付出不同的是，這種“敬業”是節制、保養和收斂，可看作是主體根據身心情況來調試心情，也可視為道家養生學的一種延續。如《養氣》說：

至如仲任置硯以綜述，叔通懷筆以專業，既暄之以歲序，又煎之以日時，是以曹公懼為文之傷命，陸云嘆用思之困神，非虛談也。

……是以吐納文藝，務在節宣，清和其心，調暢其氣，煩而即舍，勿使壅滯，意得則舒懷以命筆，理伏則投筆以卷懷，逍遙以針勞，談笑以藥倦，常弄閑于才鋒，賈馀于文勇，使刃發如新，腠理無滯，雖非胎息之萬術，斯亦衛氣之一方也。

在列舉王充、曹褒在屋內四處安放筆硯來寫作，按時日來逼迫自己提筆鉆研后，劉勰提示在“敬業”的同時要懂得保養，不勞神苦思、嘔心瀝血來寫作，不勉強消耗和順的體氣。不顧體性、不懂休息便會損害本性和縮短壽命，是不可取的，這在古今都具有啟迪意義。尤其是在節奏加快、社會轉型的今天，“敬業”、勤勉和節制、養生如同錢幣的兩面，互相依存。要想獲得可持續發展，懂得休養生息，是必不可少的。

其五，從著述動機和最后成效來看，劉勰能根據自己需求合理定位、專心論文。他評析文人之多、作品之眾，涉獵時代之廣、范圍之寬，令人稱奇。在齊梁以前的中國文學史上前無古人，也可以說空前絕后。如《序志》說：

詳觀近代之論文者多矣：至如魏文述典，陳思序書，應瑒文論，陸機《文賦》，仲治《流別》，弘范《翰林》，各照隅隙，鮮觀衢路，或臧否當時之才，或銓品前修之文，或泛舉雅俗之旨，或撮題篇章之意。魏典密而不周，陳書辯而無當，應論華而疏略，陸賦巧而碎亂，《流別》精而少功，《翰林》淺而寡要。又君山、公干之徒，吉甫、士龍之輩，泛議文意，往往間出，并未能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誥，無益后生之慮。

劉勰發揚“敬業”精神成就了一部可與西方《詩學》媲美的不朽巨制。他具有建構一部體系周密的偉大著作的雄心與壯志，在深山寺廟中孤寂數十年翻閱書卷，為之鞠躬盡瘁。

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酌乎緯，變乎騷：文之樞紐，亦云極矣。若乃論文敘筆，則囿別區分，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上篇以上，綱領明矣。……以馭群篇：下篇以下，毛目顯矣。位理定名，彰乎大衍之數，其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

夫銓序一文為易，彌綸群言為難，雖復輕采毛發，深極骨髓，或有曲意密源，似近而遠，辭所不載，亦不可勝數矣。……

傲岸泉石，咀嚼文義。文果載心，余心有寄。

從交代寫作的目的、原則、《文心雕龍》文本的構成來看，劉勰論文是執著和投入的。他探尋文章到極點，秉承“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的原則，論述數十種文體、涉獵古今諸多作家，且非淺嘗輒止，而是窮盡源流、探尋規律。作為批評家，他是敬業與虔誠的，是批評史上當之無愧的“勞模”。劉勰志向高遠，用心血在寫作，用“敬業”鑄就了《文心雕龍》的“博大”與“厚重”。

三、依托《文心雕龍》涵育“友善”價值觀

“友”在甲骨文中像兩只手，象征著朋友之間的援手，故其本意是幫助。“善”由“羊”和“言”組成，“羊”是吉祥的代表，“言”是講話，因此其本意是吉祥的話語。兩者結合起來，詞面的意思就是像朋友一樣善良，寓意是互相幫助和互相祝福。前者是在他人處于困境時要助人為樂，后者則是在他人不需要自己幫助時心態良好、善心相待。具體來說，“友善”表現在待人平等、待人如己、待人寬厚和助人為樂四個基本層面。為何要“友善”？學界認為其原因和必要性體現在三個方面：人的本質的要求；社會和諧的潤滑劑；每個公民都能從中獲益的社會氛圍。

《文心雕龍》蘊藏“友善”價值觀的地方并不多，典型的是《程器》，其集中談論了古代文人不友善的行為及其特征。

略觀文士之疵：相如竊妻而受金，揚雄嗜酒而少算，敬通之不修廉隅，杜篤之請求無厭，班固諂竇以作威，馬融黨梁而黷貨，文舉傲誕以速誅，正平狂憨以致戮，仲宣輕銳以躁競，孔璋傯恫以粗疏，丁儀貪婪以乞貨，路粹餔啜而無恥，潘岳詭禱于愍懷，陸機傾仄于賈郭，傅玄剛隘而詈臺，孫楚狠愎而訟府。諸有此類，并文士之瑕累。文既有之，武亦宜然。

古之將相，疵咎實多。至如管仲孝竊，吳起之貪淫，陳平之污點，絳灌之讒嫉，沿茲以下，不可勝數。孔光負衡據鼎，而仄媚董賢，況班馬之賤職，潘岳之下位哉？王戎開國上秩，而鬻官囂俗；況馬杜之磬懸，丁路之貧薄哉？然子夏無虧于名儒，浚沖不塵乎竹林者，名崇而譏減也。若夫屈賈之忠貞，鄒枚之機覺，黃香之淳孝，徐干之沉默，豈曰文士，必其玷歟？

這兩段文字成為劉勰對古今文人不友善行為的集中盤點與控訴，諸如潘岳陰謀暗害太子，孫楚剛愎自用控告上級，以及管仲的偷竊，吳起的貪財好色，周勃的誹謗好人、嫉妒賢才等，真可謂“沿茲以下，不可勝數”。文人皆非完人，劉勰抑中含揚，先抑后揚，肯定的是他們的創作才華。

如果僅從儒家倫理綱常角度來看，文人的不友善屬于品性上的斑點，有些無傷大雅，有的則比較嚴重，與主流價值觀背道而馳。

四、依托《文心雕龍》涵育“愛國”價值觀

“愛國”的內涵具有歷時性，所愛對象在不同時期是不同的。具體來說，根據主體所處空間的不同，在中國古代“愛國”表現為對諸侯之國、君主之國、中華之國的愛。

就《文心雕龍》而言，對愛國詩人詩作的評析關涉“愛國”的觀念。如《辨騷》說：

……然其文辭麗雅，為詞賦之宗，雖非明哲，可謂妙才。王逸以為：詩人提耳，屈原婉順。《離騷》之文，依經立義；駟虬、乘翳，則時乘六龍；昆侖、流沙，則《禹貢》敷土；名儒辭賦，莫不擬其儀表；所謂“金相玉質，百世無匹”者也。及漢宣嗟嘆，以為皆合經術；揚雄諷味，亦言體同《詩·雅》。

兩漢諸家評屈原及其作品，至王逸這里幾乎集大成。從《辨騷》中，讀者既能看到劉安等人對屈原高潔人格和“愛國”精神的謳歌和贊頌，也能看出班固曲解、誤讀了屈原的“愛國”行為，以及揚雄受“依經立論”學術思潮的影響，以《詩經》的標準來評析屈原的愛國作品，顯得牽強而難以立論。

“是以枚、賈追風以入麗，馬、揚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艷辭，吟諷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后世作家借鑒和模仿《離騷》僅得其表，對屈原偉大的“愛國”精神卻無從復制，“自《九懷》以下，遽躡其跡；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而“贊”中一句“驚才風逸，壯志煙高。山川無極，情理實勞。金相玉式，艷溢錙毫”（《辨騷》），對屈原的“愛國”行為及建立在“愛國”情感上的作品給予了肯定和高度贊揚。劉勰《辨騷》通篇的評析皆圍繞“愛國”關鍵詞展開。

劉勰受儒、道、釋多種思想的影響，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傳承者與更新者，他的文藝觀蘊藏著極其豐厚的誠信、敬業、友善、愛國方面的思想資源，值得今人深入挖掘，以實現依托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建設當前社會主義文化的目的。

五、結語

多年來國內從傳統維度切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研究，主要立足于先秦典籍尤其是儒家經典著作，如《論語》《孟子》等，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每個詞匯在古代的運用主要依據“十三經”和歷史典籍中的原文進行探討。前者既與儒家思想在漢代逐漸成為國家意識形態有關，也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屬性及特征有關，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諸如誠信、友善、民主、敬業等與傳統的倫理觀念和道德準則息息相通；而后者與中國古代歷史悠久、歷史著作極其豐厚有關，能為后人論述愛國、公正、和諧等核心價值觀提供諸多人物、事件、言論方面的素材。今后還應進一步拓寬研究視野，將研究范圍從以經書、子書、史書為主，擴大到文人“集部”。從春秋戰國到清末民國，中國傳統社會的文人墨客創造了眾多的文集、選本，其中包蘊豐厚的核心價值觀資源，很多與當前國家倡導和培育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息息相通。可以說，集部門類包羅萬象，是一個寬廣博大的世界，能夠為新時期進一步涵養和培育核心價值觀打開新的天地。并且集部的篇章多具有詩意和文采，甚至詩思雙美，這也為進一步涵養和培育核心價值觀確保了“直觀性”和“生動性”，為核心價值觀傳播和普及提供了“情感性”和“趣味性”。依托《文心雕龍》涵育核心價值觀，就是這方面的一次探索。

習近平在北京大學發表講話時指出：“中華文明綿延數千年，有其獨特的價值體系。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已經成為中華民族的基因，植根在中國人內心，潛移默化影響著中國人的思想方式和行為方式。今天，我們提倡和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必須從中汲取豐富營養，否則就不會有生命力和影響力。”[4]國家領導人早已意識到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與民族傳統的關聯。當下關鍵問題是如何依托民族文化經典（如《文心雕龍》）來涵養和培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新時期在全社會普及、宣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使之“入腦入心”展開行動。挖掘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公民層面四大關鍵詞與《文心雕龍》相通的思想資源，不失為一種有效嘗試。中央的相關文件和政策深刻闡釋了依托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涵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性、可行性及必要性，而中國古代文藝理論和批評無疑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開掘其中蘊藏的豐富的核心價值觀資源，具有極大的學術空間，是一項使命艱巨、意義深遠的學術工作。

［參考文獻］

習近平. 在哲學社會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全文）.[EB/OL]. [2024-07-18]. https：//www.chinatoday.com.cn/chinese/sz/news/201605/t20160519_800057144.html.

郭建寧.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基本內容釋義[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134-135.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習近平. 青年自覺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北京大學師生座談會上的講話[EB/OL]. [2024-08-15]. https：//edu.cnr.cn/pdtj/yw/201405/t20140505_515431201.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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