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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的挽歌

2025-04-16 00:00:00漁溪
時代報告·奔流 2025年2期

綠色如墨的原野上,升騰起幾縷炊煙。幾棵高聳的楊樹成排地站立著,守護著低矮的平房。這就是秦嶺—淮河南北分界線以北的農村風貌,熱烈且粗獷,坦蕩而如砥。

云秀坐在平房頂上,眺望著,思忖著,北方的遠方是哪里。

金釵之年,本該是青春、爛漫、無邪的她,卻已輟學,閑散在家。村莊的閉塞和思想上的遲鈍,給了她不該承受的陣痛,可她并不自知。由于是老女兒,又是獨苗,父母拿她也沒辦法。尤其是母親,更是疼她護她。自打小她要做什么,就由著她的性子來。本該是求學的年紀,說不上學就不進學校的門兒了,愣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主兒。

要說云秀不上學的原因,再簡單不過了。鄉下的孩子一般都比較早熟。云秀在眾多孩子里顯得格外成熟。秀發如云,眼若彎月,一張圓臉如璞玉一般,早早地就出落得楚楚動人。

她,小小年紀,談不上叱咤風云,在學校里的影響力卻不容小覷。早晨有人送飯票,晚上有人當護衛。三五成群,有說有笑,前呼后擁,風光無兩。有時候,虛榮心作祟的她,還會和男生下到學校的河坡去。至于去做什么,說什么的都有。她卻不以為然。長而久之,她成了學校轟動一時的“人物”。

眼看云秀像花兒一樣凋落,她的班主任沒有坐視不理。每每教導,念她是女孩子,且給她留些體面。可是,青春期的孩子,在荷爾蒙的驅動下,任何規勸都是徒勞。她的所作所為在學校都稱得上號,其他老師沒有像班主任一樣縱容她。

一次,數學老師看見她上課照鏡子,一句“是來上學的,還是來賣弄俊俏的?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說得她騷紅了臉,死活不去學校了。母親苦心地勸,老父親厲聲地怪,她都聽不進去,非說老師歧視她。老父親是個老光棍,老來娶妻又老來得女,拗不過老婆,也拗不過女兒,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云秀我行我素。

不上學的云秀,在村莊里晃蕩著。沒過幾天,她就感覺到無聊。村東頭的雞鳴,村西頭的狗吠,成了她知曉一天作息的時鐘。南坡的西瓜地,北坡的花生地,成了她打發一天時間的由頭。村子里,和她年紀相仿的,都在上學。莊里上上下下,不是老人,就是媳婦,能和她說話的人一個沒有。

日子久了,老父親也不分青紅皂白了,瞅著剩飯剩菜咒罵,撿起破書爛本撅人。云秀垂喪著腦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頓。

冬去春來,一年的光景就這樣蕩悠了過去。田野的雪還沒有消融殆盡,臘梅早已綻放。初春的田野,在若隱若現的草色的裝扮下,有了些新綠。云秀不再有往日的傲氣。面對父母,她總是躲閃著,逃離著,游走在一個人的世界。

云秀隨手折下一枝紅梅,無心地搖著。走到田埂,還不時地用一只腳來回踢踏著。還未走到木橋,就被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吸引住了。她木木地瞧著一行三人說著笑著,從她身邊掠過。走在前面的高個子女人,濃眉杏眼,烈焰紅唇,一條粗大的麻花辮子垂到了屁股溝。她盯著幾人遠去的背影,怔怔地望著。

晚飯時刻,云秀故意掐著點回到家。老父親低眉搭眼的,沒有一點好臉色。她裝聾作啞,視而不見,胡亂地夾了兩筷子菜,走進了里屋。不多會兒,堂屋里傳來嘎嘎大笑的聲音,云秀有些坐不住了。她端著碗走了出來,定睛一看,這不是上午看見的那個人嗎?母親沒有察覺到她的訝異,把她介紹給春妮。

云秀好生細看春妮,沒覺得這個素未謀面的大姨陌生,反倒平生了幾分羨慕。春妮不僅面容姣好,而且穿得洋氣。最惹人稀罕的是,她的耳垂上、脖頸上、指頭上,明晃晃的,金燦燦的。在濁黃的燈光下,金飾更是耀眼。“秀,你小時候大姨抱過你。”春妮看著云秀,又扭頭朝著云秀母親笑道,“大姐,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水靈。”

這平白無故的一見,年少的云秀被震撼住了。她覺得外面一定有一個大大的世界。母親和春妮姨說了什么,她全然不理會,只是在腦袋里盤算著,然后,一個勁兒地咧著嘴偷笑。

夜色越來越沉,月兒竭力地穿透厚厚的云層。寂靜的村莊傳來幾聲狗叫聲,打破了一屋子的歡笑。春妮欠欠曼妙的身子,豐腴的鳧臀在光線下玲瓏有致。春妮走后,屋子、院子、連同村子一起變得沉寂。

蒙上一層一層寒霜的月亮高懸于夜空上。月色如銀,靜靜地灑在雪地上。后半夜了,云秀仍沒有睡意。她瞪圓了雙眼,望著冷月透進來的寒光。

隨著幾聲重濁沉悶的咳嗽后,一連串刺耳難聽的話傳了過來。“以后,不要把不三不四的人往家里領……”“你看看,那穿得像正經人不?”“……咱沾上,也會讓村里人笑話……”云秀不知道老實巴交的老父親為啥在黑夜里咆哮。她也管不了那么多。走出村莊的種子已經種在了她的心里。

以后的數天里,看不到春妮來家里,云秀心里還有點巴望著。左等右等,依然不見春妮來,云秀坐不住了,就悄悄地找到她家里。一打聽,春妮早前就回鎮里了。

回到家里,她默不做響,收拾東西非要去鎮里。老兩口不同意,她又哭又鬧。在她的軟磨硬泡絕食抗議下,母親勉強點頭,老父親則生硬地撂下一句“出去了就不要再踏進田家的門”。

云秀收拾幾件衣服便來到了夢溪鎮。一下車站,她沒顧得流連小鎮的風光,就循著地址找春妮。春妮一瞅到她,心里多少有些顧慮,但還是笑臉相迎。云秀新奇地打量著,覺得春妮格外親切。她更發覺自己的老父親是一個迂腐透頂的人。她賭起氣來,決定不跟家里聯系。

春妮是過來人,人情世故還是做得稱頭的。好吃好喝的招待著,她還給云秀買了兩身時興的衣服。云秀樂得像墻頭上攀援的凌霄花,鼓起了小喇叭。

沒過幾天,春妮便交待起云秀要做的事。她只讓云秀打掃房間。至于吃住,店里全包。工資另算。云秀年幼懵懂,春妮說什么便是什么。一到月底,稚嫩的丫頭也看出了門道。別人的工資比她的多得太多。她有了心思,可是,還不敢吱聲。

雁去雁回,客來客往,就這樣過了幾年。云秀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她覺得這種帶著脂粉兒味的房間比鄉下透著瘴氣味兒的屋子強百倍。慢慢兒的,她變得更浮華了。

其間,母親心軟來看過她。她寧死也不愿回農村。母親拿她沒轍,只好再三囑咐春妮,不能讓云秀走偏門。可,天哪能遂人愿呢?

碧玉的年華,什么都透著光彩。云秀對物質的欲望像翻騰的噴泉,越沖越高。幾年過去了,長了年紀,更長了野心。沒有像春妮那樣光鮮亮麗,她感到非常不甘。

話說云秀來到夢溪小鎮,她從沒感慨過風光的旖旎,什么碧水藍天,什么小橋流水。在她的眼里,只有繁華的鬧市和時髦的服裝。她流連更多得是一條條霓虹閃爍的商業街。平時,云秀最喜歡做的事就是逛街購物。每一件衣服都想穿在身上,每一件飾品都想戴在身上。啥沒學會,愛慕虛榮的事兒倒是一件不落下。

發廊里,隔三岔五有她的身影。“美女,你的皮膚真好!頭發燙一下吧。”“美女,你的身材真好!離子燙,當下最流行的。”“美女,最好燙完上個色兒。顯白!洋氣!”云秀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又瞅瞅鼓起的胸脯。抬頭望望理發師,她暗自竊喜。一番言語的輕佻后,云秀竟然瞥見理發師直勾勾地盯著她那從衣服里擠出的胸脯。她毫不掩飾地挺了挺,又聳了聳肩,嘴角翹到了眉梢。

一天,她正在收拾床鋪。剛扯下被單,就聽到嘈雜的聲音。她疾步下去,瞥見樓道轉角倚著一對男女。女人頭發蓬亂,男人衣冠不整。撕扯中,女人死死地抓住男人的褲腰。男人的葷話不斷,女人也不是吃素的,不咸不淡地嘲諷著,恨不得把男人放到透明的玻璃展臺上示眾。

片刻之余,春妮跑了上來,顯然她是有備而來。春妮活色生香的容貌下,定是藏著五花蛇的信子,一旦逮著時機便噴射出來。一股股濃烈的臊人氣兒,讓男人實在招架不住。在一眾女人的戲謔下,男人落荒而逃。云秀被眼前的一幕驚著了。她雖頑劣,心里裝得大多都是女孩的小把戲,沒想到女人還有這樣潑辣葷賴的一面。她看著春妮油潑辣子的跋扈樣子,著實有些意外。

云秀回到房間,緩了緩神。在村子里,她不曾想到春妮是做這種生意的。她腦海里不由地浮現出電視劇里的畫面。舊社會八大胡同的老鴇,手里攥著幾粒瓜子。雞爪似的手指捻起一粒,遞到唇齒之間。頃刻間,唾沫和瓜子皮紛飛。那只不停飛舞著的手,在污濁穢語的支使下,或點指畫腳,或指皂為白……想著想著,云秀的頭“嗡”的一下子脹了起來。她不覺得眩暈起來,使勁地用手抱著頭。

隔天午飯,春妮沒看見云秀,心里琢磨著,也沒有放在心上。只當是玩興大。晚上,她依然沒有看見云秀的影子,便打起鼓來。她連忙打開房間,看見屋內一片狼藉,獨獨不見衣物。她警覺起來,生怕云秀出什么意外。

翌日,云秀母親聽到信兒,便風風火火地趕來。春妮滿賠不是,云秀媽連連質問。姊妹倆僵持著,想不出一點辦法。幾天過去了,還是音訊全無。云秀媽便不管不顧起來,數落著,奚落著,春妮百口莫辯。

其實,春妮和云秀娘關系親昵著呢。

春妮是十里八村有名的“西施”。雖說家里貧寒,但她非常爭氣。性子好,學習也特別好。可命運捉弄人啊。高中的時候,她前腳死了爹,后腳老娘也隨了去。一個大姑娘家的,叫她怎么活呢。

為了生計,她早早地嫁給鄰邦村的小伙子。同是高中同學,她也樂意。頭年結婚,隔春就懷上孩子。年紀輕輕就抱了一個白胖小子,別提有多高興。只是,窮家的日子難熬。生完孩子不到一年婆婆就變了臉,丈夫還是個出了奇的愚孝子。可想而知,說不清道不白的家事有多么的磨碾人。

兩年后,春妮就撇下老公和兒子離開了村子。

初到城市,人生地不熟。春妮看夠了臉色,嘗盡了苦澀的滋味兒。走投無路之際,想起老家還有一個姊妹。這個人就是云秀的母親。

云秀母親從來不在老家提及所做的事兒。她知道謀生的活兒不足為外人道,為了糊口不過是取巧茍活。畢竟,在莊稼地里刨食的苦她是吃不消的。這樣的活計一干就是十來年,她也早已厭倦了。

這個當口春妮找到了她。一開始,她并不接納春妮。外面有那么些光鮮的職業,春妮又是高中生,何苦遭受這份白眼呢。春妮想想說得也在理,就離開了。

這一走就是半個月,春妮也沒有找到可以寄生的門路。半月下來,沒有掙到錢,兜里的票子倒是所剩無幾。沒有辦法,她只好又折回去找云秀母親。云秀媽瞅她那個落魄的樣兒,心一軟就同意了。前頭的路是黑的。云秀母親也好,春妮也好,都沒曾仔細想過,以后的生活是良田還是沼澤。

春妮雖有學問,才從鄉下出來,還是比別人顯得笨嘴拙舌。一段時間的操練后,憑著她腦子靈光,人美盤順,沒過多久在店里就成了香餑餑。每有客人來,就點她的名。她自是知曉干的行當的低賤。她也并沒有輕薄作踐自己,只是一個勁地攢錢。她想:等有了錢,一定要把兒子接出農村。這樣的念頭支撐著她每天努力地活下去。

好景不長,春妮的丈夫帶著兒子找了過來。他看見燈紅酒綠的招牌和昏暗污穢的房子,就氣不打一處來。這個像憨牛一樣的男人使命拽著她,命令她回家,可春妮死活不走。男人惱不過,一巴掌甩過去,春妮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她捂著臉,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流。男人湊上前來,用手拖著她。她顧不得旁人的譏笑和鄙夷的目光,使勁地掙脫。男人拉她不起,越發火冒三丈,拳頭像雨點似的捶了下來。

剛開始春妮還本能地躲著,后來也不躲了,只是護著臉和頭,任由男人打著。男人見狀,覺得挽不回了,丟下一句“不知廉恥”,抱著兒子走了。春妮在兒子撕心裂肺的哭聲中硬撐著走回了屋里。

當云秀母親知道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事兒了。她看著春妮紅腫的雙眼,烏青的手臂,不知說什么好。云秀媽嘴張了幾張,愣是把實心話咽回了肚里,說:“要不就回去,為一家人吧。”春妮眼皮抬都沒抬,長噓了一口氣。這一長嘆,仿佛能減輕她身上的疼痛似的。她變得異常平靜。然后,她冷冷地說:“我永遠也忘不了婆婆說的那句‘又多了一張吃飯的嘴’。”

經這一鬧,云秀母親仿佛大徹大悟,看透了一般,便收拾家當回老家去了。春妮則咬碎牙往肚里吞,義無反顧地選擇留在城里。她表面上佯裝得跟沒事兒人一樣,可心里的那道坎怎么也邁不過去。掙扎過一段時間,她便去了夢溪鎮。從此以后,春妮再也沒有見到丈夫,更沒見到他的兒子。

生活永遠就是這樣出其不意,又千瘡百孔。人們永遠具備遺忘的本領。這句話對誰都適用。不是有一句俗語“好了傷疤忘了疼”。春妮也是如此。在迎來送往中,她放得更開了。那一頭烏黑的秀發,時而編成又長又粗的大辮子,時而散落下來別著一朵花。由此得名“孖辮妹”“一朵紅”。自然而然,找她的人也就越來越多了。

秋雨還在纏綿,落葉不愿飄零。一個愣頭愣腦的小伙子,探著頭往店里瞅,直到前臺攔住他,才停下來。他東瞅瞅西瞧瞧,一句話沒說就走了出去。隔數天,他再次來到店里。店員問他“點鐘嗎?”他慌里慌亂地回了一句“不點……不點……”,徑直跑了出去。

接連的冒失沒有打消他的念頭。一個月后,他闖進店里,店員望著他腦門上冒出一連串的問號。這次好巧不巧正趕上春妮下樓,他欣喜地說:“我就找她。”春妮打量著他,兩道劍眉下撲棱著一雙大眼睛,硬朗的外表,細膩的談吐,不折不扣的英雋男人形象。

“先生,要按摩?”春妮疑惑道。小伙略帶拘謹。春妮不等他回應,就和平時一樣領人到房間。

一進房間,春妮試探著問,“先生,你認識我?”小伙望著她,仍不說話。春妮示意他躺下,雙手猶如兩條游魚一般,穿梭在小伙的身上。手起肘落,力道勻稱,小伙緊繃的肌肉逐漸變得松弛。漸入佳境時,他坦誠認識春妮,還知道她雅號“一朵紅”。陡然間,屋子里顯得異常安靜,幾乎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時間一點一滴的溜走,春妮的手法一點一點的溫柔,小伙子的心跳一點一點的加劇。

“加鐘。”一股沖動竄上脖頸,直擊頭頂,從他的口中蹦出兩個字。春妮愣了幾秒,說:“加鐘可以。我這里不提供其它服務。”他回回神,“噗嗤”一聲笑了。“我叫趙志強。”說完,他直勾勾地盯著春妮,“我很多次看見你從我們拉練營走過。”春妮很好奇,忍不住追問:“你怎么記得是我的?”趙志強賣起了關子:“你的大辮子,還有你的笑聲。”

以后的日子里,趙志強十天半月還會來店里。他一見到春妮,就迸發出男人特有的保護欲。春妮越是羞澀,他越是鐘愛。再后來,他就不出現在店里了。兩個人時常約會,春妮的心像秋天的湖水,漾起了波紋。兩個人你儂我儂,甘之如飴。趙志強享受著歡愉,只是,他總是神秘地出現神秘地消失。

在回憶里悵然若失的春妮頓了頓,說:“姐,你有恩于我。秀兒在這,我沒有虧待她。”

云秀初到店里,什么都不懂,莽撞冒失是常有的事。一些老男人尋她開心,毛手毛腳。每每春妮碰見了,總是攬過去罵人幾句。私下里她又交待云秀愛惜自己。

春妮左右為難,憤懣地說:“姐,我難道不知道女人受的罪?我會眼睜睜地看著秀兒不管?”春妮說著說著,淚水流了下來。

破舊的小站上,站著兩個道別的人。潔白的雪花飛舞著,翩翩落下,春妮的睫毛上透著晶瑩。她深情凝視著那個讓她留戀的男人。從相識到離別,如同置身于夢境。她的手一個勁地往趙志強兜里伸。她想緊緊地拽住這個男人。她害怕一松手,眼前的愛人就再也不會出現了。趙志強張開寬厚的臂膀,擁抱著春妮。兩個人都沉默不語。當長長的鳴笛聲響起的時候,趙志強掂起包裹,頭也不回地上了火車。

這個冬天特別的冷,也特別的漫長,長到春妮做了一整個春天的夢。

春草發芽,冰雪消融。春妮來到他倆曾經一起去過的郊外,望著河水發呆。她預感一場暴風雨將要到來。果不其然,就在趙志強走后不久,她發現自己懷孕了。這個突然的意外,給了她新的希望。她急切地想告訴趙志強,卻發現怎么也聯系不上。

幾經周折,她找到了趙志強。豈料見面時,趙志強卻相當的平靜。說是不能回到她的身邊。瞬間,她感覺天塌了一樣。春妮掄起拳頭捶了起來,趙志強緊緊地摟住她。直到春妮停下來,他才說:“生下來。我養!”

面對這個她愛的男人,春妮是軟弱的。她狠不下心來。于是,她帶著失望離別了趙志強。這樣的選擇對她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原本命就像苦苣一樣,現在還要做單親媽媽,簡直是給她又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直到兩年后,她才盼到趙志強。這個她日思夜想的男人,變得深沉了。他們之間有些隔膜,可那隔閡薄如蟬翼,經不起趙志強的甜言蜜語。趙志強沒有掖著藏著,而是選擇坦白。他在異省已有妻子,也有一女。可是,他忘不了春妮。他也舍不下自己的骨肉。

春妮兩年的等待,化作一汪血淚。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過這地獄般的生活。她止不住地哭,眼睛腫成了血桃。稀奇的是從未謀面的女兒總是黏著趙志強。不得不說血濃于水。春妮也不得不接受這個不爭的現實。她注定要和這個不屬于她的男人糾纏一輩子。

不多久,趙志強又回到了省城。沒有承諾,沒有期許。兩個人誰也不說分離。就這樣默契地茍且著。春妮只盼望著孩子長大。

多年未見的姊妹,難得說起了貼己話。春妮一肚子的苦水終于可以往外倒,“姐,你說我的福在哪里?我能把云秀往火坑里推嗎?”春妮越想越心酸,越想越悲愴。“大姐啊,你說我是什么命,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春妮背過身去,抹著眼淚。

云秀母親看著淚水漣漣的春妮,心里一陣酸楚。她太知道一個女人的不易。她看沒有指望,也不想難為春妮,決定回家等待。

這一等就是兩年多。北方的冬天尤其的冷,房檐上的冰溜子,根根分明地墜著,寒氣逼人。云秀穿著一身大紅的羽絨服,鼓鼓囊囊的。她抱著一個孩子,臃腫地站在大門口,沒有往日的俏麗。她鼓了鼓勇氣,叩響了大門。銹跡斑斑的鐵門十分冰冷,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一會兒,聽到里面傳來母親熟悉的聲音,她不敢應,只是呆呆地等著。云秀媽輕輕拉開門栓,鐵門慣性地被拉開個縫。她一眼瞅見女兒疲憊黃瘦的臉,還有懷里紅帽紅襖包裹下的一張白皙的小圓臉。云秀母親愣怔了。

母女倆在門口站了良久,都不說話。云秀母親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接下來的事情,眼神閃爍不定,藏不住的心驚膽顫,藏不住的百般憐惜。萬般無奈又不能置之不理,于是,她從云秀的懷里抱過孩子,硬著頭皮走進堂屋。

祖孫三人一踏進房門,還未坐下,老倔頭父親一把椅子摔了過來,噼啪亂響,夾雜著咆哮聲,“丟人啊!農村人哪能……讓人戳脊梁骨……”云秀預料過這般場景。她低著頭,悶聲不語,眼淚簌簌地往下落。云秀媽不敢吭聲。可是母女連心,她默默地拉著小外孫,給她找吃的。老父親看著小妮兒,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摔門而出。

村莊白皚皚一片,冰天雪地的,老田不知該往哪里走。他點起煙,使勁地嘬起來。嘴里的哈氣,鼻子里冒出的煙氣混成一團。此時,他的大腦亂成了麻。眼睛模糊了,心更迷糊了。

俗言講:“難過的日子,好過的年。”這個年對于云秀一家來說,過得太煎熬。老田沒有像往年一樣走家串戶。三個人悶在屋子里慪著氣。這個家沒有因為一個孩子的降臨而變得喜氣盈盈。

已是春寒料峭,乍暖還寒的時節,老田還是沒有走出陰霾,臉上沒有一絲笑模樣。他比女兒云秀的包袱更重。

走在莊子里,他總感覺有人在指指點點,莊稼人的腰桿本來就彎,這下他就更抬不起頭了。整日郁郁寡歡,寢食難安。裹挾早年落下的病根,好景不長,他就倒下了。倒下后不久,他就開始咳血。

云秀母親害怕了。她找云秀商量,是不是能出去住一段時間。眼不見心不煩。興許病情能有所好轉。云秀母親倒還是體諒她,愿意把妞妞留在家里照看。云秀看著老父親的病,憂心不已。心想:不能床頭盡孝,也不能火上澆油。隨后,她咬咬牙,狠狠心,一個人又回到了鎮里。

回到鎮子的云秀沒著沒落,春妮再次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她滿懷愧意的找到了春妮。春妮沒有責備她,只是叮囑她莫走回頭路。云秀滿口應允。就此,算是暫時安定下來。

沒有云秀在家里添堵,老田確實舒坦了不少。可是,病終歸是病。云秀母親不放心,領著他去醫院治病。聽到醫生的診斷結果,老田二話沒說,扭頭扯著老太婆就走。莊稼人一輩子攢不到幾個子,他自知自己的命沒有那么金貴,回到家里吃點粗茶淡飯,才是鄉下人的宿命。

沒有挺過龍年的新年,老田就撒手人寰。云秀母親哭得像個淚人。云秀一滴淚也沒有流下。她仿佛清醒著,又仿佛糊涂著。唏噓的是,農村人家里沒有男丁,葬禮辦得也是草草了事。

云秀母親和云秀看到春妮來了,沒有看見她的男人,但看見了她的女兒。

頭七一過,云秀就返回夢溪鎮,留下母親和女兒在鄉下相依為命。

過一天講一天的日子仿佛在云秀的詞典里抹去了一般。她沒有多余的心思游戲人生,只是一心想掙錢。每月錢一到手,她分三塊兒花銷:一部分自己吃飯;一部分添置衣物;一部分留給母親和女兒。當然,最后一部分是大頭。

冬去春來,花謝花開。按摩店門前的月季花又開放了。每到這個季節是按摩店生意最好的時候,云秀自然是忙得不可開交。房間里夾裹著汗味和香水味,密不透風,悶罐在這里令她窒息。她摸著自己僵直的手指,不覺泛起酸楚,心里產生了從未有過的厭惡。

一天,云秀剛忙完一個客人,前腳出后腳一個客人就跟了進來。她斜睨著看他,個頭不高,腆起個圓肚,顯得矮墩墩的。云秀沒抬正眼瞅他,更換新的毛巾毛被。當客人躺下的時候,云秀看得真切了許多。男人禿頂,稀疏的眉毛下,掛著一對老鼠眼。

云秀面無表情,像設置了程序的機器人一樣,大拇指摁著鎖骨,四指拖著肩胛骨,慢慢發力。男人眼睛微閉,露出享受的表情。看著男人,云秀漠然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琢磨不透的笑意。不知是鄙夷,還是憎恨。經歷創傷的她,變得冰冷,變得沉寂,像死水一般。

云秀的手法,男人很滿意。他齜著三齊兩短的大黃牙,笑嘻嘻地說:“美女,手法好。”隨手甩出百元大鈔遞到云秀的面前。她盯著這個又丑又老的男人,本想輕蔑地扭身離去。當看著他財大氣粗的暴發戶相時,云秀忍了下來,決定不露聲色。

過了好一陣子,云秀幾乎已經忘了這個面容丑陋的老男人。可是,他再一次出現在云秀面前。“吱——吱——”,一輛黑色的豐田車停在了月季花壇旁。男人夾著一個黑色皮包,洋洋灑灑地走進店里。恰巧云秀往外走,兩個人險些撞個滿懷。

男人色瞇瞇地看著她,一個挑逗讓云秀紅了眉毛,迎面就是一通臭罵,“你都可以當我爹了,還說我想往你懷里撲?”男人笑不曲溜,轉頭大喊,“老板娘,我就點她的鐘。”云秀沒好氣的撇撇嘴,極不情愿地接下這單活。

“妹子,今年多大?怎么干這活?”男人挑起話頭,云秀悶著頭不理。“干這活能掙幾個錢?跟著哥,保你吃穿不愁。”說完,男人邪魅一笑。云秀懶得理睬,俯下身繼續著手頭上的活。

男人乘機摸了把云秀的屁股,眼睛半睜半閉,嘴角快咧到了后腦勺。那肉嘟嘟的手似乎還想多停留一會兒。云秀下意識地一甩,男人不覺尷尬,嬉皮道:“辣妹子,我喜歡。”云秀看著男人猥瑣的樣子,愈發厭惡。怎奈男人厚皮厚顏,不識趣地又掏出百元小費。云秀驚愕地望著他,不應允也不排斥,只當男人有病。

不過三日,男人又來了。這次男人衣冠楚楚,開著一臺寶馬。云秀頗為疑惑,眉頭擰了起來。男人耍笑道:“咋了?見到財神爺,服務不一樣啊?”云秀晃了神,一時竟沒有對上話。

云秀領著男人進了房間。男人一躺下,便露出本性。他不斷地撩撥,動手動腳的。云秀試圖忍耐。可是,她一瞅到那張長著痦子的垮臉,頓生嫌棄。她忍無可忍地蹦出一句:“大哥,我不是賣的。”男人討了個沒趣,依然拿出百元鈔票當作小費扔給了云秀。誰知云秀,撿起票子甩手又扔給了男人。

在云溪鎮呆久了,日子一天天的單調而乏味,沒有一點小小的回旋的暖意溫潤著云秀的心靈。一有時間她就回鄉下老家看望母親和女兒。

村子不遠處有一條小河,叫田家河。河邊長滿芷草,無論流水怎么沖刷,芷草都茂盛吐綠,風致楚楚。云秀拉著女兒坐在河岸,心里暗忖:芷草有根,我的根在哪里?女兒的根又在哪里呢?

一個禮拜后,那個陰魂不散的老男人又火急火燎地跑了過來,看見云秀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就往店外走。

盡管云秀執意推脫,他還是不撒手,直至把她拖到車上。“田云秀,給你。”男人說完,把一部手機塞進她的手里。云秀的瞳孔瞬間瞪大了。她低估了男人糾纏的耐力。“摩托羅拉,最新款。好聯系你。”云秀知道單憑她按摩推油的收入,沒有幾個月是買不起的。她語言上一再推脫拒絕,可不聽話的小手卻選擇了接受。

這一接收不打緊,兩分的輕佻埋下了八分的冤孽。從此以后,云秀被一個叫李松田的男人牽制住了。他時常領著云秀出入酒店,游山逛水那都是稀松平常的事。他出手闊綽,常常一擲千金而面不變色兒。時間長了,云秀似乎也不覺得他腸肥肚滿,有礙觀瞻了。

盛夏,天邊的陽光還依然熾烈,云秀坐在豐田車里很是愜意。一路上,汽車飛馳,路兩旁的樹木都成了風景,時而透過的光灑在李松田的臉上,泛著金色的亮光。云秀霎時覺得眼前的男人虎目灼灼,八面的威風。

跑過一段國道,又走了幾里鄉路,汽車顛顛簸簸地開進了山里。

站在山洼往四周看,白色的巖層裸露著,留下鉤機、鏟車挖過的溝溝壑壑的痕跡。山頂上,松樹、橡樹、麻栗樹形成一道天然的綠色屏障,蔚為大觀。云秀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從小到大她還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

一陣風吹過,她感到些涼意,便小鳥依人一般模樣,往李松田的身上貼。李松田麻利地摟過她,短粗的胖手順著腰間,摸到了奶罩。云秀臉一紅,推了一把,叫嚷起來。他看到云秀氣急的樣子,樂了起來。然后,用手指指山腳,便拉起云秀的手往山坳人家走去。

走過一段斜坡的山路,依稀可見的二層小樓近在眼前,院里放滿了盆景,造型奇特,姿態迥異。上了二層廳堂,更是宏敞精麗,華貴立顯。正中一張紅木大板茶桌,一張太師椅后一幅“鯤鵬展翅”的丈二國畫,古樸中有一股沖天的豪氣。云秀環顧一圈,一側的博古架上陳列著古玩、玉器、奇石,一側的博古架擺放著各式茶具、茶壺、茶餅。

還沒等云秀回神,主人從側廳走來,咋呼道:“老李,這是帶的小嫂子?”李松田瞇縫著雙眼,得意的笑容藏掖不住。當晚,云秀和李松田就雙雙留宿在夜鳴山莊。李松田久違的酣暢淋漓,癱軟在床上,色眼迷離地盯著云秀。許久,他從兜里掏出一塊玉髓放在了云秀的胸前。

從山上回來沒多久,云秀和李松田就住到了一起。她辭去了工作,當起了有錢人的太太。

李松田也確實是個能耐人,他能買得起馬,也能配得起鞍。云秀吃用不愁,閑下來就生起了閑事。她想把母親和女兒接到身邊。李松田一把年紀,什么事沒經歷過,心領神會就接納了。看著丈母娘跟自己差不了幾歲,他多少有些不自在。別扭歸別扭,他稀罕云秀,撓撓頭努努嘴還是忍下了。

前有車后有轍。有了這樣的鋪陳,李松田似乎敞亮了許多,行事也不再遮遮掩掩了。彎刀對個瓢切菜。其實云秀心里也意識到了,以李松田的年紀沒有家庭也是不可能的。

李松田在發家后,與他的糟糠之妻就離婚了,有一子卻不成器。離婚后,父子倆更形同陌路。他管教不了,鮮少相聚。云秀一腳踏了進去,也沒有想拔腿的想法。不多久,就產下一女。李松田特別高興,給云秀買了一輛車。在那個年份,能開上汽車就連公職人員都是不敢想的事情。

這樣的日子過了七八年。妞貝該上小學了。妞寶已經上五年級了。云秀除了美容,打牌,逛逛街,就是圍著兩個娃轉。生活過得是悠哉悠哉,樂不可支。雖然兩個娃在同一所學校,一個隨爹姓,一個隨母姓,偶爾聽到一些閑話,云秀一點兒也不放在心上。

俗話說,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李松田的生意做得越大,虧空的就越來越多。花出去的真金白銀,到手的爛賬死賬。兩個人逐漸為錢財拌嘴。李松田大男子主義的勁一時半會兒云秀拗不過,她不懂生意,只好作罷。

李松田年過半百,淬到這個節骨眼上,猛然間力不從心了。工程墊出去的資金得不到回籠,一推三拖,好不容易允諾支付,拖上十天半月又變成物權抵賬。他茶飯不思,跑斷了腿,也沒能要到星點現金。折中來折中去,答應了資產抵銷。等協議一簽,可要了他的老命。酒店資產產權人不明,好比是一個姑娘許了兩家。李松田捶胸頓足,無濟于事。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他與夜鳴山莊主人到了親兄弟明算賬的地界。能算賬還好,到后來直接分道揚鑣了。只能說李松田走了霉運,眼力不夠,時運還不濟。誰能想到礦被封了呢。一連串的事情積壓在一起,他一下子就病倒了。

起先,云秀還是重感情的。無論是哪個醫院,只要說能治他的病,她就陪著一起。做手術期間,掛號,陪診,看護,她精心地伺候。在家里休養,云秀盡到了妻子的本分。燉湯,端藥,按摩,無微不至。

可是,哪個家庭能承受住一場大災一場大病呢?家里很快就到了左支右絀的時刻。沒錢的時候,就意味著打官司要賬。云秀又懂什么呢?跑前跑后,咋咋呼呼,一拖幾年,錢沒要到,打官司倒花了不少冤枉錢。

這時的云秀,別說美容打牌,就是吃用她都得精打細算。再加上兩個孩兒上學的費用,更是令她叫苦不迭。云秀實在忍受不了了。兩個人沒有了往日的祥和。吵鬧摔打那是常有的事兒。假模假式拉扯著去離婚,也不是沒有。云秀娘架不住,只好孤身回老家去。

老娘一走,云秀的天又塌了一半。她每天既要侍候一個病人,還要照顧兩個孩子。累的時候,她把碗一摔,把男人一推。看著眼前的廢人,她心里跟明鏡一樣。碗碎了,說扔就扔了。男人不是碗,怎么扔得出去呢?

自己走的路,哪里還有回頭路呢?云秀只好數著日子過。在一地雞毛中,田妞寶竟然考上了高中,簡直出乎云秀的意料。望著爭氣的大女兒,云秀莫名地酸楚起來。她恍惚間清醒了過來——不能再這樣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了。

云秀帶著李妞貝在學校旁邊租起了房子。她想:自己能干些什么呢?再臟再累,也沒有過去的活臟。只要用自己雙手掙來的錢,比什么都干凈。于是,她走街串巷找工作。云秀不挑工作,很快她就上班了。白天,她在超市里收銀。夜晚,她在燒烤店打雜。兩頭時間一掐,她還可以照顧到小的,兼顧到大的。

云秀從來沒有想到自己還會有這一遭。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看著挑燈夜戰的妞寶和熟睡的妞貝,她又不覺得苦了。瞅著原本細嫩的小手變得日漸粗糙,她澀澀地笑了笑,辛酸地用手捂著眼睛。

云秀的離開,無疑給了李松田致命一擊。他的病情越來越嚴重。糖尿病引發的并發癥使得視力模糊,眼皮搭拉著,上下眼瞼幾乎都黏在了一起。說話呼哧呼哧,只喘粗氣,就是聽不清嗚啦得是什么。他的雙腿也開始潰爛,和先前簡直判若兩人。

可怕得是李松田病得不止是身體的,還有心理上的。他不斷給云秀打電話,說著軟話歹話,只要能纏著云秀,他沒有什么話是不能說的。在他的軟磨硬泡下,云秀回去了。此時,李松田篤定地拿出房產本甩給云秀,嘴里囔出一句:“你也陪不了我多少年了,我死了你再找。”他沒有看云秀的臉。云秀也沒有瞅他。

云秀沒有回絕李松田,也沒有回去住。她選擇兩邊跑。她想:累就累著吧,至少心是自由的。云秀內心變得堅定了。她從來沒有現在這么踏實。聞聞身上油膩的味兒,她捏了捏鼻子,擤了擤,眼睛濕潤了。

可是,生活依然不給她喘息的機會。一個高中生,一個初中生,一個病人,哪一頭都是千斤的重擔。云秀冷不丁的發現白發已經爬上了她的額頭。那極短而細的一根銀白刺疼著她敏感的神經。額頭和眼尾的每一條皺紋里都埋葬著她深深的冗長的痛苦。

兩年后,田妞寶考上了大學。這是讓云秀唯一能穿透厚厚的云層,看到的一點兒曙光。孩子上大學走的時候,親爸沒有來,繼父沒有送。只有一個佝僂的姥姥拿來了一萬塊錢。云秀摟著母親哭了好久。

就在田妞寶大二的時候,李松田身體扛不住了。云秀心里暗自嘀咕著:終于能松口氣了。終于可以解脫了。她卻萬萬沒有想到李松田前妻帶著兒子忿忿而來。葬禮上鬧得不可開交,摔盆的,打幡的,戴孝的,哭作一團,鬧成一團,亂成一團……云秀的衣服被扯了,頭發被抓了。她戰栗著,一聲也不吭,一滴淚也沒有流,仿佛流不出眼淚來似的。

云秀遠遠地瞅見春妮來了,沒有看見她的男人,也沒有看見她的女兒。云秀顧不得那么多,倚著棺木冷冷地看著,她覺得自己跟死去的李松田也沒有什么兩樣。

李松田五七那天,云秀領著李妞貝來到墳前。她想把女兒沒有考上高中的消息,和著火紙一起燒給李松田。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盯著刻有“孝男李振剛”五個字的墓碑時,她覺得這個死去的男人好殘忍。看著小女兒,她覺得自己也好殘忍。

夜晚,天空墜滿了星星,那碎鉆似的點點亮光閃閃爍爍。在黑色的穹頂之下,她仰望著……仰望著……

她望著大女兒,問:“你說,人會有來生嗎?”田妞寶回頭看了看媽媽,沒有作聲。云秀喃喃自語道:“我死了,不要把我埋在土里……不要墓碑……”

田妞寶看著不經世事的妹妹,摟起云秀,說:“媽,你知道現在人可以選擇一種‘永生’的死亡嗎?”

云秀不解地問:“什么?”

田妞寶說:“人死了,可以把骨灰做成光碟。”

云秀驚訝地問:“什么光碟?”

田妞寶解釋道:“就是跟唱片一樣。可以放在留聲機上播放的。”

云秀歪在女兒懷里,半晌,說了一句:“我想聽《女人花》。”

田妞寶忽閃著一雙聰慧的眼睛,若有所思……此時,MP3里循環播放著一首歌——《蝸牛》,“……小小的天,有大大的夢想,重重的殼,裹著輕輕的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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