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磨匠

小時候的星期天，我、哥哥和表哥的主要任務是推磨。當年，我們家和舅舅家只隔了一條墻。平時，每當我們還坐在教室里上課、做作業時，大人們就在為我們的星期天做準備了。

一

早上上工前，媽媽就在門前架上涼匾，或是曬玉米、元麥，或者是曬大麥、小麥。而舅舅家呢，這些事都是由舅母操勞的。一日三餐，喝粥，吃酸粥，都離不開糝兒或面。玉米、元麥是用于磨糝的。家里養的豬和雞鴨，除了吃粗飼料，也是要吃精料的，那就是大麥、水稻或麩皮，需要上磨磨碎后拌上粗料，豬才會吃肯長，能賣上好價錢。

星期天一大早，媽媽臨上工前，就叮囑我們趕緊做作業，作業做完了，讓哥哥和我還有表哥3個人上磨，當時表哥家弟妹小，我們3個人年齡差不多大，一般都是我們3人上磨，先磨好一家的，再磨另一家的，這叫打伴工。

兩家的糧食早就放在了石磨旁，因為當時我們年齡也才七八歲，兩家一般都是安排選磨同樣的，如我們家磨糝，那舅母也選擇磨糝，這樣就不需要中途抬磨清肚。

有一次，不知道什么回事，我們3個人早早的就開始上磨，可等到太陽平南了，一個人家的玉米還沒有磨完。

媽媽下工回家一看，就嘮叨開了：“你們3個人今天又耍子了，沒有好好的磨，怎么十幾斤玉米還沒有磨完？”我和表哥面面相覷，哥哥比我們稍大些，哥哥對媽媽說：我們今天和上星期天一樣，一直沒歇，媽媽，你看看，是不是磨子鈍了？此時，舅舅、舅母正好也下工，三個大人把磨子抬起來，一瞧，果然，“磨子鈍了，沒石齒了。”

磨子鈍了，就要請石匠來“打磨”。舅舅把我和表哥叫到他身邊，對我們倆說：吃過中飯后，你們到北蕩去請打磨匠大大，就說我叫的，請他明天來打磨。

二

表哥比我大一歲，都才七八歲，平時，星期一到星期六都在學校上課，好不容易碰到星期天，又在石磨上打轉，基本上沒有其他空間。那時候，農村小孩見識太少了。午飯后，我們就出發了。

打磨匠家離我們家有三里路，如果是現在，這么一點兒路根本不足掛齒。那個時候，都是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路無半尺寬，要不是長了青苔，又滑又硬，要不是遮天蔽日的溝岔、泥濘沼澤地，路很難走。表哥在前，我在后，遇到了柴草擋路，他側過身來，一手遮住草，一手牽著我的手。他雖然比我大一歲，一會是青苔，兩個人手拉著手，穩固些不摔跤，一會是溝岔，泥濘沼澤，一不小心，雙腳就會深陷其中。沼澤地水多，要不就陷進去，要不然就滑倒，兩邊又是密密的蒿草和蘆葦，有時還有蛇蟲出現。既危險又害怕。這一路，要有3個這樣的地方。還好，過去，我和表哥跟著舅舅來過幾次，熟悉情況。

趟水過污泥時，我們把鞋子脫了，小腳慢慢的在水中移向前，有時淤泥多，人就向旁一歪，另外一個人就馬上扶著，如果不及時，就倒水中了，滿身都是爛泥，說不定臉朝下，鼻子就在污泥中，人會窒息的。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過了第三個溝岔，接著，上了岸就是一片密密麻麻、深不可測的玉米地，聽大人們說，這個地方叫“鬼垛子”，不知道怎么的，走了這么遠，過了三個河岔我都沒害怕，可到了這黑洞洞的玉米地，我就膽顫心驚了，渾身起雞皮疙瘩，汗毛都豎起來了。其實，表哥也怕，他拉著我，大聲唱歌，叫我也跟著唱。在這無人煙的田野，我們倆個人的歌聲實在是太弱小無力顯得蒼白，根本沒有任何作用。還好，我們學著大人的方法，走一段路，咳嗽一下，走一段路，歇下來抹一下頭發，據說，鬼最怕人抹頭發。走著走著，到了玉米盡頭了，我們挨過去了。過了田野，再向前，過一座壞木橋，再拐彎沿河走，看到三間草房的人家，就是打磨匠家了。打磨匠姓姚，我們不知道他的名字。每次我們跟大人來他家或者是他來舅舅家打磨，舅舅舅母都讓我們叫他大大。

三

我們還沒有進姚大大的家門，打磨匠大大就看到了我們，他快步出門，安撫地摸著我倆的頭，甚是驚訝，“怎么你們倆個人過來的？你爸爸叫的？真膽大?！比缓?，大大聽我們說了來意就說，“別等明天了，現在我就去，讓兩個小伢兒走這么危險的路，怎么放心得下？太荒唐了?！蔽覀冊谇懊妫蚰ソ炒蟠笤诤竺妗Ｖ灰娝壹绨蛏峡敢焕Σ监泶锩嫜b的他打磨的鐵錘、鐵釬和相關用具。他兩手抱在胸前，肩膀上的口袋根本不用扶。

打磨匠大大身材魁梧、健壯，說話嗓子洪亮，他的頭也很大，只是后半腦袋上頭發濃密，而前半腦袋基本上沒頭發，只是額頭上面幾根長發隨風飄東西蕩的。他的眼睛也很大，如果瞪眼睛時會嚇人。他的臉不發怒時總是笑瞇瞇的。姚大大比舅舅大好幾歲，聽舅舅說，姚大大家過去很窮，他從小就當徒工外出當石匠，但總是吃不飽。后來從江南回家靠著一手打磨的手藝到人家混口飯吃，過去，有磨子的人家，條件相對好些，最起碼一日三餐不愁。由于舅舅家有磨子，磨子鈍了，都是他來打，天長日久他和舅舅就成了好朋友，后來，他們家病殃殃的女兒就拜舅舅舅媽為干爸干媽。當時，我們這里有一個風俗，說是剛生下來的寶寶或者是磨難重的小孩，找一個合適屬相的人，認作干爸，就會平平安安。

有姚大大陪伴，我們走過那個又深又密的玉米地也不怕了。每過一個溝岔，他都是先把工具口袋送河對面，然后卷起褲腿，大手把我和表哥往身體兩邊一攬，幾步就跨出了泥濘。到家了，媽媽和舅舅、舅母都上工去了，姚大大像到了自家一樣，把工具放下后，就開始收拾磨盤上的東西，然后，他腰一彎，兩手向磨子上扇一抄，再腰一直，就捧起了石磨。我們在旁邊看了，甚是驚訝，平時，我們家都是要兩個大人才抬起來的，怎么他一個人就把石磨捧起來了？把磨子放到預先墊好的兩張長條凳子上，看看穩固了，他就開始工作了。他的口袋里都是鐵器，我們根本拿不動，他的那個打磨的四方郎頭特別重。只見他找一個矮凳子坐下來，一手拿鐵釬、一手拿著的郎頭砸鐵釬，手拿的鐵釬順著磨齒前后移動，郎頭砸下來，釬頭冒著藍色的火花，此時，石碎屑四淺，飛到我們的皮膚上老疼老疼的。

他一直歪著頭，全神貫注著鐵釬，此時，只聽到鐵錘砸鐵釬的“篤——篤——篤”的沉悶聲和釬頭鑿石磨的清脆聲。

四

姚大大打磨，我們就圍在他旁邊，他邊干活，邊為我們講講有關石磨的細節。

我國自戰國時期，由魯班發明了石磨一直到現在。石磨分干磨、濕磨。干磨可以磨糧食，而濕磨磨的是帶水的浸泡過的谷物、蠶豆、黃豆或者是山芋塊等。濕磨齒相對干磨齒要排列密些，齒口也淺些。

姚大大邊打磨，邊比劃著告訴我們，石磨分大、小石磨?，F在打的這個石磨是中等的，那種小的石磨直徑只有6到7寸，一只手可以轉動，一般用于磨豆漿。而大的磨子直徑有兩尺長，一般都是用來磨飼料、豆漿、做豆腐，制淀粉的。

姚大大繼續說，石磨一般都是采用白砂巖石或麥飯石打制，因為，這樣的石頭質地堅硬、無毒無害，成分里還有多種人體需要的礦物質呢。姚大大邊打磨邊講，一點兒也不影響他工作，而我們聽的津津有味，心想，大大這個打磨匠，懂的知識還真不少呢。

平時合在一起的兩扇磨，今天分開了，我們終于看到了它的內芯面目。石磨分上下兩扇、圓型。上扇上方一邊開穿透式圓孔，人們稱它為磨眼。需要磨的糧食、豆類作物從磨眼里進入兩扇中間。為了控制糧食、豆類進入的速度，以便掌握磨出來的產品的粗細，通常，磨眼中插幾根筷子，要磨粗些的，就把筷子拔了要少插，要磨細一點，就多插幾根筷子，這樣，糧食作物進入到兩扇之間的就少了。糧食作物進入兩扇磨盤中間后，由于上面磨盤在人力或畜力作用下，正在轉動，糧食或豆類沿著磨齒向外運移，被磨盤滾動碾碎，形成粉末或水槳。

在磨子上扇底面中心，鑿有一個圓孔和下扇的中軸銜接，這樣，在力量作用下，以軸眼為中心轉動卡磨盤，就是推磨磨糝、磨面了。

在上磨盤四等份的位置上，各鑿一個圓型能相通的圓眼或者是方型窟窿，用于推磨時用的繩索或者是木質手柄，這叫磨手。磨的下扇四周開一條比磨眼低幾寸的磨槽，正中心鑿一圓孔，安裝一個與上扇銜接的鐵質立軸，（這叫磨心）。兩扇的接觸面都有一條條打磨匠打出來印磨齒。打制磨時稱開磨路。開磨路應當分成四排，然后四排對分成八排，開磨路齒與齒間非常均勻、筆直，深度則是左邊深并逐漸向向左側平，這樣，才能使磨成粉或漿的成品順利流出。

直到大人們收工回家，姚大大還在瞇著眼打磨呢。此時，舅母忙著煮晚飯，舅舅則點著煤油燈，一邊為姚大大照明，一邊拉著家常。直到這個時候，姚大大還怒氣沖沖，質問舅舅道：“你怎么這樣膽大，讓倆個孩子過岔？你知道多危險?！本司撕瞄L時間都不吭聲。

晚上，舅舅和姚大大在煤油燈光下，用炒花生米、煎蛋當呷酒菜，老兄弟倆邊喝邊聊，而我和哥哥還有表弟三個人正推著剛剛打好的磨呢。你別說，姚大大重新打磨后，磨子真快了，用了不到上午一半時間，舅舅家的玉米就磨完了，第二天，我們可以按時上學了。

后來，農村有了加工糧食的機器，不但可以加工小麥、水稻，而且還可以加工飼料和煮稀飯的糝兒，從此，我們解放了，不再受推磨之苦。因為從幾歲起就推磨，一直落有頭暈惡心的病根。

幾十年了，我也老了，但一直到現在，腦海里還經常顯現打磨匠姚大大的身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