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的種子種下,再澆一茬水,棉籽有了很好的墑情,就悄沒聲息地生根發芽了。白白嫩嫩的芽掀開了浮土,形成一個個小蓋子,就像人的上嘴唇。他們珍愛著棉芽,就像愛護自己的寶寶一樣。不久,一地金花的小麥就要收割,保護這剛剛破土的心肝,顯得無比重要。要特別小心腳踩,車輪碾壓。
有夏日灼熱的陽光愛撫,蓋子下面的寶寶蠢蠢欲動,它們使勁往上拱,終于掀翻了蓋子,探出頭來。細莖頂著圓圓的嫩葉,你很快就會想到荷花,是的,這簡直就是袖珍的荷花嘛。
施肥,澆水,除草,在農人的精心呵護下,棉株一天天長大。為了保證優生優育,就要剔苗,一簇棉株只能留一株,于是只能忍痛割愛了。待到棉珠長到一尺左右的時候,就要修理了。為了控制高度,就要打頂,就是把頂尖去掉,還有多余的枝杈,這枝杈有個叫法——荒杈。要剪除去荒杈,全靠眼力。“那些看起來長得很旺盛,又青又嫩的,長在別的枝條中間的枝條,恰恰就是荒杈。”母親不厭其煩地給我講解,手把手地教我,我認真聽著,很快一個個荒杈被掰除,成就感頃刻就溢滿胸中。
最讓棉農頭疼的不是這些枝枝葉葉,而是棉鈴蟲。
棉花這種特別的莊稼,最易招惹害蟲,從棉籽被種入土里的那天起,棉鈴蟲就像一個幽靈一樣在棉田里游蕩,直到棉株從地里拔出的那天為止。因此,噴施藥也貫穿著整個種棉過程。
花桃是孕育棉花的花蕾,和核桃一般大小的花桃經過風雨日光的洗禮,有油綠變成黑褐色,慢慢地裂開,雪白的花蕊漸漸膨大,撐開,溢出,花桃不再是花桃,叫花開鈴。
一地花開的時節,是農人最為高興也是最為繁忙的時節,一家老小齊出動,他們腰里圍著一個大包袱,小心地摘下一朵朵花蕊,用手擇去粘在上面的碎葉,放入包袱,那笨笨的樣子,像袋鼠一樣。
為了避開雨天,天氣晴朗的時候,恨不得一天干兩天的活兒。搭老晌是常有的是,我那時就對此頗不滿,陰著臉抗議,母親總是說一句:咱農民就靠這個,一經雨,幾個月的辛苦,就白搭了。是的,一家的花銷,蓋房子,交學費,娶媳婦,迎來送往,吊喪問病,那一項錢不是從土里刨出的?
在農村,孩子往往不理解父母的辛勞,常常為農活兒而惹父母生氣。
那些年,在農民心中,鄉里的棉花站,是最有權威的大機關。
一車車的花包,堆成了小山,從棉花站門口排隊的售棉車,足足有二里地長。農人們有的趕著驢車,有的開著拖拉機,焦急地看著車流向前蠕動。心里還有沉甸甸的擔憂:會不會壓級壓價啊。看到賣完出來的鄉親,就迫不及待地連連追問。中午飯自然沒時間吃,就啃幾口干糧,喝幾口水湊合。
農民自有農民的經驗,在第一個花包里放上幾個紅蘋果,驗質量員倒完口袋,看到蘋果,心照不宣,自然會高抬貴手了。
在“打白條”的年份里,一個個莊稼漢從擁擠的充斥著汗臭的一群人里走出,把白條恭恭敬敬地裝進錢包,還一邊說,可是不能丟,丟了,麻煩就大啦!還能聽到這樣的聲音:放好了啊,有賬咱不怕算嘛。
在“農民富裕了”的羨慕聲中,他們交了孩子的學費,蓋了瓦房,買了沙發電視機,娶了媳婦。
農村的農機商店,沒有一家不買農藥的,什么敵敵畏、1605、呋喃丹、殺滅菊酯等這些聽了讓城里人不害而栗的藥名,都是農村司空見慣的殺蟲藥。農民家家都有噴霧器,手壓式的,機動式的。噴頭有單的也有雙的。在大面積種棉的那幾年了里,滿眼碧綠的田野,聞不到植物的香氣,到處彌漫著刺鼻的農藥味。農人的相當一部分農時都花在噴施農藥上。如果恰巧好碰上有人澆地,就可以就近取水,大多時候是用車拉水,農用車上擺滿了噴霧器、農藥瓶、鐵桶、塑料桶等長槍短炮,仿佛去參加一場戰役。
噴施農藥要放在涼快的時候,上午要在十點鐘前施藥,這時候棉鈴蟲貪圖涼快,會附在葉子上面,正好讓藥霧噴著。看著中毒的害蟲在地上掙扎打滾,很是解恨。
一些性子急的人往往忽視施藥時間,炎熱的天氣里,農藥揮發得厲害,人最易中毒。幾乎每年這個時節,鄉衛生院和村中的診所里,都會收治不少中毒的人,中毒輕的,輸上幾天水,身體會慢慢恢復,個別中毒深的,也因此撒手人寰。
也有的是不注意安全措施,譬如噴武器施藥時因藥液淋到身上而中毒。
最常見的畫面是,田間地頭,常常看見農人們在一起交流種花經驗,哪一種藥效果好啦,哪一種藥劑量用多少啦,害蟲抗藥性為什么這么強啦,某某村誰中毒沒有救活啦等等諸如此類的話題。
在種花的年月里,可謂無一人不說花,無一日不言蟲。一天后街的領嫂子,指著自己的幾畝花對母親說,看啊都打過無數遍藥了,這蟲還這么多呀。
是呀,抬頭看她的花地,幾乎每片葉子上都有蟲。在夏日的陽光里,這幾乎長可盈寸的綠色的蟲,在微風里正優哉哉哩。好像在炫耀說,怎么樣?我抗藥性可強了,打不死!玲嫂為這幾畝棉花憂心忡忡。
村街西頭的配叔,以做事不按常規出牌而聞名,他的兩畝花地的棉鈴蟲,怎么也除不凈。于是他大膽決定,在一噴霧氣里兌了半瓶的農藥,是正常劑量的幾百倍!一邊按壓噴霧器施藥,一邊大叫:老子這叫集中優勢兵力,非把你個龜孫徹底消滅不可。結果呢,蟲是消滅了,他也中毒了。要不是搶救及時,他真的就和棉鈴蟲同歸于盡了。
害蟲一茬茬接連不斷地生,怎么也除不盡,可謂“毒藥殺不盡,秋風吹又生”。電視臺的專家,不厭其煩向農民傳授殺蟲秘籍,但每每都是收效甚微。于是不少匪夷所思的殺蟲寶典分分出籠,譬如,到地上撿一些害蟲的尸體,搗碎摻和在藥液里噴施,效果很好。再譬如,摻和些人糞尿,效果也不錯。林林總總的奇思妙想,到底也沒有真正的推行開來。
種花的歷史,就是和害蟲做斗爭的歷史,稍有松懈,花葉上就會窟窟窿窿,花桃上就會有蟲洞,花孽就會被吃掉。種花除蟲,采棉施藥,簡直就是恒定的種田經,說是一種“農耕文化”,怕也不為過吧?
后來,籽棉的價格逐年下滑,人們漸漸不種了。這種糾結農人酸甜苦辣的莊稼,就此在老家的土地上銷聲匿跡了。
假日里,回村到地里轉轉,各色莊稼依舊,唯獨棉花不在,大有麥秀黍離之感。不過,我并不奢望再看到棉花的影子了,元稹有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這是表達癡情的,我就移花接木一回,改成:“曾經種棉難為苦,除卻施藥不是辛。”
我的父老鄉親為土里刨食付出的艱辛,不要再重演了。他們應該有輕松的門路去養家糊口,應該有魯迅說的“新的生活”。幾千年來,這不正是一代代農民所渴望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