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比喻的翻譯,一個首要的問題在于,原文與譯文在風格上要盡量做到審美對等。
比喻多用于有著文學色彩的文本,文學色彩在內(nèi)涵上規(guī)定了原文比喻的美,作為譯文,一定要再現(xiàn)這種美。所謂“信、達、雅”,賦予其新值的理解,“雅”即涉及“語體”或者說“風格”上的審美對等。“信、達、雅”三字不能孤立地分開來看,它們是互相關(guān)聯(lián)的整體,其中向為眾多譯者忽略的問題是:雅是為總綱,譯本應該在雅的觀照下求信、求達。以羅伯特·弗羅斯特《士兵》(A Soldier)中的詩句為例:
He is that fallen lance that lies as hurled,
That lies unlifted now, come dew, come rust, …
他是投擲后落地的長矛,他靜靜躺在那里
躺下了不再被舉起,露水浸潤,塵土侵襲,……
此處的“come dew, come rust”雖非直接的比喻,但亦緣長矛的比喻而來,譯時也就有一個審美對等的問題,若譯成“來了露水,來了塵土”,相信誰都不會說好,我希望能譯得美一點,所以譯成“露水浸潤,塵土侵襲”,這就是“審美對等”。
比喻多用于有著文學色彩的文體,而文學色彩都蘊含著美感。為此,我提倡,譯者在翻譯之時,首先應對原文文學上的美感風格給予足夠的關(guān)注。臺灣著名作家白先勇先生在談到他參加翻譯自己的名作《臺北人》的體會時,有一段話說得很好:“我從作者變?yōu)樽g者,首先要求自己尊重作者白先勇,不要隨意改動原文。……翻譯時,我們特別注意從原文的‘調(diào)子’出發(fā),先定調(diào),再重詞的色彩和分寸。”白先勇先生這里所說的調(diào)子,就是風格,或者說語體。凡比喻都有自己的調(diào)子,即美的內(nèi)涵,不管是長句短詞,皆要能譯出其調(diào)子的神韻為好。白先勇先生批評霍克斯譯《紅樓夢》:“他好像忌紅愛綠,比如把‘怡紅園’譯成‘怡綠園’。我想還是把‘紅’譯成‘紅’好。”
我同意白先生的看法,即使是名字的翻譯,都不能掉以輕心。中國人的名字常有比喻意味,很美,譬如,白先勇小說《游園驚夢》中有一個人物,名叫“月月紅”——這肯定是一種比喻,如何譯,也大有講究。白先勇說:“名字一經(jīng)拼音,意思全無,更不談文中之美……文月,多美的名字,一經(jīng)拼音,美感就沒有了。怎么辦?”的確,每個譯者碰到這種情況都要認真地想一想“怎么辦”。我們來看看白先勇先生是怎么處理的:“月月紅是花名,薔薇科的一種,用作人名,月月疊字加上紅,很有味,用音譯翻不出意思,只有翻詞典,找了幾百個薔薇科的花名,沒有一個疊字的,于是請教高先生1。他說就譯成Red-red Rose吧,真是拍案叫絕,是神來之筆。”為了一個帶比喻意味的人名的翻譯下這么大的功夫,“找了幾百個薔薇科的花名,沒有一個疊字的”,這是多么認真的態(tài)度。不如此,就難以做到比喻辭格翻譯風格上的審美對等。
許淵沖先生說過:“文學翻譯是兩種語言文化的競賽,是一種藝術(shù);而在競賽中取勝的方法是發(fā)揮譯文優(yōu)勢,或者說再創(chuàng)作。”“月月紅”譯成Red-red Rose就是發(fā)揮了英語的優(yōu)勢。相應的,在英譯漢時,漢語也應有自己的優(yōu)勢。不過若進一步思考,真正要翻譯得好,還并不僅在于語言上的優(yōu)勢。凡歷經(jīng)千百年而不衰的語言,皆有其表達上的優(yōu)勢,這不是關(guān)鍵。關(guān)鍵在于譯者心中有沒有一種審美意識,想不想將原文美的比喻用美的譯文表達出來。有了這種意識,定下了這種美的調(diào)子,凡遇比喻,譯文就多半呈現(xiàn)出美的資質(zhì),多有吸引讀者并給讀者以美的愉悅的看點。我還認為,翻譯應有審美意識這一觀點,在翻譯實踐中應該是非常重要的。有此意識在心間,可以解決翻譯上的許多問題。來看下面的例子:
The rooks too were keeping one of their annual festivities; soaring round the tree tops until it looked as if a vast net with thousands of black knots in it had been cast up into the air; which, after a few moments sank slowly down upon the trees until every twig seemed to have a knot at the end of it. Then, suddenly, the net would be thrown into the air again in a wider circle this time, with the utmost clamour and vociferation, as though to be thrown into the air and settle slowly down upon the tree tops were a tremendously exciting experience.
還有那些白嘴鴉,像是正在歡慶某一次年會,繞著樹梢盤旋,遠遠望去仿佛有一張綴有萬千黑點的大網(wǎng)撒開在空中。過了一會,大網(wǎng)慢慢降下,直到林中的每一處枝頭落滿黑點。隨后,大網(wǎng)突然再次撒向天空,這一回,劃出的圓弧更大,同時伴以不絕于耳的呱呱鴉噪,似乎一會兒急急騰空而去,一會兒徐徐棲落枝頭,乃是極富剌激性的活動。
原文選自《飛蛾之死》(The Death of the Moth),作者是英國著名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譯者是中國著名英語學者、《英漢大詞典》的主編陸谷孫先生。對此文的翻譯,陸谷孫先生有一段說明:“《飛蛾之死》看若思無定契,其實裁章也有順序,即前三段以寫‘生’為主,后兩段寫‘死’;寫‘生’為主時,也發(fā)憐憫,也有唏噓,而寫到死神強大時也不忘抗爭的英勇和強悍。把握住這一基調(diào),譯文方可字從句順。”請注意這里明確說到了“基調(diào)”,也就是審美的基調(diào)。有了這一基調(diào),在涉及比喻的翻譯時,就可以譯得美不勝收。陸先生自己就很滿意上例譯文,他說自己是“以‘萬千黑點’‘大網(wǎng)撒開’‘呱呱鴉噪’‘急急騰空’‘徐徐棲落’等詞語來渲染一種熱鬧的動態(tài)”。這就是審美對等。再看陸先生同文中的另一段譯文:
It was as if someone had taken a tiny bead of pure life and decking it as lightly as possible with down and feathers, had set it dancing and zigzagging to show us the true nature of life.
使人感到似乎有誰取來一顆晶瑩的生命之珠,以盡可能輕盈的手法飾以茸羽之后,使其翩躚起舞,左右飛旋,從而向我們顯示生命的真諦。
這樣的譯文,將原文比喻的美的神韻悉數(shù)傳達給了我們,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才是好的比喻的翻譯。
當然,知道要傳神地、審美對等地翻譯比喻的譯家不在少數(shù),朱生豪先生就是個中高手。且看他的譯文,涉及比喻,他大都能翻譯得曲盡其妙。以下兩例都來自莎士比亞,【例1】出自《哈姆萊特》(Hamlet),【例2】出自《麥克白》(Macbeth):
【例1】
Whether’t is nobler in the mind to suffer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
Or to take arms against a sea of troubles,
And by opposing end them?
默默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
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
通過斗爭把它們掃清,
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
【例2】
The spring, the head, the fountain of your blood
Is stopped; the very source of it is stopped.
你們的血液的源泉已經(jīng)切斷了,
你們的生命的根本已經(jīng)切斷了。
1指高克毅先生,美國著名中外文化交流學者,祖籍南京,生于美國,三歲回國,二十二歲燕京大學畢業(yè)后回美定居,譯著頗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