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勝莉:從新神話敘事看傳統文化資源的活態傳承

習近平總書記在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強調：“只有全面深入了解中華文明的歷史，才能更有效地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更有力地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建設，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神話是文明的早期形態，是文化的源頭之一，蘊藏著一個民族的價值取向和精神內核。傳統神話是遠古先民對自然、宇宙、生命等的認知與探索，是長久文化演進中形成的精神產物，具有獨特的史料價值。新神話則以現代化的方式展現當代人的價值理想和個性創造，是建構文化自信，實現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重要實踐。

新神話敘事是指在現代社會中，通過媒介化和數字化手段重新構建和傳播的神話故事。這些故事在保留傳統神話的核心元素基礎上，融入了現代主題、角色和背景，反映了現代社會的復雜性和多樣性。自20世紀末期新神話主義文化潮流形成以來，在現代性文化工業與文化消費驅使下，出現了各種新神話敘事作品，包括文學、影視、動漫、游戲、繪畫、攝影、戲劇、音樂、主題公園等多種形式。作為一種融合傳統神話元素與現代文化語境的創作范式，新神話敘事的核心在于通過“重構經典神話原型”和“再造新神話體系”，實現傳統文化資源的當代轉化。前者如影視《特洛伊》《諸神之戰》《西游記之大圣歸來》《白蛇緣起》《封神》《大鬧天宮》《哪吒鬧海》，小說凱倫·阿姆斯特朗《珀涅羅珀記》、A.S.拜雅特《諸神的黃昏》、桐野夏生《女神記》、李碧華《青蛇》、阿來《格薩爾王》，網絡文學中的“西游流”“封神流”“洪荒流”以及游戲《刺客信條：奧德賽》《哈迪斯》等；后者如《指環王》《龍與地下城》《冰與火之歌》“東方Project”“漫威宇宙”“九州”等。

一、傳統文化資源的新神話敘事應用場景

新神話敘事在多個領域都有廣泛的應用場景，能夠為不同形式的文化產品提供豐富的創意和靈感。當代新神話敘事對傳統文化資源的活化利用主要有以下幾種應用場景：

第一，小說、影視、動漫、游戲改編和世界觀構建。這本質上是神話的文學再生問題，可分為“傳統神話重述、重構”和“新神話再造”兩大類，兩者的交互性可以充實神話的文本與功能。比如伏羲女媧題材的《伏羲女媧》《天地傳奇》，牛郎織女題材的《牛郎織女》，董永七仙女題材的《新天仙配》《歡天喜地七仙女》，白蛇傳題材的《新白娘子傳奇》《青蛇》，西游記題材的《西游記》《大話西游之月光寶盒》《西游記后傳》 ，封神題材的《封神榜》《封神演義》《封神》，寶蓮燈題材的《寶蓮燈》《天地傳說之寶蓮燈》，八仙題材的《東游記》《八仙全傳》等屬于“傳統神話重述”。《人龍傳說》《搜神記》《蜀山戰記》《花千骨》《香蜜沉沉燼如霜》《與君初相識·恰似故人歸》《蒼蘭訣》《長相思》《狐妖小紅娘》《長月燼明》《山海繪靈》等屬于“新神話再造”。影漫游是活化傳統文化資源的最佳場景，比如《哪吒之魔童鬧海》，除了重述哪吒神話傳說以外，還融入了200余項中國其他文化元素，包括三星堆青銅面具（結界獸）、商代龍紋鼎（天元鼎）、敦煌壁畫（七色寶蓮）、侗族大歌（配樂）、道家文化中的陰陽對立與轉化（哪吒魔丸的離火與敖丙靈珠的坎水設定）等。它的全球現象級成就展現了中國文化和東方美學的突破，其“傳統IP+現代價值觀+視覺奇觀”的三位一體模式為中國傳統文化經典IP的商業化開辟了新路徑。

第二，文創產品符號化。隨著“國潮熱”“古風熱”“傳統文化熱”的興起，文創產品也成為新神話敘事的一環。除了玉雕、刺繡等傳統手工技藝有大量神話題材產品以外，還出現了許多神話主題的跨界文創。比如李寧、森馬、特步的山海經系列衣物和運動鞋，奈雪的茶與電視劇《蒼蘭訣》的聯名款茶飲，茶理宜世的請山海經諸神獸嘗新品活動，周生生的中國神話系列珠寶，Ciga Long的中國瑞獸系列珠寶，M·A·C的山海經系列美妝盤和珠寶首飾等實物類，短視頻平臺的博主的“神仙”裝扮，《逆水寒》《王者榮耀》等游戲的神話人物套裝限定皮膚等，都是神話元素消費的活態見證，象征著以神話元素作為核心概念的符號消費體系的形成。

第三，數字孿生+虛擬敘事空間。敦煌壁畫的“數字藏經洞”項目是全球首個超時空參與式博物館，開啟全新的穿越式、揭秘式、闖關式文博互動體驗。游戲《黑神話：悟空》利用最新的VR技術將全國36個景點的名勝古建轉化為游戲虛擬背景，實現傳統資源和現代技術的有機對接和融合，不僅顛覆了傳統游戲的概念，也顛覆了傳統文旅產業的概念，其中的古建筑取景地成為玩家和游客的熱門打卡地。游戲IP與文化旅游相互助力，帶動了多元產業發展。游戲《王者榮耀》中王者峽谷的裝飾采用了大量的中國傳統建筑元素，為玩家提供了豐富的視覺體驗和文化感受。創演型節目《少年的奇幻世界》虛構出“超級虛擬現實實驗室”的敘事空間，用“5G+XR+AI”技術打破次元壁，連接現實實驗室與虛擬神話空間，以可視化的遠古神話激活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當下的生命力。重慶《喂！山海經》VR大空間采用實時渲染、動作捕捉、眼球追蹤、空間音頻等前沿技術構建出奇幻的神話世界。全景沉浸式兒童互動劇《童游山海》采用XR技術，以火神祝融、精衛填海、后羿射日為創作主題，營造三個立體空間。虛擬技術構建的新神話敘事空間拓展了傳統神話敘事的意義，喚醒了人們的媒介想象與文化記憶。

第四，沉浸式文化場景再造。一類是與神話虛擬景觀互文的實體景觀，如神話主題公園。目前以中國神話為主題的有長春市動植物公園西游記主題樂園、蕪湖方特東方神畫主題公園、浙江諸暨市白塔湖山海經主題樂園、武漢數字山海經奇幻樂園、淮安西游樂園、安徽中國魔幻之都·封神演義主題景區等。另一類是節慶民俗等儀式活動的文化場景再造。如河南衛視的中國節日奇妙游系列將傳統文化與現代科技（如5G、AR）相結合，網劇與網綜相結合，創造出獨特的視聽體驗。另如貴州云漫湖的神話游園會、淄博2025花燈藝術節、北京歡樂谷潮玩神話節等，都是將神話還原到儀式的神圣語境之中，增強了觀眾的代入感和參與感。

二、新神話敘事活化利用傳統文化資源的主要方式

（一）跨時空融合

將傳統神話與奇幻、玄幻、科幻元素結合，形成多時空和平行宇宙圖景。如《新神榜：楊戩》和《白蛇2：青蛇劫起》都通過“聲光電”技術構建賽博朋克式神話世界，為傳統神話故事增添了后現代“奇觀幻境”情境與意義。《佛本是道》打破中國各類傳統神話故事時空界限，構建了大一統的“洪荒流”神話新體系。《古蜀國密碼》以星際文明戰爭解釋炎黃大戰、顓頊化魚、黃帝御龍升天、不周山之戰、泰山封禪、青銅神樹、太陽神鳥、東夷鬼兵、天穆之野等眾多神話傳說。

（二）角色現代重構

賦予傳統神話角色現代精神特質或重塑角色關系。如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將“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反叛精神注入角色內核，哪吒在面對成魔的既定命運時從絕望處奮起反抗，以叛逆者的姿態挑戰族群道德和社會秩序，反映了個體對“自我身份認同”的探索與思考。《哪吒之魔童鬧海》中，申公豹作為傳統反派，被賦予了天庭“白手套”和寒門貴子的背后故事，體現了人性的立體與沖突。類似的還有《悟空傳》《姜子牙》等作品，都摒棄了傳統神話中單一的英勇形象，將角色置于反叛強權秩序、追求個體自由的位置上，而天庭則成為最大的反派BOSS。這種不同于傳統神話的逆向敘事模式迎合了當代社會質疑反抗權力、追求自我表達的心理需求，它不僅是探討了人性善惡的復雜關系，同時也引發了重新審視傳統神話角色關系的熱潮。

（三）文化符號再編碼

通過象征系統深化敘事層次，完成“神話原型—文化符號—現代價值”的轉化鏈。如馮玉雷《禹王書》結合了文學與考古，以玉文化為線索，重構大禹治水、女媧補天、夸父逐日、精衛填海等經典神話，將大禹治水與政治治理、女媧補天與道德重建、夸父逐日與職業精神、精衛填海與愛情守護聯系起來，賦予其“和諧共生”的新文化內涵和象征意義。天蠶土豆《斗破蒼穹》圍繞修煉“斗氣”的價值追求，融合中外神話，建構出一個集武俠、修仙、魔法、科幻等各種元素于一體的中式玄幻體系，其小人物成長敘事、異空間玄幻敘事和游戲副本式的空間場景轉換敘事成為玄幻類網絡文學的典型代表。《霧山五行》以中國古代的五行哲學為基礎，構建了一個既神秘又充滿戰斗氣息的世界，金、木、水、火、土五個家族分別獲得了陰陽五行的特殊能力，與神話、志怪中出現的妖獸對抗。《軒轅劍》系列和《仙劍奇俠傳》系列以虛構的“軒轅劍”和“蜀山”代表勇氣、智慧、正義以及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融合傳統神話元素，創造了各自的新神話開放世界。

（四）媒介化傳播

依托數字技術，通過現代媒介如影視、動漫、游戲、網絡等在數字公共領域中進行傳播，形成表演性的、圖解性的循環敘事模式。這一點突出表現于各種同人二創、模仿Cosplay和民間作品。神話在當代文化構建過程中有很多流變再生，海量的民間文本是重建神話文本不可或缺的要素。比如Bilibili、抖音、小紅書等視頻平臺有眾多神話系UP主，包括科普向、解密向、靈異怪談向、游戲向、時尚向、腦洞改編向等類型。他們通過系列化內容構建新神話譜系或展示傳統神話的社會互動和流變，是新神話敘事中最具大眾色彩的作品。

通過以上方式，新神話作品對傳統文化資源進行了重新包裝，使其更符合當代審美和價值觀，從而吸引了更廣泛的受眾。新神話敘事的多樣性和創新性不僅保留了傳統文化的核心元素，還通過現代技術和敘事手法賦予其新的生命力。

三、現存困境與創新路徑

傳統文化資源不僅體現了中華民族的歷史傳承和文化多樣性，還為現代社會提供了豐富的精神財富和文化資源。保護、傳承、活化、利用這些文化資源，可以增強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促進社會和諧穩定，推動文化產業的發展。目前中國傳統文化資源的活化利用面臨以下困境：

首先是文化稀釋，市場化導致傳統技藝的流失和傳統文化符號的同質化，缺乏商業競爭力的傳統技藝極易被邊緣化甚至消失。利益驅使下的跟風模仿使傳統文化產品逐漸失去自身特色，導致文化“模板化”。新時代隨著新媒介涌入的外來文化、多樣價值觀和不同生活方式的強力影響也會挑戰本土傳統文化的獨特性和多樣性，使部分社會成員對傳統文化的價值產生懷疑，形成陌生感和疏離感。從新神話敘事實踐來看，不少作品都著力構建敘事的普遍性特征，以尋求全球受眾的接受。這使作品在全球傳播時，不僅要承受文化折扣，還要承受文化價值稀釋，不利于傳統文化的傳播推廣。而《哪吒之魔童鬧海》的成功正是因為它在文化差異之間的平衡。

其次是技術悖論，數字化傳播加速但文化深度流失。互聯網的普及和發展改變了傳統文化的傳播模式，雖然加速了文化傳播，但也帶來了真實性和準確性缺失的問題。同時，在數字化過程中，數據安全問題依舊存在，數字化文化缺乏自身的保護傳承，有遺失風險。如何在數字化過程中保持文化的原真性、多樣性和獨特性，這是一個重要課題。

最后是代際斷裂，大量非遺項目面臨傳承人斷層。城市化進程和經濟發展導致許多傳統文化資源受到破壞和忽視，鄉村等文化賴以生存的社會環境逐漸消失。此外，傳統文化在代際傳承中出現斷裂，特別是年輕一代對傳統文化的興趣和認同感不足，認識偏差也時有存在。

針對上述困境，可從以下路徑進行創新：

一是數字活化矩陣，構建“數字孿生（文物掃描）+算法敘事（AI生成神話） +元宇宙場景”三位一體模式。利用數字技術進行傳統文化的記錄、保存和傳播，建立數字化檔案庫。通過現代技術手段創新傳統文化表達形式，使其適應現代社會需求并賦予新的價值和意義。營造新型文化場景，通過社區、建筑、人群、文化活動和公共空間的互動關系，實現文化的物理化表達和傳統文化與現代生活的無縫連接。

二是榫卯式傳承，建立“保護（原真性）—創新（現代性）—傳播（交互性）”的動態平衡機制。完善傳統文化資源保護體制機制，加強文化資源價值闡釋。通過文旅融合，與企業、文化機構合作，通過跨時空、跨領域、跨觀念的活化利用，推動傳統文化與現代生活的深度融合。需要注意的是，傳承是文化發展的基礎，創新是文化傳承的目的和價值實現路徑。文化辨識度和敘事創新度要有機平衡，才能實現文化價值。而內容形式的多維度創新是適應新媒體數字化生產與傳播的前提。

三是教育融合，開發神話主題STEAM課程，如通過《山海經》生物原型設計3D打印項目。尋求神話資源的跨學科跨領域互鑒共享，結合數字平臺進行教育和傳播，吸引年輕一代參與。選擇優秀神話資源作為文化生產的素材或原型，培育積極向上的精神追求。

結語

當代新神話敘事跨越了歷史學、民俗學、古代文學、民間文學、文化人類學的多重界限，通過微觀的神話元素重新闡釋了宏觀的中國文化，契合回歸傳統和文化復興的要求，延續中華優秀文化傳統的精神基因，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現代化話語。新神話敘事為傳統文化活化提供了符號轉譯器和價值轉換器的雙重功能。未來還可建立神話IP數據庫，實現跨媒介敘事聯動；探索區塊鏈技術在文化確權與衍生開發中的應用；構建Z世代導向的參與式創作生態，如UGC神話短視頻大賽。讓新神話敘事成為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的橋梁，讓傳統文化資源在新神話敘事框架下完成從“博物館標本”到“活態文化基因”的質變升級，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與當代文化發展的有機融合，為中華民族的文化自覺、文化自信與文化自強貢獻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