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家孫方友為我們留下了小說全集20卷,其中包括八卷本總計280萬字的新筆記小說《陳州筆記》。
孫方友從35歲開始創作《陳州筆記》,目前收集整理到的(不計殘篇)共計756篇,創作歷程近30年。孫方友的新筆記小說包括《陳州筆記》和《小鎮人物》兩個部分,寫作時間同時起于1985年,止于2013年7月,其創作大致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1985年至1998年。這一時期,孫方友的新筆記小說的藝術成主要體現在《陳州筆記》系列上,比如《蚊刑》《女匪》《刺客》《泥興荷花壺》《神偷》《雅盜》《官威》《貓王》《獄卒》《旗袍》《當印》《刀筆》《天職》《神裱》《張少和》等,都是足以傳世的名篇。第二階段是1998年調入河南省文化廳下屬的《傳奇故事》后的1999年至2013年。這一時期創作完成的《陳州筆記》168篇,《小鎮人物》288篇,構成了孫方友新筆記小說創作總量的六成。孫方友這一時期的新筆記體小說的敘事風格日臻成熟,特別是到了晚后期,《陳州筆記》里的篇章不僅寫得從容自然氣運暢通,還寫得出神入化,形神渾然一體。
新筆記小說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的進程中能形成一種獨立文體,源于對中國古代筆記小說的繼承、發展與創新,因此,只有將孫方友的新筆記小說放在中國文學史中考量,才能充分體現其價值與意義。《陳州筆記》的創作不但汲取了中國古典文學特別是筆記小說、公案小說、明代白話小說的敘事精髓,而且將民間文學、評書、曲藝、戲劇等說唱藝術與西方現代文學的創作理念融入新筆記小說的敘事與故事結構,在清末民初和新中國遠不止一個世紀廣闊的社會背景下,“寫出了民族歷史的滄桑巨變”。《陳州筆記》以陳州文學地理為中心,立足于民間的精神立場、運用鮮明的語言風格創造出集人文歷史、人物傳記、社會百科為一體的不可重復的審美領域,并以非凡的想象能力塑造了上千名小說人物形象,“是繼蒲松齡之后中國文學筆記小說的又一座高峰”。
《陳州筆記》無論在社會學上還是敘事學上,均完整地構成了自己特立獨行的文學世界。在社會學方面,《陳州筆記》的創作成就與價值則體現在源于民間的人文歷史、根植人性的百姓列傳、中原文化的百科全書等諸多方面。
1949年9月9日,孫方友出生在河南省淮陽縣新站鎮,從此他的生命就和這個鎮子里所發生的事件,和這片養育他的土地血肉相連、無法分割,各個歷史時期所發生的事件都成了他《小鎮人物》里故事發生和人物活動的社會背景。自1949年到21世紀初葉,共和國所有的歷史都可以在《小鎮人物》眾多的人物命運里得到印證。從清朝末年到民國初年,從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至今,《陳州筆記》講述了先后三個朝代足足百年有余的歷史。
從人類的精神主體出發,我們所看到的任何歷史都具有主觀性,并且殘缺不全。在歷史學家那里,充滿血肉的細節都被忽視或遺漏,而作家的使命,就是對被遺忘的具有人性的歷史與細節的打撈與重現。孫方友面對中國民間社會的秘史、野史、風物、傳說、人性等,比一般史學家、人類學家、心理學家多了一把開啟的鑰匙,因為他不是田野作業,而就生活在田野之中。因此,《陳州筆記》里所呈現的歷史,不是歷史學家眼中的歷史,不是政治學家眼中的歷史,也不是哲學家眼中的歷史,而是一個文學家眼中的歷史。這是一部帶有個人體溫、具有文學特質的被濃縮了的20世紀中國民間史。這部民間史有著明確的歷史觀,那就是民間立場。在《陳州筆記》里,孫方友以民間的精神立場,用獨立的文學家的目光,去關照被歷史遺忘的人性的靈魂,去關照被忽視的具有質感的脈絡,去關照最隱秘的世風民情,以普通百姓的現實生活與精神世界為藍本,用民間的奇事奇人、歷史傳說與民情風俗來結構出完整的故事,將歷史的碎片通過一篇又一篇溶解了復雜人性、溫熱生活與情感充沛的故事,借助眾多血肉豐滿經歷了悲歡離合的人物描繪出一幅具有民間精神的歷史畫卷。
盡管同《史記》里帝王諸侯列傳一樣,《陳州筆記》在《棗泥藕》《墓謎》《蓍草》《墨莊》《弦歌書院》《趙翰林》《壽圖》等小說里寫到袁世凱;在《刀筆》《買馬》《花殺》《相士石夢達》里寫到身為兩江總督的曾國藩;在《泥興荷花壺》寫到官至國務總理的段祺瑞等這些在中國現代史中聲名顯赫的人物,但他們多是以次要人物出現的,《陳州筆記》里眾多的傳記人物的主體則是底層的民眾,“中國的二十四史有大量的篇幅是人物列傳,但基本是帝王將相達官貴人的,沒有老百姓的。孫方友寫的是‘民間版的史記’,是‘老百姓的列傳’”。
在《陳州筆記》756篇新筆記小說塑造的上千個人物里,幾乎涉及了人世間各個階層、從事各種行業的人物,像來自民眾生活中的修風箱補鍋、修車打鐵、打燒餅磨豆腐等這些從事最基本生活行當的人物的身世都有涉及。在《陳州筆記》系列中,有的人物是以某種職務入傳,像村長、支書、鄉長、鎮長、縣長、書記、主任、班長、團長、參謀等;有的人物是以某種職業入傳,像投遞員、老師、阿訇、裁縫等;有的人物是以綽號入傳,像《打手》《小上海》《朱麻子》《洋人兒》《譚老二》《楊大眼兒》《胡羅鍋》等;更多的人物則是直接以名字入傳,像《王洪文》《袁克文》《袁克定》《劉邦漢》《沈玉剛》《羅仰羲》《何玉靈》《羅維娜》《雷老昆》《關學亮》《毛西海》《曾慶年》《李明望》等。
在《陳州筆記》中,即使涉及相同的行當,也有不同的人物入傳,比如寫匪:有癱匪、女匪、匪婆;有為恩人報仇的土匪、有開藥店的匪醫、有辦學校的土匪、有愛好書法、愛好收藏、滿腹經綸的儒匪,還有揚言等打走了日本鬼子,然后收拾八路軍,再收拾國民黨以武裝奪取政權的土匪。
比如寫畫家:有《范宗翰》里畫《百雁圖》的范宗翰、有《畫家姚昊》里被稱為東方畢加索自成怪派的畫家姚昊、有《張廣臣》里教導徒弟到自然中畫竹的張廣臣、有《壽圖》里用屁股繪出巨荷的呂老道、有《指畫》里的指畫名家于天成、有《滕派蝶畫》里的“滕派蝶畫”傳人靳儒學;同是畫虎,《虎癡》里以虎為題畫了《十二金釵圖》的畫家甘劍秋和《蔣宏巖》里一樣也畫虎的蔣宏巖卻有著不同的命運。
比如寫梨園世家:《劉大昌》里寫能反串旦角的武生劉昌大;《趙寶慶》里寫京劇武生趙寶慶;《王滿囤》里寫丑角王滿囤;《楊樂》里寫受毒品毒害的既善須生也善武戲的楊樂;《易連升》里寫生、旦、凈、末、丑樣樣齊全戲路足寬的花臉王易連升;《余金亭》里寫主攻武生的余金亭;《陳一侃》寫京劇票友陳一侃;《紅繡女》寫越劇演員紅繡女;《名優》里豫劇名角好妮子;《祭臺》里寫梆子戲演員錢瑩;《仙舟》寫唱京韻大鼓的盲妮兒;《青皮龍三》寫在戲園子里當管事的龍三;《霍大道》里寫黑白須生的霍大道。
比如寫醫生,《瑞竹堂》擅長兒科的名醫劉鴻川雖然與《袁世濟》里的袁世濟、《天職》里的何伏山、《媚藥》里的歐陽果、《陳州名醫》里的羅汝漢、《恒源祥藥店》里的趙匯鑫、《冷若雪》里的冷懷谷、《神醫》里的陳一堂、《丁濟一》里的丁濟一等諸位名醫的身世與命運各不相同,和《陳州筆記》里其他人物的命運一樣,都與他們所處的時代息息相關。
在《陳州筆記》里,所有事件的展開,又都是為了塑造人物與人物情感的表達。《陳州筆記》在書寫人物的內在情感時,沿用的是“以事載道”的傳統技法,依賴的是故事和細節的“象外”,像《劉老克》《程老師》《黑婆婆》這樣的小說寫人生的酸楚與無奈,就是通過“事之象外”和他人的世界來引領讀者的。《陳州筆記》的文字里蘊含著對歷史與生活的補充與完善,蘊含著對記憶的喚醒與復原,蘊含著對人間是非的判斷,而所有這一切又都是在冷靜的敘事里展開,在不動聲色之中完成;還有對人性善惡的反思與審視、對滲透我們骨髓的權力意識的厭惡、對民族劣根性的批判等這些對人類精神的深層挖掘,在《陳州筆記》里從未中斷過。
《陳州筆記》在向中國傳統文化本源的回歸中,對現代社會始終有著審慎與批判精神,那種多向度寬領域的省察,是一種披堅執銳的追問,更是一種深情款款的堅守。正是孫方友筆下的那些根植民間文化、在數千年的風云激蕩里沉淀和再生的草芥般的人物,用他們卑微卻豐富的生命,為中國的沉淪和崛起作證。在《陳州筆記》里,無論是引車賣漿者,還是士紳名流甚至生活中的無賴,一旦遭遇民族危亡之際,身上便呈現出中華民族威武不屈的血性和樸素的品質。《陳州筆記》里由眾多身份低微、精神飽滿的小人物所構成的審美視野,不僅體現了孫方友對傳統精神初源的向往,也體現了潛藏民間的傳統文明本源的價值與魅力。
有評論家把《陳州筆記》和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相比,這無疑是從表現內容的近似、復雜與豐富性上獲得了對照,《陳州筆記》里所描述的和《清明上河圖》這幅現實主義繪畫里所描繪的男女老幼、士農工商、三教九流這些人物在百肆雜陳、店鋪林立的街道里摩肩接踵、川流不息的情景相同,二者在藥房、酒肆、茶館、肉鋪、米店、廟宇這些建筑里所做的諸如望聞問切、看相算命、修面整容,聚談閑逛、喝茶飲酒、買賣交易、推舟拉車等生活內容也很接近;同樣重要的是,《清明上河圖》和《陳州筆記》都為我們提供了與他們各自所處時代有關的工業、農業、商業、民俗、建筑、交通等詳實的第一手資料,因此具有重要的歷史文獻價值。
《陳州筆記》里所涉及的金店、銀號、會館、當鋪、裝裱、花局、煙廠、炮鋪、藥房、藥店、藥鋪、糧號、糧店、米店、商行、鹽號、漁行、布店、鞋店、鞋鋪、貨棧、雜貨店、烙花店、鐘表店、白鐵鋪、彈花店、炕房、澡堂、浴池、染坊、剃頭鋪、修表鋪、舊書鋪、成衣店、影戲、嗩吶、戲班、饃鋪、醬菜店、菜行、燒餅鋪、油坊、豆腐店、面鋪、果鋪、面條鋪、茶館、飯莊、酒館、酒坊、酒樓等,只要是我們所處社會現在存在或者曾經存在過的營生與行當,《陳州筆記》和《小鎮人物》里不僅都寫到了,而且還在前面常常加上地名、姓氏與稱謂,比如《陳州金店》《呂家漁行》《海氏豆腐店》《康記貨棧》等;有的直接以某種行業為敘事主題,像玩猴、雜技、紅案、廚師、腳行、車夫、裝卸、轎夫、更夫、保鏢、郵差、鐵匠、油匠、刻章、師爺、私塾、獸醫、算命、丐幫、盜墓、哭喪、抬棺等;有的常識因人物而引入,如《泥人王》里由王二寫捏泥人、《女保鏢》里由女保鏢寫鏢局、《泥興荷花壺》里由陳三關寫燒陶器、《一笑了之》里由劊子手封丘寫刑法、《賽酒》里由封家寫釀制貢酒、《鬼像》里由賀七寫照相、《陳州秀筆》里由書法家段象豹寫書法、《尹文成》里由尹文成寫書店、《麻祖師》里由麻德昌寫制作毛筆、《集文齋》里由羅云長寫報館、《馬石匠》里由馬老大寫雕塑等。
這一切我們不僅從小說的題目上就可管中窺豹 ,而且還能領會到孫方友將行業常識巧妙地融入小說敘事中的美妙,所有的常識都含在敘事里,為故事的發生和發展、為塑造人物、為人物樹碑立傳所用。這些日常生活中普遍存在的常識,在《陳州筆記》里成了故事的切入點或者是事件的核心部分,極大地豐富了小說的敘事內容,能深入反映人生。孫方友使常識成為烘托和塑造人物的手段、把常識巧妙地融化為小說人物所處的時代背景、把生活常識有機地融入小說的敘事載體,是他新筆記小說敘事的一個重要特征。
如今,很多遺失了的民間工藝、民俗、古物等,都被孫方友珍藏在《陳州筆記》之中,比如《商幌》里寫招牌的制作,不但再現了“商幌”這種即將消亡的民間工藝的起源、演變與發展,同時我們也看到孫方友在搶救那些將要消逝的民俗文化上所作出的努力。
《陳州筆記》里不僅涉及了方方面面的人物,還囊括了人世間五行八作的生活常識,堪稱一部縱橫百年的民俗文化志。有評論家把《陳州筆記》喻為產生于日本江戶時代的浮世繪不是沒有道理,浮世繪所關注的社會時事、民間傳說、歷史掌故等,不但和《陳州筆記》里所關注的近似,而且孫方友和那些同是出身民間的浮世繪作者所汲取的來自佛意的“憂世”精神內涵也很接近。《陳州筆記》在滿足讀者閱讀趣味的同時,既能做到把人文風物與民族文化有機結合,又能通過對文化景物的描述來展示人文精神,如在《泥興荷花壺》里,把陳州特產泥興荷花壺的神奇和匠人的品質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如通過《袁世鈞》里的袁文玉、《霍大道》里的王丫丫、《易連生》里的宋一梅、《趙寶慶》里的程藍藍、《劉太昌》里的宋家小姐宋青霜等這些新女性,來表現她們的價值觀與道德觀,表現她們為追求愛情、追求自由所做出的反抗與犧牲。孫方友是一位最富有中原特色、最具廣泛意義的作家,他“創造了屬于他的一方文化地域,這一文化地域是博大精深的中原文化的一部分”。《陳州筆記》運用人世間的百科常識來展示市井人生的民俗風情、士農工商的悲歡離合,通過人世間蕓蕓眾生為我們展示了一個紛繁多姿的世界,成為一部集歷史、民俗、民情、民風為一體的帶有明顯的人文情懷與地域文化的百科全書。
孫方友這種在小說中融入時代、命運、性格、情感的人物傳記的寫作,不僅獲得了其社會學意義,而且形成了《陳州筆記》特色鮮明的敘事風格。《陳州筆記》對新筆記小說在敘事學上的貢獻,體現在對傳統敘事藝術的繼承與發展、“一石三鳥”與比興手法、故事情節與懸念的“翻三番”、故事與人物的奇、妙、絕等幾個方面。
《搜神記》里的奇幻、《世說新語》里對人物與事件在內容上的提煉,《聊齋志異》里異怪的靈魂與異化的社會現實相融合,這些筆記體小說里的敘事風格我們在《陳州筆記》里都能領略到;從白話小說的傳奇性到公案小說的懸念設置,從說書人的全知視角到傳統戲劇人物的限知視角;從《史記》里借助人物的生平事跡來塑造人物,這些不同的敘事藝術在《陳州筆記》里都得到過借鑒。我們讀《陳州筆記》里偏重寫人物的《蒲黃》《劉老克》《方鑒堂》《丁文政》《王洪文》;讀偏重寫故事的《泥興荷花壺》《指畫》《蚊刑》《花殺》《女票》《女匪》《奇藥》等小說,處處都能感受到從《世說新語》《太平廣記》到《閱微草堂筆記》《聊齋志異》這些筆記小說的敘事精髓。《陳州筆記》里所描述的人物與事件,都能在已逝的歷史里尋找到相對的記載或者在民間尋找到相對的傳說,這同《太平廣記》里的志怪故事、《世說新語》里的僧侶、隱士或帝王將相的言行與軼事同樣具有歷史或野史的味道。《陳州筆記》與《太平廣記》《聊齋志異》這些小說有所不同的是真正脫離了志怪,并經過作者的苦心構思將每一個故事都建立在現實生活之上,成為創造出來的純文學作品。在敘事里,孫方友絕不僅僅是要“實錄”故事和人物,他是以歷史事件為背景來呈現社會的本質與最為細微的人性脈絡,是為了通過所講述的故事表達對處于社會底層民眾的生活境遇的同情與悲憫。
在《聊齋志異》里,蒲松齡對他所處時代的黑暗與腐敗進行了有力批判,用狐仙、鬼妖、人獸來隱喻概括了當時的社會關系、揭露了社會現實,表達了底層民眾的愿望。《陳州筆記》在敘事內容上與《聊齋志異》有著很大的差異,《陳州筆記》深深地扎根于現實生活的文學土壤,在反映所處時代的社會矛盾和民眾愿望的同時,融入了作者對社會與人生的認識和感受,寄托了作者在歷史進程與現實生活中產生的凝思與情懷。具體到藝術形式上,我們拿《聊齋志異》第十卷中的前20篇與《陳州筆記〈雅盜〉〈神偷〉》中的前20篇做一番比較:
《聊齋志異》:《王貨郎》《疲龍》《真生》《布商》《彭二掙》《何仙》《牛同人》《神女》《湘裙》《三生》《長亭》《席方平》《素秋》《賈奉雉》《胭脂》《阿纖》《瑞云》《仇大娘》《曹操冢》《龍飛相公》
《陳州筆記》:《雅盜》《泥人王》《匪醫》《癱匪》《刺客》《貓王》《飛賊》《逃犯》《神偷》《劉槍》《趙翰林》《王子由》《水老鴰》《棋魂》《封國棟》《易連升》《黃算盤》《余金亭》《虎癡》《帝王星》
從上面所列小說的題名可以看到前后兩者在敘事藝術上的承接關系,與《聊齋志異》里的狐仙、鬼妖不同的是,《陳州筆記》里的“傳奇”是建立在現實生活之上,以現實生活為基礎的“傳奇性”,從對古典筆記小說的繼承與創新的角度來考量,這是孫方友對新筆記小說在敘事藝術上的貢獻。同《聊齋志異》里的狐仙、鬼妖一樣,《陳州筆記》里的許多篇章也都有點睛之筆,這個點睛之筆就是“傳奇性”。根植于伸手可觸的真實情節與細節、根植精心結構的傳奇故事與人物中的傳奇,構成了《陳州筆記》“傳奇性”的魂,這個“魂”落實到具體內容上,就是對中國古典文學精神的繼承,就是對世道人心的關注,也可以這么說,孫方友以傳奇人物與傳奇故事為載體,呈現的是緊貼世道人心的社會現實。
在小說的敘事倫理上,由于對世道人心的關注,《陳州筆記》與中國傳統小說構成了繼承與發展的關系。中國古代小說有文言和白話兩個系統,文言小說起于魏晉南北朝時期,成熟于唐傳奇,像《柳毅傳》《李娃傳》《長恨歌傳》這些作品;白話小說成熟的形式是宋元話本,特別是到了明代的《三言兩拍》這樣的話本小說;在我們現在看來所謂的國計民生的大問題,不是文言與話本小說的主題,唐傳奇與明清話本小說關注更多的是人間傳奇,是人的倫理與人的內心世界。由于20世紀中國社會的特殊歷史環境,特別是到了20世紀上半葉,清朝與民國、民國與共和國的朝代更替,外強的入侵以及軍閥混戰、民族精神的覺醒等,迫使生活在這個環境里的作家在文學題材的選擇上,更多地傾向于民族精神的啟蒙,或對國民精神的批判,更多地傾向于民族的生死存亡和民族的復興。在這個過程中,小說本身的趣味性被有些作者所忽視,缺失了關注世道人心的文學傳統。在《陳州筆記》里,像《張少和》《墨莊》《賊船》《陳州飯莊》《鱉廚》《花殺》《呂娘》《尚仁楓》《王滿囤》《程秋業》《陳州鹽號》等眾多的小說主題,都回溯到了中國古典文學的傳統。在敘事學方面,《三言兩拍》中的誤會巧合法、利用貫穿始終的“道具”使故事波瀾迭起、喜劇性與悲劇性的情節在小說里的相互穿插等這些,孫方友在《陳州筆記》里都有所繼承和發展,他在繼承了古典筆記小說的敘事藝術的同時,在新筆記小說里融入了人性思維。孫方友以獨立的民間立場根植于中國殘酷的社會現實,運用傳奇的敘事手法真切地再現了人性與世道,從而使《陳州筆記》盛載了更深刻的社會內容。
由于孫方友出生并成長的潁河鎮在歷史上處于經濟、文化相對發達的地區,因此《陳州筆記》對“公案小說”敘事藝術的汲取與發展絕非偶然。清朝后期統治階級以整肅紀綱為由,實行文化專制,特別是嘉、道年間達到了清代禁毀小說戲曲書刊的高潮時期。頗具戲劇意味的是,隨著都市文化的繁榮,當時南北方評話評書與彈詞鼓詞的流行,還有地方戲的興起,迅速促成了曲藝、戲劇、小說三者的互相融合,并風靡于市井坊間。潁河鎮作為一個商貿與交通比較發達的集鎮,便接受了這樣的文化浸潤。在民間,曲藝與戲劇對這個地區的影響一直延續到20世紀中葉:
商船從京廣線上的漯河順水而下,能抵達遠在天邊的南京和上海。由于航運發達,那個生養孫方友的集鎮不但是當地的物質集散地,而且是民間說唱藝人樂意光顧的場所。農閑的時候,身背簡單樂器的民間藝人乘船而來,說上十天半月之后又乘船而去,他們走一撥來一撥,順水而下或逆流而上,一個碼頭又一個碼頭的趕,不停地做著營生。在秋高氣爽月光明媚的夜晚,如果碰巧了,鎮里的街道上就有四五個藝人在說唱。從河南墜子到山東大鼓,從木板大鼓到山東琴書,甚至還有來自豫西和皖北的藝人,他們往往唱的是河洛大鼓和鳳陽花鼓。這些藝人說唱的內容從《三國演義》《水滸傳》《楊家將》……到《包公案》,從《梁祝下山》到《白蛇傳》,幾乎無所不有。
而生活其間的孫方友無疑是個受益者。評書故事的來源大多是公案小說,像《七俠五義》《彭公案》等,“公案傳奇”里所描寫的政治腐敗,生靈涂炭的社會現實,民間的鏟霸誅惡、扶危濟困、伸張正義的俠客精神等文學主題在《陳州筆記》里都有所體現。為了加強小說的故事性與可讀性,孫方友在小說中不但融入了公案小說的懸念與明清小說中的驚奇手法,而且融入了說唱藝術與戲劇的敘事結構,這樣不僅使《陳州筆記》里的小說情節紛繁曲折、條理清晰,而且增加了小說的思想深度。
20世紀上半葉豐富多彩的歷史與民眾的社會現實生活是《陳州筆記》傳奇故事最主要的素材來源。《陳州筆記》通過離奇曲折的故事從不同的角度反映社會現實,通過塑造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使社會生活變得混沌自然,并以此歌頌真摯的情感、感嘆人生的無奈與命運的悲苦、謳歌行俠仗義、譴責忘恩負義。與傳統文學不同,《陳州筆記》里的小說并不是為傳奇而傳奇,而是將所有“傳奇”的哲學根基建立在樸素的自然法則之上,由于這種樸素的自然法則讓小說中所有的傳奇都實現了不可置疑的藝術真實,形成了一種儒雅與世俗互攝互涵的審美形式。
《陳州筆記》不僅繼承了中華民族人文精神的精髓,而且對中國傳統敘事藝術的繼承與發展也是全面的,比如在繼承中國古典文學中的白描語言的基礎上,融入傳統文化的詩詞韻律、戲劇中的說唱藝術、民間文學中的民間俚語與口語化的同時,又運用現代小說的理念切入歷史、切入現實生活,切入人物命運。孫方友通過近30年的小說敘事實踐,使自己的敘事語言既有深厚的韻味,又顯得風趣幽默,繼而形成了簡潔準確,樸實意深,賦有感染力并獨具個性的語言風格,而最能體現這種風格特征的,就是語言的“一石三鳥”與敘事的比興手法。
對敘事語言“一石三鳥”的理解與運用,用孫方友自己的闡述更具有說服力:
“一石三鳥”敘事手法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華。從語言學的角度來說,漢語的張力是其他語言所不能企及的。它字字可以卓然獨立,句句可以含義無窮。如孔孟、老莊、周易,短者數千,長者兩三萬字,便可包羅萬象,成為經典學說。這些傳統經典不但是精神傳承的基石,而且還留給我們一種“濃縮”的思維方式:寥寥數語,便有泰山壓頂之險,雷霆萬鈞之勢。但“濃縮”并不是“簡化”。我不喜歡將精神內涵剝落殘盡跌落故事行列的“小說”,筆減神增才是高手,就像熬了一鍋雞湯,肉沒味了,但味道全溶化在了湯里,語言就像雞湯。我寫的雖是傳統題材,但一直把現代派的觀念運用到小說中,可敘事語言用的卻是中國傳統的“一石三鳥”,因為“一石三鳥”是文言文筆記體小說獨特的敘事方式,我把“一石三鳥”運用到新筆記小說里來,這是我的新筆記小說篇幅越來越簡短化的一個基礎。
具體到《陳州筆記》里敘事語言的一石三鳥,是指句子的構成,指敘事語言的豐富性,既是塑造人物性格,推動情節的載體,又包含著深刻的喻義,其中的深刻奧義,大致可以歸納為兩個意思相近又相互滲透的層面。
第一層面包含三個方面:由敘事語言的精和短構成準確性;由對民間與說唱藝術語言汲取而形成的趣味性;由敘事語言對古漢語字、詞的運用所構成的韻律感。在古代,詩詞不僅能誦讀,還能歌吟,詩與樂是共生的,詩歌從古典詩歌發展到現代詩歌,其韻律也由嚴格的格律轉變成隱含的韻律,為加強節奏感,敘事多用四字短句。《陳州筆記》在語言的音樂性上采用了隱含的韻律,亦即借鑒了詩歌的韻律,在語言上追求語言的遠闊及意蘊空靈,在節奏上講究誦讀的輕重緩急、悅耳動聽。隱含的韻律在于表現情緒和句法的氣韻優美,情緒的韻律運行于句與句之間,表現出情緒的輕重緩急,句式的韻律則表現為句與句的對仗,押韻等形式。
第二層面包含三個方面:語言的豐富性寫實能力;對人文歷史與世俗生活的穿透力;小說的象征性與隱喻性。在《陳州筆記》里,小說的象征與隱喻表現在對比興手法的運用上。如在《程老師》《王洪文》《大洋馬》這樣的小說里借用“時鏡”空間來做表達的中轉站;如《雷老昆》中雷老昆的反常舉動與整個大時代背景下國民的恐懼心理的呼應、《獄卒》中白娃人頭落地后那雙依然滾來滾去的眼珠子和充滿求生欲望的對視、《宋散》中假宋散“革命”的目的性與歷代農民起義目的性之間的遙望等,都借用了中國詩學里的比興手法。還有《蚊刑》與《雅盜》,都是運用比興手法的典范之作。
《陳州筆記》對“一石三鳥”與比興手法的運用,不但展現了漢字特有的能量,而且體現了孫方友新筆記小說敘事語言的風格。
“翻三番”指的是在小說敘事里不斷滾動的故事情節與懸念,是孫方友新筆記小說敘事的核心理論,《陳州筆記》里的《雅盜》《泥興荷花壺》《玉鐲》《泥人王》《名優》《皮襖》等,都是足以讓人信服、呈現孫方友新筆記小說“翻三番”敘事理論的名篇。比如《花船》里,先寫尤三偷扒嫖客的錢物,結果被方匣里藏的毒蛇咬傷;尤三就拿刀切下手指,從手指里擠出毒血逼著嫖客喝掉;接著尤三對嫖客說那風塵女子是他老婆;嫖客一驚脫口而出,說那咬你的并不是毒蛇。一篇千字小說,故事的懸念就翻了四番,前浪未落、后浪又起,從高峰推向極致,在驚愕之后又生驚嘆。
在《陳州筆記》里,“翻三番”與現代派小說中的語言功能一樣,是溝通敘事文本與現實世界的橋梁。現代派小說運用語言功能置換了現實主義小說中的故事這根聯系文本與世界的紐帶,文本里的時間、記憶、語言、夢境、幻想、現實、歷史等這些敘事元素在現實主義小說中由故事的“統領”更替成用敘事語言來“統領”,因此,小說所呈現的文本世界處在由敘事語言“正在構成著”的狀態之中。而《陳州筆記》里“正在構成著”的狀態是由建立在中國古典小說中的“以事載道”的故事為基礎上、再用情節與懸念的“翻三番”來主宰,而“翻三番”的理論根須是深深地扎在中國傳統文化之中的。中國傳統文化看重的不是物質自然,也不是主體的人,而是人在物質自然中摩蕩生發的時境,是一種正在生成著的動態文化,所以極為講究“變”“幾”和“域”,而故事在小說中的作用,就是能夠承擔起生成它們的重任。“以事載道”的理論最早可追溯到莊子以寓言為主的方法論,莊子的理論為中國后來的現實主義小說的敘事定下了“以事載道”的基調,而《陳州筆記》里故事的情節與懸念的“翻三番”,基礎就是“以事載道”中的事。“凡是有創作經驗的人都會知道,將單純的故事和情節置之死地而后生很難,如果后生兩次、三次自然更難,如果再將思想鑲入其間去‘翻三番’,甚至‘翻四番’、‘翻五番’自然就是自己給自己過不去。”孫方友在創作過程中比較喜歡給自己設卡子、設“死結”,所以他的小說創作營造過程一般都很長,像只有1500字的《蚊刑》,在他的腦海里就醞釀了近二十年。《陳州筆記》里小說中所有的“番”,都是建立在真實可信的細節上,利用細節這個可以看得見的“事”,來盛載形而上的“道”,孫方友運用既有思想又有趣味的絕妙細節所承擔的審美事件,促使《陳州筆記》里的小說實現了 “文小而指大”的效果。運用細節與懸念不斷升華思想是孫方友的新筆記小說“翻三番”敘事理論核心的核心,孫方友“‘翻三番’的創作方法和理論是對小說敘事學的重大貢獻,具有文學史意義”。
《陳州筆記》里的“翻三番”敘事理論,是以故事中的“奇、妙、絕”來實踐的,故事的“奇、妙、絕”則是以現實生活為基礎。如《泥興荷花壺》里寫陳三關制壺的過程,無論是從土質的挑選、壺的外觀造型,還是陳三關用壺彈奏出《春江花月夜》的韻律,都充滿了神奇,小說把陳三關制壺的彈奏法寫得生動活脫,纖毫畢現;當陳三關得知要買寶壺的是段祺瑞時,就用激將法讓段祺瑞本人持槍打穿了壺壁,小說又用子彈擊穿壺壁只留下一個四周沒有一點炸紋的圓眼兒的情節陡轉來裝載陳三關的人格魅力,讀來實在讓人感到神奇。
《陳州筆記》里故事的傳奇并非空穴來風,而是體現了孫方友對中國古典文學中傳奇元素的自覺繼承。孫方友的故鄉淮陽縣古時為陳州,這里不僅有水波蕩漾的萬畝城湖,還有人祖伏羲的陵墓、伏羲畫八卦的八卦臺、神農嘗五谷的五谷臺、龍山文化的遺址平糧臺、孔圣人困于陳蔡的弦歌臺、三國曹植的衣冠冢、宋代包拯下陳州怒鍘四國舅的金龍橋。不僅如此,陳州還是秦朝農民起義軍陳勝、吳廣的建都之地。孫方友從小就浸淫在由濃厚的傳統文化熏陶的環境中,自然而然地吸取著傳統文化積淀的精華,在歷代的人文掌故、民俗、軼聞逸事成為《陳州筆記》里傳奇故事的文化背景下,孫方友運用民間傳說的渲染與說唱藝術的鋪排技法,委婉而緊湊地給我們講述著一波三折、起伏變化的傳奇故事,既出人意料,又讓人深信不疑。比如《獄卒》中那個專看死囚的賀老二,為了讓少年囚犯白娃生命里最后的日子得到快樂,他竟然冒充匪首給白娃寫了一封密信,說到時候會劫法場救他。白娃接到“大哥”密信后,內心充滿了求生的欲望,到了秋后問斬時,白娃精神昂揚地含笑跪在刑場中央,一雙充滿生存希望的眼睛仍然在人群中掃來掃去。這個極具荒誕意味充滿傳奇性的故事結尾,寫出了心靈的真實。這故事和一般的現實不同,賀老二好心設置騙局,希望讓白娃的余生過得快樂,但是當年輕的白娃在臨死前依舊對未來充滿希望時,我們看到那些散落在歷史角落的碎片被文學家所具有的現代意識所照亮,這就是孫方友所呈現出的人性的真實所獲得的神來之筆。
在《陳州筆記》里,哪怕是一個小人物,他的身上也散發著強烈的精神氣場,如《陳州名醫》里的羅先生拒絕為日本軍人看病,卻用剛宰殺的豬肚子的中醫療法為日本孩子焐毒治病,以此所展現出的人道主義力量。在《陳州筆記》里,人物的命運都在環環相扣充滿懸念的故事里展開,無論是《官威》里的李進士為了光宗耀祖讓全家人練鵝步,還是《神裱》里的任振乾為了搶救國寶破壞祖規用活人的生命之體除去出土名畫潛藏宣紙內的死亡氣息;無論是《女老包》里的女包拯假戲真唱來激將縣長為民除害,還是《陳州飯莊》里的眾乞丐用計給金聚泰討要外欠賬,每一篇小說都用傳奇故事作內核,每一個精彩的傳奇故事都經過精心設計,將筆觸潛入到人物最為隱秘的靈魂深處,牽引出命運的必然因果,最終達到“象為義說,以象載義”的效果。
《陳州筆記》里的妙,體現在孫方友創造出的俗雅融合的審美視角上。雅俗融合的美學運用在《陳州筆記》中隨處可見,比如將高尚與殘暴相融合的《匪醫》;將大義與大惡融合的《神偷》;將動物的本能與人性情感相融合的《虎癡》《鬼像》;將強悍與卑弱融合的《女匪》《匪婆》《癱匪》《女保鏢》;將大美與大丑融合的《水妓》《花船》,還有在《棋魂》《荒劫》里運用的虛實移換,在《腳行》《張大錘》《官抬》《紅案》里運用表露心酸的自嘲,在《蚊刑》《媚藥》里運用的以輕托重;基于這種美學趣味,《雅盜》里的強盜可以是高雅的,《花殺》里的花是美麗的,但還有充滿殺氣的一面,《刀筆》里的筆可以像刀子一樣鋒利等,均將矛盾又對立、相克又相融的敘事美學發揮到極致的同時,還將苦難留在人世間的烙印運用調侃或自嘲的語調呈現出來。
《陳州筆記》里敘事的微妙還在于小說的結尾,孫方友擅用點到留白的技法,將“悟”的妙處留給讀者,激發閱讀興趣,留下無窮的思考來啟迪心智;在篇名的設計上,孫方友打破常規思維,像《雅盜》《神偷》等均是采用美丑對峙的方法來結構;在遣詞造句方面,孫方友打破口語與文言文難以相融的常規,將矛盾對立的詞語放在敘事里統一起來,營造出百姓哀而不傷、丑而不厭、烈而義存的可愛性情,形成了《陳州筆記》俗雅相融的精神內涵。
《小鎮人物》中的《雷老昆》《打手》《劉老克》《方鑒堂》《小上海》《大洋馬》;《陳州筆記》中的《蚊刑》《獄卒》《壯丁》《雅盜》《匪婆》《匪醫》《女匪》等眾多篇章,我們都能從中讀到一個“絕”字。具體到敘事元素上,這個“絕”體現在細節絕、故事絕、結構絕、人物絕上,由于這個“絕”,孫方友總能在短小的篇章里切入人性深層,留給世人說不盡的意味。在《陳州筆記》里,孫方友處處不動聲色地設置著細節的“絕”,如《打手》中處理“釘帽子”的細節、《雷老昆》中的雷老昆以自虐對抗恐懼的悲劇等,都根植于深厚的現實生活土壤,散發著人性的氣息。故鄉對孫方友來說,具有豐富而深刻的本源意義,在他的記憶里,關于故鄉的一切,都漸漸轉化成他的文學敘事經驗,轉化成他關照人性的素材。因此,孫方友在揭示常態生活背下的歷史真相的同時,又能準確而深刻地表達復雜的人性。
《陳州筆記》小說中的每一個重要細節,都傾注了孫方友的苦思冥想,像《紅女》《雷老昆》《打手》《劉老克》這些小說中的細節,在他的腦海里醞釀了幾十年,“細節如果沒有理性爆發點,我是不會下筆的。”在閱讀過程中,讀者對小說敘事總懷有一種期待,這期待不單是對故事本身,更重要的是要獲得實現震撼思想的能量和形式。在《陳州筆記》里,小說的震撼力,就是以“絕”的故事、“絕”的結構為依托,由“絕”的細節來推動的,如《獄卒》中的賀老二為白娃設置的那場求生的故事,所依托的就是這個“絕”字,由于這個“絕”如同平坦之處突現的奇峰,從而在凄美之中構建了一個充滿人性的真實世界。
《陳州筆記》的產生源于對社會生活的積淀與人生命運的思考,孫方友在故鄉生活了將近半個世紀,不僅從事過挖河修路、脫坯燒窯、幫槽鍘草、夏收秋種、揚場放磙等各種體力勞動,而且演過樣板戲,跟侯寶林先生學過說相聲,可以說《陳州筆記》里像《壯丁》《癱匪》《貓王》《絕響》等眾多篇章里那些充滿想象力的故事與結構,都源于他對生命的感悟,孫方友屬于在生活中悟道的小說家,走的是“從生活到藝術”的創作道路,面對生活,他從來都不是旁觀者,而是深刻的體驗者,因此,形而下的生活一直是他的周遭環境。從哲學的起源和發展史論,真正推動哲學發展的哲學家都是從形而下入手,都是回歸生活并從生活中悟道。小說創作也不例外,盡管小說的特征是虛構,但虛構的根源是充滿血肉的生活。特別是到了晚后期,由于建立在扎實的生活經驗之上,《陳州筆記》里的小說在結構故事上逐漸自然,讀者甚至已經很難把虛構的小說人物與故事和真實發生在現實中的事件分割開來。
《陳州筆記》融匯了古典文學的精髓與現代小說敘事,以一貫如一的民間寫作立場,記錄了新筆記小說這種新的文體的完善與成熟軌跡,因此可以說,新筆記小說濃縮了小說家孫方友對文學的畢生追求。孫方友以他超然的藝術想象力給大眾的審美觸覺帶來沖擊和感動,并長久留存在閱讀的愉悅中;孫方友不斷創造著常態生活背景下的非常態世界,為新筆記小說開拓出一個他人無法重復的審美領域。《陳州筆記》成了中國當代文學史中新筆記小說最重要的收獲與成就。
陳州是孫方友的故鄉,更是他的精神圣地和寫作的源頭。《陳州筆記》不是封閉的,而是開放的,《小鎮人物》也不是封閉的,而是開放的。當生命恍如過客,唯有大地帶來安慰。按照佛學的闡釋,誰在一個地方存在過,思想過,那么這個地方就是世界的中心。孫方友在《陳州筆記》中愛過千萬的人,并讓他們性情的活過,因此《陳州筆記》與現實中的陳州就成了我們感悟世界存在的中心。孫方友用文學的形式為我們保存了20世紀中國社會的世道人心,成為我們民族20世紀前后歷史的一個縮影,“使潁河小鎮進而古陳州成為中原乃至中國的文化符號”。這個獨立的由《陳州筆記》構成的文學世界,這個典型的由“陳州”“潁河鎮”構成的文學地標,“已經成為文壇一個強大的存在,一座偉大的豐碑”,并將永遠被人們所記憶和向往。
(作者簡介 :墨白,本名孫郁,先鋒小說家、劇作家,河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