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路出逃的精神圍城

【摘要】李佩甫作為一名扎根鄉土的河南作家，在幾十年的寫作生涯中，在鄉村、城市、政治的視野交織下，創作了一系列精品力作，兼顧現實關切、文化反思、人性審視的創作思路。本文選取“平原三部曲”，即 《羊的門》《城的燈》《生命冊》，以魯樞元的精神生態理論和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為基礎，從生態角度分析小說中的社會問題，構建中原鄉村的生態困境圖譜：自然生態方面，人類對自然的征服欲導致環境破壞，鄉村生態景觀失落；社會生態方面，老一輩農民的生理需求和年輕一代的自我實現需求得不到滿足，引發鄉土社會中的道德失范現象；精神生態方面，平原物質生活的匱乏和自我意識的缺失使民眾心理失衡，走向精神異化。

【關鍵詞】李佩甫；《羊的門》；《城的燈》；《生命冊》；生態意識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1-0038-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1.010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開篇指出：“從基層上看去，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鄉土描寫不僅是地方文學的重要題材和資源，也成為多數河南作家筆下繞不開的主題。豫籍作家持續創作出優秀的鄉土文學作品，組成了群星璀璨的文學豫軍，昭示著中原地區的創作實績。然而，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以日新月異的發展速度邁入現代化行列的城市化進程中，傳統鄉村的青磚黛瓦被現代都市的水泥鋼筋所置換，傳統意義上的鄉土變得面目全非。遭遇時代變革沖擊的鄉土社會成為許多作家的關注點，他們在困惑與茫然中重新找尋鄉土，審視和書寫這片黃土地。

作為扎根鄉土的河南作家，李佩甫對環境破壞、道德失范、人性異化等社會問題進行反思，將個人思考與社會現實有機結合，并在具體的文學實踐中搭建出一個貫通“鄉土”“城市”及“人”的平衡點，將多元思想、社會問題、精神生態等命題在現實環境中引發的矛盾引入小說世界，構建了包括自然生態、社會生態、精神生態在內的生態譜系，展示了豫中平原生態的嬗變，使作品中的鄉土“平原”延展為更加廣闊開放的文學世界。

一、自然生態：鄉村景觀的詩性失落

魯樞元基于中西哲學、心理學和現象學的視角，深入探討了“精神”的概念，并創新性地引入了“精神圈”的理念。他主張人在現實世界中不僅是生物體和社會成員，更是具備精神特質的存在，并進一步利用“三分法”將生態學分為自然生態、社會生態和精神生態，著重探討了精神層面的個體與其生存環境的互動關系，目標在于紓解人文精神領域的生態困境，進而構建精神世界的生態平衡。①在李佩甫的文學創作中，河南鄉村占據了舉足輕重的地位。這片土地不僅因物產豐富而成為歷史上的戰略要地，更孕育了深厚的中原文化。河南豐富的文化資源塑造了多樣化的生態景觀和平原居民復雜的心理面貌，鄉村自然景觀的失落是生態譜系中重要的一環，由此可以窺見平原自然生態的變化過程。

小說《生命冊》中，李佩甫描寫了望月潭這一屬于吳梁村的生態景觀。它水面寬廣、深不可測，是吳梁村種種傳說的載體，也是主人公吳志鵬少年時期充滿神性的存在。望月潭周圍生長著一望無際的蘆葦蕩，人們視它為藏風興雨的好地方，將“除非望月潭干了”作為賭咒發誓的條件，老輩人認為潭底有成精的老鱉，因此警告孩子們不要去潭里游泳。早期的望月潭生態環境良好，風景優美，生物多樣性豐富，在李佩甫筆下，它是撫育自然生靈、庇護一方人民的神秘所在，反映了人們對自然的崇敬之心，展現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美好畫面。

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和工業化進程的加快，工具理性取代了價值理性，功利價值觀的主導下，人類的欲望不斷膨脹，改變了人與自然的相處狀態。人類最初敬畏與依附自然的態度演變為企圖征服甚至奴役自然，即魯樞元所說的“擅理智，役自然”②，由此造成了空氣污染、植被破壞等嚴重的生態問題，導致了鄉村生態景觀的惡化。正如廚川白村所說，作品是作家內心苦悶的象征，《生命冊》既是作家內心憂慮的表達，更呈現整個社會的問題。③曾被人們認為“幾百年也不會干涸”的望月潭最終潭水枯竭，魚盡鳥飛，種著莊稼的土地長出了樓房，一望無際的蘆葦蕩消失不見，從前賴以飲用的井水也不再能飲用，鄉村的雞鳴犬吠被工廠伐木加工的機器聲音替代，原本神秘美好的平原走向荒蕪和落寞。

除了工業發展對生態環境的破壞以外，李佩甫還揭示了人們在欲望驅使下通過權力奴役自然的行徑。小說《羊的門》中，呼天成企圖建立自己在呼家堡的權威地位，實現這一目標的第一步便是消弭人們對自然的崇拜。劉小娥落水身亡后，劉家人出于對自然的畏懼，試圖通過設立招魂儀式找回其魂魄。呼天成將河中捕撈的魚視為劉小娥的靈魂，通過鞭笞魚兒來驅趕邪靈，后命人將出事的河填平，從而樹立自身威望。呼天成將自己視為自然萬物的主宰，為滿足自身的權力欲望，不惜奴役自然、迫害動物。他因意圖與秀丫偷情時被狗叫打擾而暗地里找人屠殺全村的狗，使失去狗吠聲的鄉村陷入了可怖的寂靜，不再如往日般充滿熱鬧與生機，嚴重破壞了呼家堡的生態平衡。秋公子為尋求呼天成的資助與支持，不惜將峨眉山運來的猴子殘忍地烹制成“猴腦宴”。小說對“猴腦宴”的制作手段展開了詳細地描寫，揭示出工具理性主導下人與自然的病態關系，批判了人類中心主義對生態環境的破壞和對其他生物的殘害，引起人們對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反思。

二、社會生態：鄉土社會的道德失范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提到，“從社會觀點說，道德是社會對個人的制裁力，使他們合于規定下的形式行事，用以維持該社會的生存和綿續。”④在鄉土社會中，道德規約起著維持地域穩定的作用，通常以觀念力量的形式無形地施加在人們身上。然而，支撐鄉土社會運行的多是宗族、鄉賢、集體的權威，道德規范是隱性的存在，因而束縛力是有限的。農民時刻面對著無限生存欲望與有限生存條件之間的矛盾，在同意權力的壓制下，該群體逐漸意識到求助于道德是無力的，因此形成了以生存為中心的自我意識，在自我意識膨脹的過程中，本就缺少根基的道德規范常常會受到擠壓。正如陳思和所說：“人類原始的生命力緊緊擁抱生活本身的過程，由此迸發出對生活的愛與憎，對人生欲望的追求，這是任何道德說教都無法規范，任何政治條律都無法約束，甚至連文明、進步、美這樣一些抽象概念也無法涵蓋的自由自在。”⑤

美國心理學家亞伯拉罕·馬斯洛把人類需求形象地比作階梯，自低到高依次劃分為五個層級：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自我實現需求。自我實現需求作為金字塔尖的存在，對于個體挖掘內在潛能、實現理想自我至關重要。生理需求構成了人類生存的基礎，涵蓋了食物、水、空氣及繁衍后代等必不可少的元素，它是制約個人發展的基石，任何精神追求、道德規范、文明成就等高級形態均植根于此。李佩甫小說中的絕大多數農民都面臨著嚴峻的溫飽問題，強大的生存意志一定程度上會削弱道德的約束力。出于求生的需要，部分農民讓渡了尊嚴、道德、幸福以及其他自我實現的權利以換取生存的籌碼，生存意志和鄉村道德規范之間發生沖突，引發了鄉村社會的道德失范現象。

《羊的門》中，孫布袋與村支書呼天成達成契約：孫布袋持續盜取財物，作為人贓并獲的典型代表示眾，進而為呼天成立威鋪路，與此同時呼天成答應為他娶一個女人。孫布袋長期受到性欲望的煎熬，生理需求得不到滿足，在旺盛的生理需求面前，道德失去了原有的約束作用。因此他讓渡自身尊嚴，甘愿成為被一村老少唾棄、連宗族也為之羞恥的盜竊者，從而換取娶妻的機會，以滿足最低層次的生存需求。《生命冊》中，蟲嫂在集體勞動中偷拿公家“財產”，偷盜被發現后，老光棍以此為把柄與她進行性交易。即使受到吳梁村其他女性的報復圍堵和流言蜚語的攻擊，她仍然堅持通過賣身將三個孩子養大。以皮肉交易換取生存物資的行為無疑違背了道德規范，但沒有生存技能傍身的蟲嫂背負著養育三個孩子的家庭重擔，賣身是走投無路的選擇，她的“惡”是被生存困境逼出來的。李佩甫展現了道德堅守與生存掙扎并存的兩難境地，表達了對農民艱辛生活處境的體悟和同情。

在李佩甫的筆下，老一輩農民的形象反映了他們對基本生理需求的強烈渴望。同時，他的小說也觸及了年輕一代和被下放的知識分子，對這些群體的描繪則更多地聚焦于他們追求自我實現的過程，以及與道德傳統的碰撞和沖突。《城的燈》中的馮家昌出身貧寒，自幼便遭到村民的輕視。他與村長之女劉漢香私訂終身，卻遭到村長的極力阻撓，甚至險些喪命。在走投無路之下，馮家昌選擇投身軍旅，承諾站穩腳跟后迎娶劉漢香。然而，馮家昌在部隊受到身邊人趨炎附勢思想的浸染，為了滿足其不斷膨脹的野心，決意通過婚姻實現階層的躍升。他在城里謀得官位后，狠心將苦苦等待的戀人拋棄，轉身投入了市長女兒李冬冬的懷抱。經過三十年的軍旅生涯，馮家昌從底層民眾一步步攀升至上流社會的政治精英，但他所付出的代價是犧牲了愛情、尊嚴與良知，以滿足自我實現的需求。重視宗族與血緣的鄉土社會使他的早年經歷充滿了痛苦的體驗，由此出走鄉村，企圖在城市中獲取尊重和自我實現，然而被摒棄的道德最終變成困住他的精神囚籠。李佩甫給馮家昌這一人物安排了渴望回鄉卻找不到歸途的結局，暗含了對道德失范行為的批判。

三、精神生態：平原民眾的心理失衡

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說明低層次需要的滿足是實現高層次需要的前提，只有在獲得基本生存條件的情況下，個體才有能力爭取更高層次的精神方面的享受。他指出，“個體在饑餓狀態下，不僅消化系統會發生變化，其感知、記憶、情緒、思維等多數生理功能亦會受到影響。”⑥即個體在基本生存無法保障的環境中，人性的善會相對缺失，人性的惡也會肆意蔓延。成長過程中長期處于物質匱乏與尊嚴受損環境中的個體，其精神生態往往呈現出發展不完善的狀態，當這類個體獲得更多社會資源時，其行為模式可能衍生出破壞傾向。李佩甫在《城的燈》中對馮家昌飽受屈辱的童年經歷進行了深入刻畫，勾勒出其長達數十年的心理演變軌跡，揭示了人物精神異化的過程。

《城的燈》中，馮家昌出身于上梁村的貧困家庭，因父親是上門女婿而受到村里人的蔑視和排斥，母親去世后，隨父親生活的馮家五兄弟更是常常受到村民的冷嘲熱諷。馮家昌六歲時目睹了怯懦的馮家被人奪樹，老實巴交的父親四處討公道卻遭到他人冷眼，年幼的他過早體會到了成人世界的不公與殘酷；九歲時遭遇的“驢糞蛋兒”事件令他發覺貧窮的可怖和無力，祭奠母親“謝孝”時，從胯下看天更是進一步加深了恥辱的記憶。由于最低層次的生存需求長期得不到良好的滿足，物質上的匱乏和精神上的屈辱激發了他人性中惡的一面，馮家昌生發出破壞的欲望，他每天在桐樹下撒尿，企圖把這棵不屬于自己家的樹燒死，開啟了他心理失衡的道路。此后，幽會事發時的活秋千、參軍后小個子連長的多次提醒，以及侯秘書的多次啟發不斷沖擊著他的心靈，逐漸塑造了他既自卑又異常自尊的復雜心理。馮家昌帶著沒鞋穿的兄弟們在腳上扎蒺藜，讓腳板長出鐵一般的老繭，證明沒有鞋也可以過得很好，不需要劉漢香的同情和施舍，試圖由此洗脫貧窮的原罪，使自己得到心靈的解脫。他在軍隊主動承擔起打掃廁所的任務，在寒冷的日子里寫黑板報，用“小中求活，敗中求生”的生存哲學將傷害自己身體的行為合理化，實現心理升華，得到精神滿足。李佩甫認為，“一個人的童年對他的一生至關重要”⑦。馮家昌童年物質匱乏、人格受辱的經歷成為日后精神生態異化的根源，即使他從鄉土社會中成功出走，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但仍然無法擺脫心理上的貧窮，既無法在城市中得到真正屬于自己的一盞燈，又無法回到曾經帶給自己痛苦體驗的鄉村，淪為被拋棄的異鄉人。

李佩甫在描繪中原民眾物質匱乏的生活狀態之余，還刻畫了民眾精神生態失衡的生活圖景。貧窮不僅讓平原民眾失去抵抗不公命運的能力，更讓他們失去主宰自我的勇氣，從而對掌權者表現出盲目的信任和極度的順從，將上位者的褒獎視為實現自身價值的方式。《羊的門》中，村民王麥升意外割斷了手指，呼天成卻美其名曰甘于奉獻、為公犧牲的先進分子，對王麥升加以夸獎。此后，其他村民為獲得呼天成的嘉獎，紛紛主動傷害自己的身體，由此在眾多村民中建立優越感，獲取精神上的愉悅。呼天成臨終前想聽狗叫，但村莊里的狗已經被他下令趕盡殺絕。于是不識字的徐三妮主動下跪并帶領呼家堡所有人自發地學起狗叫，以滿足“精神之父”呼天成臨終前的心愿。村民們主動抹殺自身主體性，將自己異化為呼天成的附庸，反映了精神層面的絕對臣服和近乎愚昧的獻祭，無疑是精神生態失衡的體現。

李佩甫將寫作重心放在作為精神主體的人，關注從極度貧瘠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生命個體，展示了其煎熬的內心世界和精神異化的過程，在批判和否定的態度中，寓有一定的同情和理解。

在現代化的過程中，經濟的迅速發展提高了人們的物質生活水平，但與此同時，不斷膨脹的物欲誘發了社會越軌行為，人們讓渡道德、尊嚴、愛情甚至良知，以換取精神愉悅和自我滿足；對自然的崇拜與敬畏演化為征服欲，進而產生環境破壞、鄉村景觀頹敗等現象；金錢至上、利己主義等價值觀的浸染引起價值危機，導致人們精神生態失衡。李佩甫的“平原三部曲”塑造了豫中平原這一復雜而多樣的生態系統，展示了自然、社會、精神層面的生態構成，無疑是眾多社會問題的縮影。小說重在呈現現代社會轉型背景下的種種問題，對于如何糾正生態失衡問題并沒有給出具體答案，盡管無法直接拯救現代性帶來的精神危機，卻能夠啟發人們反思鄉土，警示讀者關注自身主體性，在精神圍城中找到心靈的棲身之所。正如在李佩甫同魯樞元的對話中，后者所談到的那樣：“文學對精神的關注，雖然不能阻止社會無休止的物質追求，但能起到一種抗衡的或者說牽制的作用。”

注釋：

①②魯樞元：《生態文藝學》，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48頁，第3頁。

③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21頁。

④費孝通：《鄉土中國》，北京出版社2011年版，第43頁。

⑤陳思和：《雞鳴風雨》，學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35頁。

⑥馬斯洛：《馬斯洛人本哲學》，九州出版社2003年版，第14頁。

⑦李群：《文學是生活的“沙盤”——“李佩甫與河南文學”專題座談會紀要》，《信陽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第96-99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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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魯樞元.生態文藝學[M].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3+148.

[5]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 20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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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陳思和.雞鳴風雨[M].上海：學林出版社，199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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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李群.文學是生活的“沙盤”——“李佩甫與河南文學”專題座談會紀要[J].信陽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36（01）：96-99.

作者簡介：

張潤楠，女，鄭州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