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兩宋時期,宋學宗派隨著儒學的衰微與重建而紛紛涌現。由于宋儒對儒家經典闡釋方式的多樣性,再加之“文人相輕”“謂己為賢”等觀念的影響,這場儒學探索未能保持求同存異的正當性爭鳴,而是在政治因素和狹隘心理的驅使下愈發演變為排他性的宗派紛爭,呈現出一種“黨同伐異”的低級治學趣味。文學作為傳達個體思想的重要方式,也隨之染上了喜同惡異的色彩,并表現為文學創作的模仿弊病、文學批評的因人廢言、黨禁文禍的排除異己等一系列文學亂象。
【關鍵詞】黨同伐異;宗派紛爭;文學亂象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1-005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1.013
宋朝建立伊始,統治者確立了“崇文抑武”的國策,以文取士、文人主政的重文風氣推動了文化的繁榮發展。在唐宋變革的現實條件下,宋儒又圍繞著儒學的重建與復興形成了宋學門派林立、甚而彼此攻訐的局面。隨著兩宋黨爭的興起,學術偏見逐漸在政治因素的影響下進一步衍生出黨同伐異的色彩,并隨著文藝和政治的深入結合,進一步表現為文禁、詩案等歷史悲劇。宋代文學雖盛極一時,但被繁盛表象所遮蔽的文學亂象同樣應得到重視。
一、宋學宗派紛爭的成因
宋代學派紛爭的形成,是儒學發展和士人心理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宋代士人對儒學重建的不同路徑選擇,逐漸形成宋學門派林立的局面,而“文人相輕”的傳統觀念又使得門戶之見上升為排他性的宗派斗爭。
(一)儒學的衰微與重建
宋學宗派的思想分歧在于對儒家經典闡釋的多元化,這是以晚唐五代以來儒學的式微為前提的。唐初經學的內部統一平息了學術宗派之間的爭論,卻為儒學日后的衰微埋下伏筆。儒生多沉溺于對經典的訓詁義疏之中,儒學失卻了現實關懷而日趨成為僵化的教條,理論探索與創新的缺失是儒學衰微的內在動因。而佛、道二教思想的沖擊、統治者扶持政策的弱化,以及安史之亂以來社會政局的動蕩,則是促使儒學衰微的外在因素。
宋初三朝,統治者出于統一思想的目的而因襲唐代盛行的章句注疏之學,僅對經書、經義進行校勘、整理工作,但此時的儒學已然面臨著重重危機。北宋理學家石介提出:“方今正道缺壞,圣經隳離,放于天下,佛、老妖怪誕妄之教,楊、墨汗漫不經之言,肆行于天地間,天子不禁。周公、孔子之道,孟軻、揚雄之文,危若綴旒之幾絕。”①佛老之說對儒學形成了巨大沖擊,再加之以漢唐以來僵化封閉的沉疴痼疾,秉持“忠君衛道”理念的儒家士大夫深刻意識到對儒學的重建已刻不容緩,這就促使他們從儒學本身的弊端尋求突破,以期重塑儒道的權威。
慶歷年間,宋儒為擺脫漢唐經學局限于訓詁考證、在經義上無所發明的治學方式,形成了由漢唐章句訓詁之學到多元化義理闡釋模式的轉變,經學真正開始進入到宋學階段。士人們圍繞復興儒學的主題,在這股疑古改經思潮中對儒家經典做出各自標新立異的見解,從而形成眾多宋學門派,如以周敦頤為代表的“濂學”、以王安石為代表的“荊公新學”、以張載為代表的“關學”等。門戶之爭固然難以避免,但在狹隘心理的驅使下,就容易將其上升為過激的宗派斗爭。
(二)從“文人相輕”到“謂己為賢”
宋儒的門戶之見具有“文人相輕”的傳統,曹丕在《典論·論文》中首次提出“文人相輕”的觀點,意指文人之間的相互輕視與排擠。這種現象可以追溯至先秦時期,彼時學術流派眾多,諸子百家各執一端,遂成門戶之見。文人相輕有其積極的一面,它讓處于輿論監督與批評下的文人形成自我反思、激勵意識,從而激活文學創新,促進文化發展。②正如春秋戰國時期的百家爭鳴,不乏門派之間的相互對壘,卻也在此影響下形成了中國古代第一個思想文化高峰。但這種知識界的爭鳴必須把握好尺度,當個人意氣膨脹為個人私利,相輕也就容易演變成相殘。
魏晉南北朝時期,人的個體意識覺醒,并由此推動了文學自覺時代的來臨。在此基礎上,隨著古代圣賢在儒學衰微的趨勢中褪去了權威性,宋人在對儒學義理探索的過程中便逐漸顯露出自我標榜的姿態。③中國傳統文化中具有“希賢希圣”的人格理想,然而成圣心態的膨脹又會驅使士人走向過度拔高自己的思想誤區,讓“謂己為賢”的思想泛濫成災。這與倡導個性和自由的魏晉風度相去甚遠;也不同于將儒家圣賢作為人生道路指向標,以實現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理想的“圣賢氣象”。在宋代重文風尚和儒學亟待重建的現實條件下,士人成圣心理的過度膨脹使得這場儒學探索未能保持求同存異的和諧交流,而是在政治因素的影響下愈發演變為狹隘排他的宗派紛爭,呈現出一種“黨同伐異”的低級趣味。
二、宗派紛爭下的文學亂象
兩宋時期是文藝繁盛的時代,文學作為宋代士人表現其學術思想乃至政治傾向的重要途徑,也無可避免地染上了“黨同伐異”的色彩,在文學創作、文學批評、文禍等方面亂象頻發。
(一)文學亂象的生成原因
北宋中葉以降,儒士紛紛掙脫章句訓詁之學的束縛,改經學發展的漢學模式為宋學模式。此后,儒學的義理探索成為主流。在這一過程中,對儒學經典闡釋的多元性及學術傾向的差異形成了宋學流派林立的局面,不同學派之間相互交替、此起彼伏,構成了宋學的發展、繁榮和變遷歷程。宋學門派的紛爭并不僅僅停留在學理層面,文學作為經、史之學的體現和延伸傳達出了個人學術思想,因此可從文學的角度一窺宋學紛爭的面貌。
兩宋是文化學術極為活躍、繁盛的時代,華夏文化造極于趙宋之世,但宋學宗派之爭下的文藝仍舊呈現出了以“黨同伐異”為特征的紊亂情形。北宋文壇盛行結盟之風,實際上自魏晉時代起,相互交往聯結的文學群體便已開始大量涌現。但北宋以前的文人普遍傾向于獨處或在群體內部交流,而宋代文人則是積極進行交流互動。④文人圈的形成及相互對話促進了文事活動的發達和文學創作的繁榮,但由于文官政治的普及,宋代士人往往是集官僚、文士、學者三者的身份于一體,因此宋代文人的結盟并不限于純粹的文學層面,而是對政治聯盟的發展延續。隨著文人宗派與朋黨政治的不斷深入結合,黨同伐異的文學亂象旋即出現。
(二)文學創作的模仿弊病
宋代士人十分看重前輩的印可,由于名流巨公具有超乎尋常的影響力,得到其賞識認可的士人能大大提升自己的知名度。因此,士人拜倒于某派門下,一方面是出于對領袖宗師的崇拜,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名流印可具有立竿見影的成名效應。在崇拜心理的驅動下聚集在一起的門派,往往以盟主作為文學創作的引領者,但也容易產生對主盟者的過分尊崇和依賴,并因此走向僵化模仿的創作模式。
北宋初至元祐間的詩壇多以唐人為宗,但過多地依附唐詩也導致了詩歌開拓性的缺乏。這種效仿的風氣不僅表現為宋人師唐,同樣也存在于詩派成員對主盟者詩風的因襲上。過度的模仿使得文學創作模式趨于單一化,同時,成員又會忽視所效仿者的創作弊病而進行全盤接受,隨著門派影響力的擴大,其文學弊病將日漸顯露甚至流布詩壇。宋代江西詩派成員大多受黃庭堅的影響,但后學不重創新,只停留在刻意模仿、簡單復制的階段,步趨其脫俗出新、拗峭生硬的風格,導致自身創作個性的喪失。如洪芻作有《呈彥章》:“塞翁失馬吾何有,濠上觀魚每自慚。探袖空漫禰衡刺,叩門徑就阿戎談。但思濁酒同元亮,底用清談學仲堪。回首世間皆苦累,蟻封蝸角戰方酣。”此詩多采典故,看似用事新奇,實則綴葺成詩,生硬空洞,缺乏真性情的流露。⑤其他師學黃庭堅者,多有此類弊病。
文人結盟風氣能促進文學群體風格的形成,但也容易導致創作的趨同與僵化。這種根源于個人崇拜、成名心理等因素的模仿性創作,無疑會對文學發展產生一定的消極影響。
(三)文學批評的因人廢言
隨著宋代黨爭的發展,文人分野和政治分黨構成了內在聯系。思想政治傾向的差異導致審視文學的眼光染上了黨同伐異的色彩,而黨派人士又往往會追隨領袖宗師的言行,遂形成文學批評的黨派化。
王安石于熙寧當政后推行新法,引發新舊黨爭。王安石和蘇軾同屬“唐宋八大家”,但由于二人學術思想各異、政見相左,因而經常針鋒相對,意氣偏頗,在所難免。據《續資治通鑒長編拾補》載,宋神宗欲用蘇軾并贊其文學,王安石卻認為他“作賈誼論,言優游浸漬,深交絳、灌,以取天下之權;欲附麗歐陽修,修作正統論,章望之非之,乃作論罷章望之。其論都無理”⑥,帝遂棄用。到了建炎年間,崇元祐、貶熙豐成為政治主調,范沖評價王安石《明妃曲》稱:“安石順其利欲之心,使人迷其常性,久而不自知。且如詩人多作‘明妃曲’,以失身為無窮之恨,至于安石為‘明妃曲’則曰:‘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然則劉豫不是罪過也。今之背君父之恩,投拜而為盜賊者,皆合于安石之意。此所謂壞天下人心術。”⑦王安石對蘇文宕開一筆、收放自如的藝術特色視而不見;范沖懷揣以政治偏見,從《明妃曲》中尋章摘句,惡意羅織一番偏頗之論,給王安石扣上“心術不正”的帽子。凡此種種,無不是以主觀好惡為標準進行文學批評,埋沒了優秀作品。
(四)黨禁文禍的排除異己
隨著黨派對壘的愈演愈烈,帶有主觀偏見的文學批評進一步發酵為屢興不止的文禁和詩案,從政治到文藝的黨同伐異性也隨之達到頂峰。
北宋時期,新舊政黨輪番上臺執政,國家政局的動蕩導致了黨禁文禍的頻發。“崇寧黨禁”將北宋新舊黨爭推向白熱化階段,也進一步引發了宋代的文壇劫難。蔡京集團為禁錮政敵而頒布元祐黨籍碑,將司馬光、文彥博、蘇轍、蘇軾、黃庭堅、秦觀等309人列為奸黨,同時又對“元祐學術”下達嚴密禁令。《續資治通鑒長編拾補》載:“丁巳,詔:焚毀蘇軾《東坡集》并《后集》印板。”⑧“乙亥,詔:三蘇(洵、軾、轍)集及蘇門學士黃庭堅、張耒、晁補之、秦觀及馬涓文集、范祖禹《唐鑒》、范鎮《東齋記事》、劉攽《詩話》、僧文瑩《湘山野錄》等印板,悉行焚毀。”⑨由黨爭引發禁毀政敵詩文著述的行為,徹底將文字淪為政治武器,對文化學術造成了巨大的戕害。
黨禁之下,諂媚與告訐鬧劇四起,利用含糊不清、模棱兩可的言辭相互誣陷、攻訐的現象屢見不鮮。中國古代的文字獄可追溯至春秋時期齊國權臣崔杼誅殺史官的事件,秦以后,文字之禍史不絕書。北宋開國以來,黨爭不斷,文字獄成了政治斗爭的產物。王安石熙寧變法期間,蘇軾作為舊黨的一員因反對新法而遭受政敵迫害,導致了歷史上著名的“烏臺詩案”。宋神宗元豐二年,御史何大正、舒亶等人彈劾蘇軾以詩譏謗新政,御史臺從《山村五絕》《司馬君實獨樂園》《和劉道原見寄》等詩作中搜集蘇軾的罪證,并對相關涉案人員進行處分。蘇軾最后雖死里逃生,但仍被貶至黃州。隨著宋代政治的風云變幻,文案、詩案接連不斷,如蔡確“車蓋亭詩案”、劉摯書信案、常安民書信案等,新舊黨派均未能幸免于難。
宋代黨爭與文禁、詩案互為表里,黨爭引發了文字之禍,文禍又進一步加劇了黨派斗爭。政治和文學領域的黨同伐異,不僅將不計其數的文學、學術著作毀于一旦,更是讓眾多文人士者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三、結語
在宋代重文政策的推動下,集文人、學者、官僚身份于一體的知識分子階層成了兩宋文壇與政壇的主導者,同時,隨著宋代結盟風氣和“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觀念的興起,文人士大夫動輒站在君子的立場以“小人之黨”的名號加諸政敵。文人士者一旦落入朋黨之窠臼,在或主動或被動的權力、利益斗爭中,便容易喪失自身獨立性,思想文化的爭鳴也將隨之惡化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黨同伐異,引發攻訐與阿諛之風盛行的文學亂象。唯有正確處理朋黨與文學的關系,平衡朋黨意識和文人的自由思想,保持文學的相對獨立性,從而脫離黨同伐異的治學手段,方可推動文化健康發展。
注釋:
①石介撰,陳植鍔點校:《徂徠石先生文集》,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63頁。
②彭玉平:《論“文人相輕”》,《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6期,第34頁。
③張興武:《“圣賢”心態與兩宋文化自戕因子的生成》,《中華文史論叢》2015年第3期,第95-123+394-395頁。
④盧有泉、趙令宸:《宋代文人“抱團”的成與敗》,《中國教育報》2020年2月24日,第8版。
⑤許永福:《宋元時期救治江西詩派文病的文學探尋》,上海大學2014年博士學位論文,第38頁。
⑥⑧⑨李燾撰,秦緗業、黃以周等輯:《續資治通鑒長編拾補》,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影印本,第87頁,第255頁,第256頁。
⑦李心傳撰,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48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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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沈松勤.北宋文人與黨爭——中國士大夫群體研究之一[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作者簡介:
阮詩佳,女,漢族,浙江杭州人,杭州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