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秋》是芥川龍之介的中期創作,芥川的早期作品多有“歷史小說”的包裝,而在中期創作中,芥川不再單純地流連于古典作品,而是開始將目光轉向現實世界。《秋》即是取材于現實的作品,描寫了青年知識分子的戀愛,糾纏著情感、欲望與道德層面的矛盾與掙扎。芥川以冷峻的筆觸揭示了隱藏在人性深處的自私與丑陋、虛妄與軟弱、也讓人深入思考人性中諸多本該涇渭分明卻曖昧模糊、錯綜復雜的情感糾葛,比如,自卑與自尊、同情與幸災樂禍、善與惡等等。芥川試圖通過文學傳達自己對人性的理解。本文分別選取夏丏尊、吳樹文、蔡鳴雁三人的譯本,通過對比研究三個譯本的詞匯以及句子,可以明確其不同的翻譯風格,也可以窺探譯者所處時代的翻譯特色。
【關鍵詞】《秋》;芥川龍之介;譯文對比
【中圖分類號】H3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1-0102-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1.029
一、文學背景
受俄國十月革命影響,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開始發展,在此背景下,芥川龍之介轉變作品題材,其作品逐步開始取材于現實生活。《秋》發表于1920年4月的《中央公論》。此前,芥川從藝術至上主義立場出發,著有《地獄變》等。但是,芥川認為自己作品風格單一,他認為“藝術家退步的時候,總是會有一種自動作用開始”[1]。因此,這部作品采用現代題材,較為獨特,彰顯了作家的藝術探索精神,同時這也是一次嘗試性的轉向。關于《秋》中風格的轉變,芥川曾在作品公開前給南部修太郎寫信傾訴自己的不安,而在作品發表并獲得好評后,芥川對自己新的作品風格表示出安心和自信:“實際上我渡過了一個難關,今后就是領悟后的修行了。”另外,他還給瀧井孝作寫了這樣一段話:“《秋》似乎寫得還可以,我覺得寫這樣的作品比我想象中容易得多,我今后可能會逐漸開始寫這種傾向的小說了。”[2]另外,在作品發表的5年前,芥川與自己的初戀也是青梅竹馬的吉田彌生(青山學院英語系畢業的才女)交往破裂,這一點也被認為是作品的靈感來源。
二、譯本介紹
夏丏尊翻譯的《秋》發表于1926年7月25日刊發的《東方雜志》第23卷第14號。1926年,夏丏尊開始了自魯迅之后的芥川作品第二次譯介工作。1927年開明書店出版的《芥川龍之介集》(魯迅、方光燾、夏丏尊等翻譯)收錄此篇。《秋》對于知識女性日常生活的描寫富于時代氣息,這可能也是夏丏尊將其譯介到中國來的原因,可見譯者非常了解芥川的文學風格。此外,《秋》是當時為數不多的現代題材作品,譯介該作品有利于把握芥川文學的多樣性。
該部小說另一譯本出自吳樹文。198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日本文學叢書》,其中就包括吳樹文譯的《芥川龍之介小說選》,《秋》也收錄在此。
本文對比分析的第三個譯本是蔡鳴雁譯本。該譯本選自大連理工大學出版社于2014年3月出版的《芥川龍之介短篇小說集》,該小說集有包括《秋》在內的10篇芥川龍之介小說。
三、翻譯對比
(一)詞匯翻譯
例1
原文:彼女が早晩作家として文壇に打つて出る事は、殆誰も疑はなかつた[3]。
夏譯:差不多誰都認她早晚將成為作家,在文壇里出一頭地[4]。
吳譯:對于她遲早會作為一名作家而登上文壇這一點,幾乎沒有人持懷疑態度[5]。
蔡譯:幾乎無人懷疑她遲早會成為作家,躋身文壇[6]。
分析:關于“打つて出る”一詞,在《大辭林》(松村明,三省堂編修所,2019)中對該詞匯的日文注釋為:
i.敵に対して攻撃に出る。「敵の正面に—·でる」
ii.活動の場にみずから進んで出る。「知事選挙に—·でる」
在此處顯然是第二種釋義。夏丏尊先生將其譯作“出一頭地”,大致可以理解為“在文壇出人頭地”,但這種表達年代感太強,明顯不太符合現代漢語表達習慣。吳樹文先生將其譯作“登上”,“登上文壇”,明顯比夏譯自然許多,但相比蔡譯的“躋身文壇”還是略遜一籌。三者中“躋身文壇”的表達更具有文學色彩。
例2
原文:その言葉がぴしりと信子を打った[3]。
夏譯:這話卻把信子打動了[4]。
吳譯:這話給了信子當頭一棒[5]。
蔡譯:這句話狠狠地擊中了信子[6]。
分析:“ぴしり”在辭典中有兩個釋義:
i.むちなどで鋭く打つ音や、木などの折れたり割れたりするするどい音などを表す語。「ものさしで—と打つ」
ii.容赦のないするどい調子で物事をするさま。ぴしゃり。「申し出を—と斷る」
此處吳譯的“當頭一棒”恰到好處地展現了妹妹照子的話對信子的打擊程度,言簡意賅。而夏譯的“打動”,釋義為:使感動,使感受仁慈、憐憫或同情的感情;使產生友好同情的感情(如憐憫、感謝、悔恨、體貼等)。不符合此處原文信子“深受打擊”的語義。
例3
原文:彼女の心は靜かであつた。が、その靜かさを支配するものは、寂しい諦めに外ならなかつた[3]。
夏譯:她的心是沉靜的。可是支配著這沉靜的東西,無非就是寂寞的覺悟[4]。
吳譯:信子的心情是平靜的。而支配這平靜的,不外乎是認命了的寂寞[5]。
蔡譯:她的心寧靜平和。可是支配著那種寧靜的無非是寂寥的絕望[6]。
分析:首先是對“靜か”的處理,夏譯“沉靜”有兩個釋義:(1)寂靜,沒有動靜。(2)(性格舉止、心情)沉穩;文靜。相比吳譯的“平靜”,夏譯的“沉靜”更具文學性,且更符合信子寂寥的心境。但在“もの”的處理上,夏譯翻譯成“東西”,翻譯腔嚴重,不符合中文習慣。其次,“寂しい諦め”的處理上,“諦め”意為:あきらめること。斷念すること。夏譯的“覺悟”程度較輕,并不能直接體現“斷念する”的感覺;而吳譯的“認命了”雖較為容易理解,但比較口語化;蔡譯的“絕望”一詞貼合原文語義,能突出信子悲涼的心情,最符合語境。同時,“寂しい”翻譯成“寂寥”要比“寂寞”更加有文采。
例4
原文:月は庭の隅にある、痩せがれた檜の梢にあつた。従兄はその檜の下に立つて、うす明い夜空を眺めてゐた[3]。
夏譯:月亮正在庭隅瘦弱的檜樹梢間,表兄立在這檜下眺望著薄明的夜空[4]。
吳譯:院子角落里種著一株瘦弱的扁柏,扁柏的樹梢上掛著明月。表兄正站在樹下,眺望著銀灰色的夜空[5]。
蔡譯:月亮掛在院子角落里那棵枯瘦的柏樹樹梢。表兄站在柏樹下面,凝望著朦朧的夜空[6]。
分析:在處理“月は檜の梢にあつた”時,蔡譯用了一個“掛”字,“月亮掛在樹梢”,很有意境,吳譯雖也用了“掛”字,但“院子角落里種著一株瘦弱的扁柏,扁柏的樹梢上掛著明月”,是陳述性的表達,使得文章缺少凄美的意境。同時蔡譯“枯瘦的”比夏譯、吳譯“瘦弱的”更具文學性。對于“うす明い夜空”,夏譯的“薄明的夜空”相比吳譯的“銀灰色的夜空”,蔡譯的“朦朧的夜空”,最貼切原文,且最具有文學性和清冷的意境。
例5
原文:松脂の匂と日の光と、——それが何時でも夫の留守は、二階建の新しい借家の中に、活き活きした沈黙を領してゐた[3]。
夏譯:松脂的香與日光——這兩種東西常于丈夫不在時,在新租的樓屋中,管領著潑辣的沉默[4]。
吳譯:松油的清香和溫暖的陽光,——丈夫不在家時,信子總是一個人在這租來的新建的二層樓房里,領略那充溢著活力的沉默[5]。
蔡譯:松脂的清香、暖暖的陽光,丈夫終日的離家使得這處嶄新的租屋籠罩在生機勃勃的靜謐中[6]。
分析:此句中對于“活き活きした沈黙”的處理,夏譯將“活き活きした”翻譯成“潑辣”,很符合語境。原文中,信子婚后在白天經常獨守空房,新居又格外靜謐,“潑辣”一詞,暗含著諷刺意味,凸顯了信子婚后的落寞和不幸福,耐人尋味,具有芥川的冷峻文風。吳譯的“充溢著活力的沉默”,采取直譯,但用“充溢活力”來形容“沉默”一詞,可能也不太容易理解。蔡譯的“生機勃勃的靜謐”,是將“沈黙”意譯為“靜謐”,“生機勃勃的靜謐”就比“生機勃勃的沉默”用詞更加搭配,更加考究。而“生機勃勃”一詞也比吳譯的“充溢著活力”更具有文采一些。
例6
原文:信子は汽車電車へ乗る度に、何処でも飲食する事を憚らない関西人が皆卑しく見えた。それだけおとなしい夫の態度が、格段に上品なのを嬉しく感じた[3]。
夏譯:信子每于乘火車或電車的時候,對于那隨處飲食不以為意的關西人,很是鄙薄,覺得柔和的丈夫的態度,在這點上也已上品可愛[4]。
吳譯:每次乘上火車、電車,信子對那些不問什么場合總是肆無忌憚吃喝的關西人感到很討煩,所以丈夫那溫文爾雅的風度就顯出他是個有教養的上等人,信子為此而感到欣喜[5]。
蔡譯:每次乘火車或者電車,信子都會覺得不分場合肆無忌憚吃喝的關西人很粗鄙,只有丈夫溫馴的舉止格外高雅,這讓她沾沾自喜[6]。
分析:對于“上品”的處理,夏譯直接搬用,但漢語中并沒有這一形容詞,顯示出嚴重的翻譯腔;吳譯則將此形容詞變譯為名詞“有教養的上等人”,原文是說丈夫溫和的行為舉止很高雅而有風度,而吳譯的“丈夫那溫文爾雅的風度就顯出他是個有教養的上等人”,將主語強行落回“丈夫”,使得全句有些啰唆;蔡譯的“高雅”言簡意賅,且將前面“態度”意譯為“舉止”,用“高雅”形容“舉止”,較為通順,更加符合搭配習慣。
(二)句式翻譯
例1
原文:彼女が早晩作家として文壇に打つて出る事は、殆誰も疑はなかつた[3]。
夏譯:差不多誰都認她早晚將成為作家,在文壇里出一頭地[4]。
吳譯:對于她遲早會作為一名作家而登上文壇這一點,幾乎沒有人持懷疑態度[5]。
蔡譯:幾乎無人懷疑她遲早會成為作家,躋身文壇[6]。
分析:在此句的處理上,吳譯采取直譯,而夏譯和蔡譯采取意譯。吳譯完全按照原文語序,將原文的“...ことは、疑はなかつた”譯作“……這一點,沒有人持懷疑態度”,句子冗長且缺少主語。而夏譯和蔡譯都選擇調整語序,將“殆誰も疑はなかつた”,放到句子最前,將“文壇に打つて出る”調整至句末,譯文句子簡短且符合中文表達習慣。
例2
原文:彼は當時まだ大學の文科に籍を置いてゐたが、やはり將來は作家仲間に身を投ずる意志があるらしかつた[3]。
夏譯:他當時還進著大學文科,將來似也抱著投身文壇的志愿的[4]。
吳譯:當時,俊吉雖是在大學文科讀書的學生,但他似乎立志將來要置身于作家行列[5]。
蔡譯:當時他還在大學文科學習,似乎也立志將來投身作家行列[6]。
分析:對于“文科に籍を置いてゐ”的處理,夏譯的“進著大學文科”,蔡譯的“在大學文科學習”都是作“彼”的謂語,而吳譯的“在大學文科讀書”后面補譯了“的學生”,將原文的謂語“文科に籍を置いてゐ”變為定語來修飾“彼”,譯作“當時,俊吉雖是在大學文科讀書的學生”,這樣處理就不如夏譯以及蔡譯簡潔。
例3
原文:彼女には俊吉と云ふ従兄があつた[3]。
夏譯:她有一個名叫俊吉的表兄[4]。
吳譯:信子有一個表兄,名叫俊吉[5]。
蔡譯:她有一位表兄,名叫俊吉[6]。
分析:日語表達習慣中常以定語修飾名詞,名詞放在最后。“俊吉と云ふ従兄”的處理上,夏譯采取直譯,譯作“名叫俊吉的表兄”,有較為明顯的翻譯腔,而吳譯、蔡譯都采取斷句處理,譯作“有一個(位)表兄,名叫俊吉”,較為符合中文表達習慣。
例4
原文:松脂の匂と日の光と、——それが何時でも夫の留守は、二階建の新しい借家の中に、活き活きした沈黙を領してゐた[3]。
夏譯:松脂的香與日光——這兩種東西常于丈夫不在時,在新租的樓屋中,管領著潑辣的沉默[4]。
吳譯:松油的清香和溫暖的陽光,——丈夫不在家時,信子總是一個人在這租來的新建的二層樓房里,領略那充溢著活力的沉默[5]。
蔡譯:松脂的清香、暖暖的陽光,丈夫終日的離家使得這處嶄新的租屋籠罩在生機勃勃的靜謐中[6]。
分析:此句的主干是“松脂の匂と日の光は、活き活きした沈黙を領してゐた”,主語是“松脂の匂と日の光”,句意是說松脂的氣味與日光統領著這種生機勃勃的靜謐氛圍,而在此句的處理中,只有夏譯以“松脂的香與日光”作主語,吳譯的主語是“信子”,句子主干變成“信子領略那充溢著活力的沉默”;而蔡譯的主語變成“丈夫終日的離家”,原文的主語“松脂の匂と日の光”在此變成了景物描寫。
例5
原文:彼女は従兄の帰りも待たずこの俥上に身を託した時、既に妹とは永久に他人になつたやうな心もちが、意地悪く彼女の胸の中に氷を張らせてゐたのであつた[3]。
夏譯:她不待表兄回來,將身坐到車上去的時候,心中早如壓了一塊冰,覺得和妹子已是路人了[4]。
吳譯:信子不等表兄歸來而騰身上車時,她感到自己和妹妹的關系永遠變成陌生人的關系了,不容分說,這種心情使信子的胸中結起一層寒冰[5]。
蔡譯:當她不等表兄回來就坐上車時,一種與妹妹已經永遠成為陌路的心情惡作劇般在她的心里結成了冰[6]。
分析:此句中對于“既に妹とは永久に他人になつたやうな心もちが、意地悪く彼女の胸の中に氷を張らせてゐたのであつた”的處理,夏譯采取倒譯,譯作“心中早如壓了一塊冰,覺得和妹子已是路人了”,但漏譯了“意地悪く”;吳譯采取順譯,原句的主干是“心もちが、彼女の胸の中に氷を張らせてゐた”,吳譯進行拆句,先解釋信子的心情如何,然后再說這種心情使她如何,譯文邏輯清晰,但“她感到自己和妹妹的關系永遠變成陌生人的關系了”有些啰唆,不如蔡譯的“與妹妹已經永遠成為陌路”簡潔。蔡譯采取直譯,譯作“一種與妹妹已經永遠成為陌路的心情惡作劇般在她的心里結成了冰”,但句子過長且句式雜糅,其中的“一種與妹妹已經永遠成為陌路的心情”以長定語來修飾名詞,不符合中文表達習慣,而吳譯的斷句處理更符合中文表達習慣,讀者更容易讀懂。
四、結語
在完成上述對比分析后,可以發現,夏丏尊老師基本沿用了直譯的翻譯策略,始終追求與原文在遣詞造句以及句式層面的高度契合。如此一來最突出的特點是全文的精煉性,可相反地,也必然會造成較為嚴重的翻譯腔,一些表達并不適用于漢語語境,以及中日同形異義詞的處理不當等,使得翻譯偏離原文語義,導致讀者不能很好地理解原文。吳樹文老師的譯本基本采用意譯法,其優點是句子邏輯清晰,句意通順,缺點是有些句子過于冗長,不精練。蔡鳴雁老師基本也采取了意譯法,三者中蔡鳴雁譯本最易于當代讀者理解和接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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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芥川龍之介.蔡鳴雁譯芥川龍之介短篇小說集[M].大連:大連理工大學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