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國內,作為當代新型劇場表演藝術的“形體戲劇”受到人們廣泛關注。從目前現有的形體戲劇舞臺呈現上看,由于內部媒介元素配置比例、結構方式不同,就產生了不同樣態的作品。有關“形體戲劇”內部組成元素呈現出的結構問題實際上是“跨媒介性”問題。本文運用“跨媒介性”研究來考察形體戲劇在文學文本與身體兩個創作媒介之間的交互關系,探究形體戲劇特征,形態與審美。通過對文本與身體的“超媒介性”實現“媒介轉換”的具體手段探索,明晰如何使用文學文本與如何呈現文學文
本的創作邏輯,為基于身體實踐的戲劇劇場作品分析與創作提供可參考的范式。
關鍵詞:形體戲劇舞蹈劇場跨媒介性身體文本
“形體戲劇”概括了西方19和20世紀對用文學和語言維度定義的戲劇進行對抗的這一戲劇運動目標,成為以身體為中心的戲劇實踐。從“形體戲劇”的“當代含義起源于當初試圖顛覆文字高于身體這一二元論或等級結構的一些意識形態和宣言”①來看,其內部創作元素文本與身體之間的互動問題實際就是一個“跨媒介性”問題。德國學者漢森-洛夫提出的“跨媒介性”指“廣義的突破媒介邊界或不同符號復合體之間的‘異媒介’關系”?!啊缑浇樾浴@一概念預設了‘媒介邊界’(media borders)的存在”,在打破元素不平衡的等級關系為理念的形體戲劇創作,其文本、身體、語言、聲音等,“媒介實踐難以恪守其邊界,模糊、攪亂邊界實乃常事,故而媒介通常處于一種不穩定、不純粹的狀態”而產生獨特的美學效果與戲劇樣態。我國目前已有少量未以“形體戲劇”命名的當代新型劇場作品,其與所指稱跨界的、多元的、顛覆的以文本為中心的劇場實踐不謀而合,也有冠以“形體戲劇”之名卻“名”不“副其實”的舞臺劇作品。戲劇,舞蹈,歌劇,音樂劇本是一種多媒體的綜合性舞臺表演藝術,“音樂、舞蹈、臺詞、舞美等各元素進行組合、搭配、排列的比例、規則不同,形成了不同舞臺劇性質上的差異,這就是舞臺劇領域的‘同素異構’現象”②,就形體戲劇創作而言,一個重要的核心觀念是維持文本,聲音——語言媒介、形體——視覺媒介之間“平衡”關系。以肢體表達為主的不說話的“肢體劇”“啞劇”“默劇”,以及既有臺詞還有身體動作的“舞蹈劇場”都被學者納入在“形體戲劇”學術框架內中探討,筆者認為“舞而不舞”的舞蹈劇場作為后現代舞蹈與當代戲劇表演的結合體、“后戲劇劇場”的變體的一種具體的舞臺藝術表演類型,其內部創作要素分析可作為“形體戲劇”概念之舞臺顯現的一個縮影,對創新性劇場表演藝術創作之“形體戲劇”樣態分析有著重要研究價值。
一、形體戲劇的基本特征
(一)形體戲劇內部創作媒介的“創新性”融合
“Physical”即身體的、物質的,肉欲的,有形的之意;“Theatre”意為“劇場”?!癙hysical Theatre”譯作“身體劇場”“肢體劇場”“物理劇場”。跨媒介之“媒介”涉及媒介質料,形式,載體;跨媒介研究的基礎在“媒介”,著力點在“跨”?!翱缑浇椤敝翱纭弊鳛閯釉~,并非意味從一種媒介“走向”另一種媒介,而是強調媒介之間的互動關系,“‘形體戲劇’這個術語只不過是這個(戲?。┌松眢w,聲音和舞臺美術的多義體系里的一部分”③,其內部創作元素之“跨”就意味著戲劇元素之間互動、交融,合作共生,“將不同媒介連接起來,構成一個創新性事件”。如何將形體戲劇文本“劇場化”——詞語成為聲響的一部分、對話結構被多聲部代替、運用影像對文字進行視覺性呈現、用重復與變奏技巧將文字語義阻斷、音樂性的產生是不同于傳統戲劇的獨特之處,更是形體戲劇的“創新”所在。它作為一種“跨媒介的表演是一個由多個因素相互作用下的一個文學和藝術現象”。在詞組、句子與身體、聲音、光線、影像等其他視聽材料交織過程中生成具有獨特意義的空間畫面,從而構成一個復雜的交織體。
(二)形體戲劇內部創作媒介的“視覺性”特征
“形體戲劇”強調了在“劇場”概念下對媒介的選用、媒介的平等關系和媒介的視覺性。費德列認為“視覺是先于藝術形式而存在的,而且決定著形式創造的方向以及媒介材質的選擇”。形體戲劇除了演員的身體這個核心成分外,還包括“由布景,道具,服裝和舞臺空間構成的形體和視覺符號;聲音的制造——音響,文字的訴說……以及言語表述中的具有形體性的言語行動”。以視聽媒介為主導的舞臺表演藝術,從“文本到舞臺呈現”涉及跨媒介指涉之文本視覺化,聲音視覺化以及視覺性媒介——肢體、影像、裝置之間的并置與轉換。但是,形體戲劇創作不止于從“文本到舞臺呈現”的這一條路徑,也可以是主體——視覺之感知和體驗轉化為文字,反作用于文本。換而言之,在創作者創排過程中可以不存在完整的既定的文本,最終創作者創排過程中(藝術創作的環境塑造和自我形成并行的發展過程)實現形塑作品的生成與接受。例如:文慧舞蹈記錄劇場《紅》、藝術家二高作品《恭喜發財》,其臺詞文本作為素材存在于整個表意系統。演員言語表述的同時利用多媒體影像,肢體動作,舞蹈的手段使文本視覺化,利用各物質媒介的視覺性特
征完成跨媒介運作。
(三)去文本“中心化”的形體戲劇
無論是西方文藝復興時期還是中國早期文明戲時期“戲劇形成的標志是戲劇劇本的確立”,以至于長時間以來將戲劇文本作為舞臺創作的“中心”。雷曼先生提出所謂的“后戲劇劇場”時期戲劇的身體展現出對文本文字的反叛,顛覆身體從屬語言文字的地位。后戲劇劇場表演強調演員自身的存在和自身經驗,“這種經驗不是要創造一種真實、一種意義,而是一種潛在的經驗”④,表演者個人身體經驗的表演行為——身體的抽搐、扭曲、狂奔、跌倒、失衡、變形以及對身體的肢解和非人形態,產生“肢體的自身戲劇化”。這種身體的自我經驗與表達,自我存在是對文學反叛的一種體現。皮娜鮑什舞蹈劇場中舞者“身體不是作為敘事的符號來彰顯身體的象征性內涵,而是將抵制規則化的動作和零碎內容的拼貼看成是令身體敘事失效的方式”⑤。身體符號作為對傳統戲劇規矩和秩序的打破的隱喻,不斷切斷與文學戲劇的關系,非傳統文學敘事方式,就成為戲劇創作去“中心化”重要成果。
二、文本與身體的“超媒介性”與“媒介轉換”
形體戲劇框架內的作品既有以肢體敘事為主,無臺詞的肢體劇、默劇、啞劇,也有跨媒介的、有臺詞且其語言邏輯不一定服從文學構成的戲劇性舞蹈劇場。舞蹈劇場并非以“舞”為主體,有著“舞而不舞”“有臺詞”“非文學性”特征。其中有從文學文本改編重敘事的舞蹈劇場作品(跨媒介轉換),有從文學改編弱化敘事的舞蹈劇場作品,非文學改編平衡安排內部構成要素的舞蹈劇場作品(多媒體組合),文本與身體之間的交互關系是形成作品形態的重要因素,在元素交互中尋找元素配合,協調之間的平衡關系,解決這個問題的核心在于媒介轉換的具體方式。奧地利學者沃爾夫提出“超媒介性”“多媒體性”“媒介轉換”“媒介指涉”四種跨媒介類型,對舞蹈劇場的內部創作媒介之間的關系分析有
著指導性意義。
以藝術媒介的“超媒介性”即不同的異質媒介符號物之間所具有的某種顯而易見的相似性是實現“媒介轉換”即“將一種媒介文本(小說,劇本)通過產品化運作轉換為另一種媒介產品”⑥(電影、詩歌,戲劇、舞蹈)的前提?!俺浇樾浴敝當⑹率潜疚难芯克囆g作品媒介之跨的“入口”,然而重點不在“居間性”而在不同媒介“并置”——文學文本敘事與身體敘事共同構建的故事里,如何利用媒介特性生
成具有獨特的美學效果的作品。
(一)調度
“舞臺調度”是舞臺行動的外部造型形式,以直觀的視覺性特征反映人物個體及群體之間的關系和豐富精神世界。以身體媒介為載體創造的調度樣式是文學文本中傳遞臺詞意涵的具體呈現方式,也是身體敘事里重要敘事手段。比如王玫舞作《雷和雨》改編于曹禺先生話劇《雷雨》,在“作者的話”中有這樣一段話:“除了這個名著可以讓編舞家揚舞之長,避舞之短地不再解釋其中故事和人物關系,利用存在的框架自由地表達之外,其中,醇厚的人本精神力量,才是感動大家的共同原因”⑦。“揚舞之長”即用身體來抒情,詩意的身體語言無言地訴說言辭難以表達的部分(潛意識,情感,意蘊),“避舞之短”即敘事(講故事,講人物關系)。不難得知,即便是文學作品改編的舞蹈作品,編舞家王玫的創作核心也不以身體講故事而是用身體來實現故事中人物情感與人性的表達。原著故事作為“前文本”存在,以敘述性的言詞配合“片段式”的“心理——身體”舞段動作構建整體的敘事框架。文學敘事轉換身體敘事的關鍵在于敘事方式上,作品突破了以符號化身體的敘事方式。比如:《雷和雨》“‘蘋果舞’前段所敘之事是繁漪,侍萍和四鳳三個女人的幻想”⑧,人物具體的幻想并非用行動性的調度(現實主義的、寫實的,日常生活化的)來展現,而是滿場奔跑,調度不符合所敘之事便被定為心理性的。在王玫教授的論述中可以明確一點:無論調度是否符合所敘之事,無論是行動性的還是心理性的,它都發揮著敘事功能。身體媒介作為調度的載體從某個層面而言也就參與了敘事,敘另一種
“事”。
《雷雨》文本中是通過行動性的對話,人物在一系列的行動中完成敘事,而《雷和雨》則是以身體媒介之調度形態敘人物的內在心理狀態之事。身體媒介所敘之事是實為人物的“做”還是人物的內在經驗,可通過舞臺調度的虛或實來辨析,調度所敘之事實為人物之“做”發揮了身體媒介再現的“實”的美學特點;調度所敘之事為人物的內在經驗,發揮了身體表意的“虛”的美學特點;由于媒介特性的不同,身體媒介的詩化、意象之美就超越了所敘之雷雨故事而至人物關系糾葛顯露的情感變化、人性的更深層面。劇中口述著人物內心獨白與身體調度之虛所敘人物心境之事的結合構建
起《雷和雨》作品獨特的外在形態。
(二)結構
戲劇文本與身體呈現之間的轉換極具復雜性。文字語言表達的線性與邏輯性特征與身體語言表達的非線性和非邏輯特征恰恰構成一對矛盾體。媒介之間相互對立的特性鞏固了各自的邊界,維持自身的純粹性,突破藝術媒介邊界就需要找到“技巧”來使對立因素統一于舞臺呈現之中。法國當代舞蹈家瑪姬·瑪蓮舞蹈劇場《May B》取材于貝克特戲劇作品《等待戈多》和《終局》?!兜却甓唷贩莻鹘y敘事結構,人物性格模糊化,無戲劇沖突恰恰與舞蹈創作特點之無典型性人物,非敘事,無沖突相契合。編舞家瑪姬·瑪蓮用怪誕的身體語匯傳遞貝克特的文本內涵——世界荒誕,人生無意義與人們空虛絕望的精神狀態,利用非傳統敘事結構之“圓形”結構來作為文本與身體的跨媒介轉換的路徑,在“圓形”結構的循環往復中凸顯存在的無意義與荒誕?!兜却甓唷返膱A形結構之“圓形”在舞蹈劇場中主要體現在首尾呼應的臺詞——“結束了,要結束了,可能要結束了”、從一群人物以整齊劃一急促的步伐開始到一個人的急促的步伐結
束,呈現出開篇即結束,結束即開篇的意味。
“圓形”結構作為文學文本與身體構戲劇主題之荒誕性主要通過文本中戲劇情境的設定(事件,人物關系)與臺詞體現,在舞蹈劇場中主要依靠類型化人物的行為體現——一群老人怪異的體態,佝僂著背,抓耳撓腮的動作,毫無緣由的笑聲、嘔吐聲、呻吟聲、行走時故意弄出的“唰唰唰”腳步擦地聲,用白面涂抹的妝容、皺巴巴的服裝;“無聊”人生狀態在戲劇中通過系鞋帶等體現,在舞蹈劇場則是重復性的動作,無聊慢走、啃蘋果。戲劇文本中人物行動的無目的性在舞蹈劇場中通過一群人無目的行走,徘徊往復的步伐呈現出無所適從和集體無意識的狀態;即便有沖突,但其“打架”的動因不是由某個事件引發,更像是因打發時間無聊而引起的“騷動”,沒有傳統舞劇和戲劇中插科打諢那樣的情節性場面,而是以隔空觀望的強勢之態的表情、眼神、姿態與動作呈現。
戲劇《等待戈多》跨媒介轉換為舞蹈劇場,身體與文本關系不是翻譯與被翻譯關系,非“啞劇”式的日常生活化動作所呈現的不是對現實的“模仿”而是對現實“仿象”;肢體表達的非再現性特點成為媒介轉換的“抓手”,它使創作者能夠以身體為言說手段闡釋貝克特戲劇文本中無法以言詞表達的內在意涵,并以怪誕的視覺效果直擊觀眾心靈。
總之,文本與身體本有的“超媒介性”使得各媒介彼此有相互轉換的可能,以身體媒介為載體舞臺調度和結構的處理為實現媒介轉換提供了具體方式,在這具體且直觀的舞臺表演手段的不斷變換、組合、流動中完成身體敘事的建構,從而形成“敘事性”“戲劇性”“身體性”并存的劇場美學表達。
三、結語
綜上所述,“跨媒介性”預設了藝術作品內部創作媒介的邊界,形體戲劇跨媒介研究解決的核心問題是多媒體的舞臺藝術創作,如何打破媒介邊界,又以何方式實現內部創作元素的交互關系(轉換,并置,融合)。形體戲劇的創新性特征在內部元素交互中所形成新的事物中體現;強調媒介的視覺性和媒介之間的去“中心化”。文本、肢體、聲音、多媒體影像、舞臺裝置等各創作元素交互運動過程中打破了傳統戲劇模態產生新的劇場模態。對舞蹈劇場文學文本與身體之間交互關系及具體方式分析,有利于為基于身體實踐的戲劇劇場作品創作提供可參考的范式,提升審美水平。
注釋:
①③[英]西蒙·繆雷,約翰·基費著.形體戲劇評介[M].趙晗,譯.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6.
②慕羽.中國舞蹈藝術的審美文化觀——內外部相融的舞蹈研究方法論探討[J].南京藝術學院學報(音樂與表演),2024(1).
④陳琳,張素琴.操演性美學與舞蹈研究:以身體和表演為中心的方法論探討[J].當代舞蹈藝術研究,2021(3).
⑤馬春靚.從性別暴力到生命困境:皮娜鮑什舞蹈劇場身體經驗的多重隱喻[J]北京舞蹈學院學報,2023(6):30.
⑥鐘雅琴.超越的“故事世界”:文學跨媒介敘事的運行模式與研究進路[J].文藝爭鳴,2019(8).
⑦⑧王玫.舞蹈調度的王玫研究[M].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