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本文立足新落成的陜北剪紙博物館,利用館藏剪紙分析陜北地區民間剪紙呈現的眾多源流,基于陜北地理的縱橫狀態,進行陜北剪紙多源流的歸納與分析,并以個別剪紙實例為個案,切入陜北剪紙中存在的特殊源流。
關鍵詞:陜北剪紙源流民間美術非遺博物館
陜北剪紙博物館位于陜西省榆林市常氏莊園,是迄今為止收藏陜北地區剪紙最為系統化的剪紙博物館,保護性收藏了一批即將失傳的古老剪紙樣式。陜北剪紙博物館館藏有自清代中晚期始,歷經民國,直至本世紀初的各種材質、尺幅的陜北傳統民間剪紙作品,涵蓋榆林和延安兩市25(區)縣,文脈縱橫黃河流域和橫山山脈區域。基于此,本文立足陜北剪紙博物館在籌建過程中研究學者郭慶豐捐獻而來的近130位作者的近萬幅傳統類型剪紙,從本原文化的維度,探析陜北剪紙在不同地區之間的地域風格嬗變和多民族文化轉譯源流。
一、陜北剪紙博物館的多源流收藏與展陳
長期以來,對于陜北剪紙這一非遺種類,學術界歷來有“中國剪紙看陜西,陜西剪紙看陜北”的看法。誠然,陜北地區處于特殊的人文地理環境節點,此地區的剪紙呈現出古拙渾然的視覺觀感與大氣磅礴的藝術氛圍,可直接看到兩漢魏晉的浪漫主義氣質,其本身具有典型的本原哲學特點,是中國民間剪紙中最不可忽視的藝術類型之一。①陜北地區剪紙具有風格特異、精神內涵豐富、游牧文化與黃土文化交織的特點。2003年,我國正式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遞交“中國民間剪紙申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圖像文本”②,其中羅列了經國家文化部嚴格篩選的各地剪紙藝人個案,這其中,陜北剪紙藝人在23人中占據7人,其對于民族文化傳承的珍貴價值可見一斑。
陜北剪紙作為陜北地區非物質文化遺產中最有代表性、最有廣泛性、歷史跨度最悠久的民間美術種類之一,從革命年代延安魯藝的民藝調查開始,到上世紀80年代的“民間美術熱”時期,再到黨的十八大以來,各級政府文化部門和民間美術研究學者對于剪紙老藝人的發掘,歷來占據非遺保護與研究工作的巨大篇幅。
但一直以來,受制于原創型作者年代久遠、覆蓋地域廣的特點,缺乏全系統、全生態鏈、全地域的剪紙作品保護與展示。可以說,陜北剪紙作為無可替代的非遺傳承載體、無可或缺的非遺研究方向,面臨著無可回避的非遺保護現實。
館方通過14間不同主題的展廳,將陜北剪紙放置到陜北傳統文化中的婚喪嫁娶、衣食住行的具體場域,將剪紙回歸到其本原的生態之中,從中可一撇曾經在悄然逝去的農耕文明時代里,剪紙藝術因地域的不同而呈現出的多源流成因。
除去最基礎的萬余幅剪紙收藏,館內還收藏有和剪紙這一行為相關的全生態鏈的工具以及同樣具有陰陽相伴、虛實相生特質的漢畫像石、民間木雕、民間刺繡等,進一步陳述了陜北剪紙的多源流呈現。
二、因地理縱橫導致的陜北剪紙多源流呈現
從地理區位來看,整個陜北的地勢可以由“一橫一縱”的“一山一河”所概括,“一橫”即為自西向東、西起寧夏六盤,橫亙寧、陜兩省、東至黃河西岸的橫山山脈;“一縱”即為由北向南流淌的黃河。而這“一橫一縱”的地理區位進而也成為陜北民間藝術尤其是民間剪紙多源流呈現的地理線索。
(一)自西向東的橫山橫亙
自秦、漢以來,中原王朝沿著橫山山脈修建古長城抵御彼時的游牧民族。歷代以來,此間戰亂頻繁,加之惡劣的氣候條件,人口流動頻繁,多民族文化碰撞激烈,南來北往之間造就了各地區之間孕育民間剪紙藝術的場域的殊同。在陜北剪紙博物館剪紙檔案館中收錄的建檔作者共計約130位(截止2024年2月1日),其中屬于橫山山脈區域的共有六個縣(區),其中就包括了歷來為人熟知的安塞縣,以及具有迥異于陜北其他地區剪紙藝術特色的“三邊剪紙”地區——靖邊縣、定邊縣。橫山山脈區域的剪紙藝術家的數量為36人,約占總數的三成。又因陜北地區剪紙技藝多為母女相傳,故而這些由橫山山脈地區出嫁去外縣的剪紙藝術家,也將橫山山脈區域特有的剪紙技藝與審美觀念傳播去黃河流域的夫家,故而由這一區域出嫁去外縣的藝術家數量也頗為可觀。值得一提的是,橫山山脈區域剪紙藝術家在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中國民間剪紙”非遺名錄中的陜北7人中獨占4人之多,分別為安塞縣的白鳳蓮、白鳳蘭姐妹、曹佃祥(一說為“詳”)、高金愛。
(二)自北向南的黃河流域
黃河自北向南,流經陜北9個縣(區),支流無定河、洛河、清水河、延河、禿尾河、秀延河等又流經綏德、洛川、寶塔等區縣,故而此間的剪紙藝術家又深受黃河水靈秀之氣與以仰韶文化為代表的中原民族文化的影響,作品風格靈動巧妙,具有濃烈的地域特色。
橫山山脈與黃河流域這橫縱交織的地理區位特點,致使北方民族文化與中原民族文化在文脈上的交織與雜糅,這也導致了各地區間的剪紙源流差異。③
陜北剪紙在源流上的劃分主要是基于其各地區所特殊的人文地理環境,從館藏作品來看,從地域上大體分為:安塞剪紙、洛川剪紙、綏米剪紙、神府剪紙、三邊剪紙。這其中又根據其地理風貌,普遍認為,安塞剪紙最為高古,三邊剪紙最為精致細膩,神府剪紙喜用拼貼,洛川剪紙糅合南北,各有千秋。本文謹以最具代表性的安塞剪紙與“三邊”剪紙作為個案展開分析。
三、高古樸素的源流——以《牛耕圖》為例
安塞剪紙以及安塞籍的剪紙藝術家,為人所熟知。安塞地處黃土高原腹地,安塞古為白翟地,秦置高奴縣,隋置金明縣,宋置安塞堡,南宋時設縣,距今已有750余年。自古有“上郡咽喉”之稱,北接以陰山巖畫為代表的北方民族文化,南接以仰韶文化為代表的中原民族文化,歷史深厚,民風淳樸。由于其處于南北交界的要地,戰亂頻繁,宋時為西夏戰場,明以后安塞依舊長期保持著古老的民風風俗,千溝萬壑間的生產活動主要以宗族、村莊為紐帶進行連接,生產生活資料也盡可能地自產自足,甚至村與村、峁與峁之間的方言都有所區別,這也是其保存下一大批高古樸素的剪紙樣式的原因之一。④
學術界認為,《牛耕圖》是指伴隨牛耕而出現的耕犁圖,以描繪人與牛的合作關系為主要對象,并以此記錄我國古代農耕的發展歷程。⑤
(一)《牛耕圖》的圖像釋義
以館藏藝術家白鳳蘭(1920—1990)的代表之作《耕牛圖》(如圖1左)為例,其在造型、構圖上與出土于綏德縣王德元墓墓門側面的東漢時期畫像石《耕牛圖》(如圖1右)如出一轍,其間人物動態古拙概括,構圖疏密有間,細節處理大刀闊斧。二者類似之處,首先是在構圖上,其二者都使用了橫構圖的形式,均利用牛所拉的鐵犁將人物和牛區分開來,舍去不必要的修飾;其次是在藝術表達上,白鳳蘭《牛耕圖》具有濃烈且典型的漢代浪漫主義氣質,剪紙與畫像石均將周圍的樹木花草通過牛身聯結在一起,手法極其自由大方,在拙氣粗狂間隱約可見直追兩漢魏晉的灑脫自然的審美意趣;然后是在駕牛耕地的人物動態表現上,其二者均定格了農人上揚鞭子驅趕耕牛的瞬間動態,造型方式生動樸素。
(二)《牛耕圖》的文化意蘊
陜北剪紙博物館所藏白鳳蘭《耕牛圖》剪紙,一方面,在表現手上古拙浪漫,作為安塞剪紙的代表,能體現陜北剪紙中繼承自兩漢魏晉的高古樸素的源流;另一方面,其間體現的農具、動物與耕作方式也體現了陜北地區由游牧民族的草原文化向中原文化中的小農經濟的轉變,具有史料價值和文化價值。二圖所使用的犁在類型上也有所區分,據《清代南方民族風俗畫中“牛耕圖”解析》中的“直轅犁曲轅犁比較示意圖”對比可知:綏德縣王德元墓出土的畫像石《牛耕圖》中所使用的是三角直轅犁,而《牛耕圖》剪紙中所使用的是三角曲轅犁。曲轅犁發明于唐代江南地區,與直轅犁相比較,曲轅犁犁架變小、變輕,便于轉彎掉頭,操縱靈活,節省畜力。⑥陜北地區文化雜糅,南來北往的軍隊與商旅將唐代以后廣泛用于江南地區的曲轅犁也傳入了陜北。二圖中農具的區分與演變展現出了陜北文化交融之后的社會變革。
四、物質和非物質源流——以“三邊“剪紙為例
(一)“三邊”地區的特殊人文地理環境
“三邊”剪紙指的是陜北舊時靖邊縣、定邊縣、安邊縣(今定邊縣安邊鎮)地區的剪紙藝術,因其細若游絲、空靈決絕的藝術特點而著名。“三邊”剪紙迥異于安塞剪紙質樸古老的風格,所呈現出的是精巧雅致、細膩委婉的藝術風格。在類型上,“三邊”剪紙通常成套呈現,成套地出現在陜北窯洞民居的“門窗”上,與黃土坡中的窯洞建筑形成鮮明的反差,此地屬古時中原王朝邊陲之地,北接內蒙古鄂樂多斯大草原,西連河套平原,是典型的多民族融合地區,具有多民族共融共生的藝術特質。中原王朝沿著橫山山脈,在此地多修建工事囤兵囤糧,此地區有大量的古長城古烽火臺遺址。由此,“三邊”剪紙代表了陜北剪紙中一脈最為特殊的源流之一,這其中有來自人文地理方面的物質境域以及本原文化方面的非物質源流。⑦
(二)邊陲重地的物質境域
“三邊”地區歷來處于漢文化與北方民族文化相交織碰撞的天然地理區位,這是其在文化地理學方面的物質源流。
東晉時期,匈奴族在此建立政權,國號“大夏”,先存有統萬城遺址。明太祖洪武六年(1373年)設“靖邊(取‘綏靖邊疆’之義)衛”,清雍正九年(1731年)設“靖邊縣”。近千年來,來自中原、來自江南地區的將領與兵士來此安營扎寨,筑長城、安家業。據考證,隨軍而來的江南將領家眷從屬將江南的生活習慣、勞作工具帶來此地,當然也包括江南溫婉細致的審美意趣。陜北剪紙博物館所藏“三邊”剪紙中有大量“城墻紋”修飾的剪紙,這也與此地古長城的物質遺存有直接而明顯的關系,以館藏靖邊籍剪紙藝術家馬青娥剪紙34幅(套)為例,其中含有“城墻紋”裝飾的剪紙則有7副幅(套),占比約兩成之多。圖2是馬青娥一組四件的窗花作品之一《鯉魚戲蓮花》,由內向外,依次是其扇形構圖頂點的“樂樂”鋸齒紋、環繞的“水波紋”、魚戲蓮花、蓮蓬、最外圍以環繞的城墻紋結束整張作品的吉慶敘事,整副(套)作品結構緊密,在構圖上呈現出密—散—密—散的疏密關系,“三邊”剪紙獨有的“城墻紋”的修飾也配合著作品中的“水波紋”、魚目、蓮花芯,呈現出富有韻律感的幾何性美感。因此“三邊”剪紙能在邊陲風沙之地,呈現出細若游絲、空靈決絕的獨特陜北剪紙源流。
陜北剪紙博物館所藏“三邊”剪紙,入庫共94副各年代遺存的剪紙,展出各種類型的剪紙近百張與最早一批記載陜北剪紙的文獻。這其中,1955年群眾藝術書社編制的《西北剪紙》是迄今為止最早系統出版的陜北剪紙方面的文獻之一。在《西北剪紙》中,刊登收錄了定邊縣魏老婆的作品達19副之多。以魏老婆所剪《雞》(如圖3)為例,在造型、構圖上與現今流傳此地區的雞的形象并無二致,雞身鏤空,以細若發絲的線條勾勒出雞身、雞翅、雞尾,并用此地擅長的極細的“樂樂”(方言,即鋸齒狀紋樣)的大面積重復來表現雞身羽毛豐滿的自然特質。
無獨有偶,魏老婆剪紙背后所體現的“三邊”剪紙細若游絲、空靈決絕的陜北剪紙源流在今“三邊”地區依然被完整地傳承下來。以現藏陜北剪紙博物館的同題材“雞”的作品——馬青娥的作品《雞》(如圖4)為例,不僅僅是其作品《雞》的構圖比例、雞身造型、雞冠造型、聚散關系等與魏老婆作品《雞》有著一定量的重合,其用細密重復的“樂樂”來表現雞身羽毛的造型手法與審美態度更是與20世紀中葉的魏老婆表現手法如出一轍。
(三)“三邊”剪紙非物質性的源流
“三邊”剪紙所呈現陜北剪紙的此種獨特源流的另一個原因則是其背后更深層次的文化人類學層面的非物質原因,這也是陜北剪紙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核心——“非物質性”的生動寫照。文化人類學認為某一藝術特質與表現手法的緣起在于人類在與大自然相抗爭與接納的過程中,對于理想生活的向往、對四方神靈的祈求。陜北地區連年干旱少雨、氣候惡劣,黃土高原千溝萬壑之中的人們生活困苦,這種情況在“三邊”地區更甚,“三邊”地區較之南部的綏德、安塞等地更為偏遠,是實實在在的不毛之地,干旱到了極點,每當遇到年景差的年份,田野中顆粒無收,窯洞外風沙滿地,這無疑更激發了此地的人民群眾對于剪紙中“花團錦簇”“細膩豐潤”意象的追求與向往。從陜北剪紙博物館所藏所展的近200副三邊剪紙中篩選,可以發現,其題材中含有大量的吉祥紋樣,有邊陲特色的“金駝進寶”、有來自中原民族文化中的象征富貴長壽的“鶴鹿同春”,有期望幸福的“萬字不斷頭”“蛇盤兔”,還有祈求生殖繁盛的“寶葫蘆”“魚戲蓮花”“石榴坐牡丹”“蓮生貴子”“鷹踏兔”等。
一方面,“三邊”地區文化交融、邊陲之地的現實境遇作為“三邊”剪紙物質性的文化地理學原因,體現了陜北剪紙中獨特的剜剪纖秀、概括取舍的特殊源流;另一方面,“三邊”剪紙本身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體現了文化人類學維度上的“非物質性”,也進一步為其作為陜北剪紙類型之一的特殊源流賦予了更豐富的人類學審美內涵。
五、結語
在今天,陜北剪紙其本原的社會功能和源流已然隨著曾經轟轟烈烈的農耕文明的消逝而消逝,但凝聚在剪紙行為和剪紙作品中的本原性追求和多民族價值依舊不可忽視,一方面,其得益于不同地區之間的地理文化差異,呈現出多樣性的活態剪紙語言風格;另一方面,由于北方民族文化和中原民族文化的交叉環境區位節點,呈現出粗狂質樸又高古自由的藝術意蘊。陜北剪紙伴隨著數千年來的此地人口遷徙與社會演變,風格上也進行了數千年的嬗變,其背后的源流遠遠不止于此,對其更多源流呈現的探究,不僅在于其在藝術上的價值,也有助于中華民族本原性文脈的尋根與整理。
注釋:
①馮果.陜北地區傳統剪紙圖式的象征意蘊[J].美術大觀,2017(8):90-91.
②喬曉光主編.中國民間剪紙天才傳承者的生活和藝術中英文本[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4:8.
③韓亮.陜北民間剪紙藝術研究[D].上海大學,2016. 59.“它又是以仰韶文化為代表的中原民族農耕文化向北發展,和以陰山巖畫文化為代表的北方民族草原文化向南發展的文化融合地帶”。
④韓亮.陜北民間剪紙藝術研究[D].上海大學,2016. 59.“這種不發達的生產方式,自給自足的農牧經濟模式、貧困落后的生活狀況,造就了陜北文化的樸素性和保守性,也成就了陜北民間剪紙藝術對于漢文化的完好繼承”。
⑤夏恒.象征與教化:中國古代牛耕圖發展的多重性[J].中國書畫,2021(9):28-31.
⑥蒼銘.清代南方民族風俗畫中“牛耕圖”解析[J].美術觀察,2022(6):53-57.
⑦郭慶豐.剪影成形——榆林剪紙考察記[M].太原:三晉出版社,2024: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