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們是年齡加在一起超過300歲的四位老人。視頻中,他們穿上中學校服,“變身”為余老師、卡爾、愛麗絲、鮑勃。
在短視頻里,他們打破次元壁,網絡熱梗也玩得明白,喊年輕人“寶寶”,并“人間清醒”地告訴你,“不聽老人言,開心一整年”……
幕后制作者陳卓并沒有想到,起初,他只是想通過拍短視頻的方式,記錄和延續老人們在世界上的痕跡,不想卻意外走紅了。
為了能多陪伴爺爺卡爾,陳卓放棄了廣州的服裝生意,來到天津某養老院工作。在這里,他目睹一些老人在單調和重復的作息里一點點耗盡日子,于是決定——必須得做點什么了。
編導專業出身的陳卓舉起了手機拍攝。最開始,他只是拍拍日常,教老人們用年輕人的語言講段子圖開心,“集美”“鈍感力”“凡爾賽”……意想不到的是,老人們對這些“新鮮詞兒”接受很快,還能自由發揮,“你一句,我一句,說相聲一樣”。
而老人們不經意間流露的智慧和幽默,也讓陳卓很是驚喜。他開始試著根據老人的經歷和性格創造人設,設計劇本,讓他們深度體驗并創造快樂。
短視頻中,扮演余老師的余幽芳重新拿起教鞭,似乎又回到了當年站在講臺上的樣子;喜歡表演、上學時排過《智取威虎山》的王力,化身鮑勃,假裝自己是導演專業的學生;本就樂觀的陳家偉,扮成《飛屋環游記》中的卡爾爺爺,繼續發揮老頑童風格,成為“淘氣包”和“倒霉學生”;從養老院院長崗位上退下來的耿鳳茹,不僅是演員愛麗絲,還是小團隊的“助理”,負責大家的日常起居,同時協調拍攝時間。
在“平行世界”里,他們無所不能,活力十足,仿佛衰老和病痛都不存在了——實際上,余老師20多年前失去了老伴,鮑勃因腦梗意外偏癱,卡爾飽受罕見病困擾,愛麗絲做過心臟搭橋。
“這些經歷過人生變故的、有過重大疾病的爺爺奶奶,依然完完整整地站在你前面,幸存到了今天,本身不就傳達了一種力量嗎?”
陳卓特意強調了“幸存”兩個字。
爆火以后,造訪者紛至沓來。00后大學生童心也是其中之一。
2023年底,還在攝影專業讀大二的童心,正為自己的拍攝作業發愁。一天,他無意間刷到一條短視頻,主角是養老院里的老人:90歲的“教師”奶奶,教另一個穿校服的“學生”爺爺聞硫化氫,結果老頭轉身就上了“南天門”。“南天門的看守”問他是怎么來的?他說,是化學老師叫他來的。

一連刷了賬號里的好幾條視頻,童心被老人們超前的精神狀態感染了,但他更好奇的是,面對生死話題,老人們為何不僅不避諱,還能像開玩笑一樣講出來。
初進養老院,童心被一種安靜震到了,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衰老的具象化。如何形容呢?仿佛時間和空間都凝固了,所有的事情都慢了下來,無論是吃飯還是走路,“靜得就像考場一樣”。
拍完視頻,余老師拉著童心嘮家常,“家是哪里的”,“讀什么專業”,“未來有哪些規劃”……
“除了有90歲的年齡、動作遲緩點外,她和視頻里一樣,思維邏輯都很在線,整個人都很精神。”童心想,余老師只是身體老了而已。
1990年,余老師從耀華中學退休。閑不住的她,先是報名了老年大學,學習書法和水彩畫,一上就是整整6年,直到腿不行了才作罷。閨女給她買了平板電腦,她學著玩游戲,后來換成手機,她也玩得轉,“已經換了仨手機了”。
81歲那年,余老師主動要求住進養老院。在這里,她又很快學會了做手工。閨女買的秋衣太寬了,余老師給鉸了,再自個兒縫上。
也不知道那樣瘦瘦小小的她,到底是哪里來的能量。她堅持用輔助器自己上廁所,盡管站著都疼,也要在每天起床后把被子疊好,房間里總是干凈又明亮,“今天要是不疊這個被子,明天說不定疊不上了。”
“人老了得有個狠勁,得強迫自己動起來。”這是余老師的長壽秘訣。歲月困住的,或許只是遲暮的身體。
人是怎么變得隨和平靜的呢?
最不想失去的都失去了,最想得到的卻得不到,經歷過這些,也許就會深刻地體會到——命運半點不由人。這是老人們在拍攝“人間清醒”系列作品時的橋段,源自他們對現實的感悟。
今年81歲的卡爾,方臉,鼻頭挺大,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戴上道具大黑框眼鏡,活脫脫像《飛屋環游記》里的卡爾爺爺從電影中走出來。
當你走近他,他會招呼你在他左側坐下,因為這是他唯一能聽見聲音的一邊。再仔細看看,他翻書、夾煙的動作有些僵硬,因為他的手指無法彎曲。
這些,都是一場疾病留下的痕跡。
1999年,55歲的卡爾患上了格林-巴利綜合征。這是一種罕見病,發病率約為十萬分之一。這個開了一輩子公交車的男人,就這樣被困在床上,癱了整整5年。
“只要有關節的地方都疼,真是生不如死。”
老伴的不離不棄,讓卡爾沒有放棄自己。醫生下過兩次病危通知,甚至都讓家屬準備后事了,卡爾又奇跡般地醒了。“下面不收我,又放我回來了。”
從此,“活著的每一天都是賺的”。以前能走一里路,現在能走二里路,這就是進步。卡爾又開始練習唱歌,還自學了意大利語,聊得興起時,他就會唱上幾句《我的太陽》,那是他的保留曲目。再后來,他還跟著全國殘聯到人民大會堂演出。
對于命運的捉弄,起初,鮑勃是不能接受的。在本該闖的年紀,卻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還不到50歲,就因為糖尿病引發的腦梗偏癱了。
剛生病那會兒,他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一天能抽掉4包煙。房間的天花板都被煙熏黃了,摘下來的窗簾都能洗出黃水來。
那時,他已離婚,80多歲的老母親照顧他。他一抽煙,母親就用癢癢撓打他后背,但沒用。“不抽煙我干什么啊?”
再后來,母親去世,他一個人在屋里太悶了,太孤獨了,就搬進了養老院,成了養老院里最年輕的“孩子”。
陳卓注意到了他的沉悶,主動叫他一起拍視頻。叫了幾次,鮑勃開始主動參與進來,還和卡爾互為捧哏兒。
從那時開始,他和世界斷開的連接,似乎又重新連上了。
“明知不可為,咱不能為之,能夠著的事兒,咱們就努力,夠不著的事兒,別費腦筋。”鮑勃像是一個有點擰巴的哲學家,不時蹦出一些俏皮的金句。
“為嘛呢?不理解,咱也不是明星。”
走紅以后,愛麗絲經常在街上被人認出。一次坐公交車,有個女孩一直跟到她下車才走上前,眼淚汪汪地問:“您是那網紅奶奶嘛?我可以跟您照個相嗎?”
雖然不理解,但愛麗絲很愿意配合。“人家需要你,你就有價值,對么?”
已經73歲的愛麗絲,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至少年輕10歲。辦事麻利的她,說話也麻利,每句話結尾都喜歡加個“對么”。
在一期主題為《50年后在養老院當網紅》的視頻里,老人們互相調侃,“網紅分顏值主播和才藝主播,你擅長哪個啊?”
對于在養老院成為“網紅”這件事,“老幾位”的回答出奇一致:“嘛紅不紅的,樂和樂和得了!”
從視頻的后臺數據來看,粉絲大部分是80后,也有很多是第一代獨生子女。他們在這些視頻里看到的,仿佛是自己的祖輩,有人叫他們“云爺爺奶奶”。這些視頻的評論區,成了年輕人的“電子樹洞”。
一條一條地翻看粉絲評論,幾乎成為愛麗絲每晚必做的事情。一些年輕人說自己不開心,但看到他們的視頻就開心了、解壓了,愛麗絲覺得很欣慰,“不管紅不紅,只要拍出來的東西哪怕能讓一個人高興,那就有意義”,這也是她最高興的事情。
“在我這個年齡,還有人需要我,就說明我有價值。”這次,她沒有加“對么”,是肯定的回答。
老去終究是老去,再浪漫的表達,也不可逆轉。
陳卓有時候也會思考,老人們真正看到世界了嗎?他們的生活沒有改變,還是住在這間屋子里。他們走出去了嗎?好像有,但好像也沒有。
當鏡頭離開,老人們依舊回到了按部就班、波瀾不驚的生活里。
忙完養老院的工作,愛麗絲坐一個小時的公交車回到家中。這個時候,躺下來刷刷手機,就是她覺得最享受的事。
余老師扎進了自己的精神世界。她的床頭放著一本未看完的書,那是楊絳在96歲時完成的《走到人生邊上》。她即將要讀到:“我正站在人生的邊緣上,向后看看,也向前看看。向后看,我已經活了一輩子,人生一世,為的是什么呢?我要探索人生的價值。”
(摘自《工人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