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爺是我的本家,因此跟我們家在日常生活中有些交集。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是很瘦的。瘦子沒什么特別,但能吃又不愛干活兒的瘦子就有些特別了。每次本家本族有什么聚餐活動,比如春節期間的吃席、本家本族的娶親宴,二大爺都顯得特別突出,因為他的吃相。
有一年春節,輪到我們家招待本家吃席。二大爺因為年紀不小,六十多歲了,加上特別愛吃席,于是也參加了。他一進我們家院子,我就感覺到一種虎視眈眈的氣息。二大爺有一雙銳利的大眼睛,面皮白凈,衣服整潔。他四下掃了一眼,就大步流星地進了屋。我們家的花狗似乎對他攪擾空氣不太滿意,它原本是趴在院子西邊的無花果樹底下,看到二大爺便忽然站起來沖他不客氣地叫了幾聲。
一般的農村大爺都是渾身灰撲撲的,吃席的時候雖然換上了干凈衣服,但那種灰撲撲的氣質是由內而發,抹不掉的。二大爺卻是常年都干干凈凈的,當然這跟他不怎么接觸農活兒有很大關系。二大爺家里里外外的活兒主要依靠二大娘。二大娘性格潑辣,遇到有人招惹她,她眼珠子一瞪,便破口大罵。街坊鄰居都有些怵她。她雖然個子不高,力氣卻很大,承擔了自家地里農活兒的十之八九。二大爺只是輔助者,也因此得以保全干凈細致的皮囊。不過,天長日久,他連膽子也細起來。據說有一天晚上,二大爺家院子里進了黃鼠狼。黃鼠狼咬住母雞往外拖,雞聲凄慘,他卻嚇得用被子蒙住頭,大喊二大娘的名字。二大娘勇猛地沖出去,奮力打退黃鼠狼,從其口中奪下了嚇傻的母雞,還掐著腰大罵了一番那不要臉的黃鼠狼。至于二大爺,他一直蒙著頭到天亮才戰戰兢兢地起來,吃了比平時多一倍的早飯才算壓了驚。

二大爺因為長期自嬌,竟真的養出幾分嬌滴滴的氣質來。他有一輛大金鹿自行車,一般外出趕集或去田間地頭時都要騎著,盡量不讓他的腳在塵土里受苦。有時他也用自行車帶一些農具或農產品,但因為缺乏農活兒鍛煉就顯得有些力不從心,騎在自行車上有種如臨大敵的緊張感。有次見他騎車帶著一袋化肥左歪右斜,在街頭閑聊的本家五大娘嘲笑他:“瞧瞧,那邊來了個什么人,就跟炸熟了的雞架似的。”五大娘很愛說譏誚話,是大娘們扎堆聊天時的核心人物。炸雞架是我們當地的一道菜,顯示了雞作為待客大件“雞鴨魚肉”首席官的百變吃法——連幾乎沒肉的骨頭都可以成為一道美食。二大爺渾身沒多少肉,騎在載了重物的自行車上緊張兮兮,兩條細瘦的胳膊僵硬地把住車把,那姿態既可憐又好笑,跟炸熟后的雞架頗有幾分神似。五大娘的比喻顯示了她在表情達意方面的才能。
二大爺雖然干活兒時力氣不大,但在吃飯上卻表現出非同一般的氣力。那年春節,因為他到我們家吃席,我獲得了近距離觀察他的機會。二大爺在酒席上找到一個極佳的位置,確保每道菜端上來的時候,只要盤子一落,他便能趁其他人還在聊天或推讓之時,第一時間伸出鋼叉般的筷子夾到菜。如果上來的是肉菜,他便又快又準地夾起心儀的那塊肉塞進嘴里,快速啟動所有牙齒和整個面部肌肉,像猛獸咬嚙獵物一般,咔嚓咔嚓地幾口就吃下肚,即便有骨頭也會麻溜地吐出來。我注意到,二大爺吃起東西來,跟他平時的面貌大不相同。平時他是斯斯文文的,吃起東西來卻顯出一種粗野悍勇:腮幫子的骨頭不斷滾動著,仿佛一臺機器在反復磨切;吞咽的時候,凸起的喉結一上一下的,似乎有個機關在往肚子里運送切碎的東西;——整體而言,有一種機械運作的驚悚效果。在全力咀嚼第一口的時候,二大爺已經用鋒利的目光鎖定了桌子上的下一口及下下一口食物,仿佛一個下棋高手,運籌帷幄,走一步看三步。在其他人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把桌上各盤菜的精華三下五除二吃下肚了。為了確保吃夠,二大爺是不喝酒的。如果有人笑話他,他便不以為然地反駁:“你們都喝酒,我又不喝酒,吃幾口菜怎么了?大家各有所好。”喝酒的人通常對于吃菜是不怎么上心的。等他們被那幾口辣水迷了心智之后,二大爺就更加如魚得水了。
據說二大爺特別會享受。有農活兒的時候,他只要幫著二大娘干點兒農活兒,回家后就趕緊洗干凈,往炕上一躺,等二大娘做好飯喊他起來吃。沒農活兒的時候,他則會花更多的時間躺在炕上,而且不是干躺著。據實地考察過的本家說,這種情況下,二大爺往往是斜躺在炕上,用手支著腦袋,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香噴噴的炒花生或炒瓜子,頗有幾分閑趣。有時二大爺也看一些閑書。他上過幾年學,認得不少字,據說年輕時還曾在我們村小學當過幾年教書先生,可惜太懶,與同事也處得別扭,后來就不教了,回家繼續務農。娶了二大娘以后,他便心安理得地把所有家務及絕大部分農活兒都推了出去。我奇怪他為什么能支使得動二大娘,五大娘有一次告訴我:“他可會哄你二大娘了。仗著自己讀了幾天書,整天說話文縐縐的,換著花樣表揚你二大娘,其實就是哄著她傻乎乎地干活兒,他自己卻又饞又懶!”五大娘為二大娘抱不平,二大娘卻整天樂呵呵地干活兒,這大概就是人生的微妙之處吧。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