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人文視角下的傳統曲藝作品敘事

曲藝文本是我們捕捉近代日常生活的重要文獻。早有論者指出：“游藝是適合著社會的環境而產生出來的，游藝中的材料，哪一點兒不是社會中所有的？人人物物，事事情情，無論社會中的戲劇，粉墨登場。古裝的，是表演著過去的社會，時裝的，是表演著現在的人生，就是一切的悲歡離合的事實，又何嘗不是社會中所有？”①近代城市的發展，市民群體的增加，帶動了娛樂業的發展，進而促進了曲藝的繁榮。如同當時許多舞臺藝術形式那樣，曲藝也在“有目的地針對城市觀眾和生存環境進行了某些改變”。②特別是在作品創作方面，曲藝藝人圍繞社會風貌、政治動態、文化變遷等主題進行創作。以通俗易懂的方式，將復雜的社會問題與文化現象展現在觀眾面前，成為人民群眾汲取文化知識、了解社會動態的重要途徑。人們耳熟能詳的許多傳統曲藝作品便是在這一時期問世的。傳統曲藝作品的內容十分豐富，當我們將目光放置在其中的意識與敘事時，便不自覺地走進近代民眾的日常生活。通過分析曲藝表演的話語表達，不僅可以了解當時的日常生活、民眾意識，更能了解曲藝的社會功效。

一、展示市井百態

曲藝不僅源于生活，更以獨特的方式反映并闡釋生活。在傳統曲藝作品中，市民生活的痕跡尤為顯著。藝人們常通過戲劇化的敘事、夸張的動作和幽默的語言展現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片段，呈現出社會文化價值。

不少曲藝作品從日常生活中提煉素材，以幽默詼諧的方式展現人間百態，由于唱詞貼近生活，易引起聽眾共鳴。太平歌詞《小上壽》、相聲《小神仙》、時調《老媽逃水》、西河大鼓《大姐算卦》等作品以生動的語言和巧妙的情節設計展現普通人在生活中的喜怒哀樂。這些故事往往通過夸張、對比等手法，將人物性格和情節沖突展現得淋漓盡致，讓人在歡笑中感受到生活的真諦。如《小上壽》講述了一員外家的女兒女婿為其慶祝生日的故事。大女婿是文士，二女婿是武舉，三女婿是老實的莊稼漢。壽筵上，員外讓3個女婿各說一個酒令：“要人字兒起來人字兒落，合轍押韻兩頭兒人。”大姑爺、二姑爺都輕松過關。三姑爺因缺少文化，遲遲不能對答，三姑娘臉上掛不住，急得偷偷擰了三姑爺一把，三姑爺應聲說道：“人不擰你，你倒擰人！”卻意外地符合酒令要求。③這樣的表演以生活中的陰差陽錯為笑點，極富趣味性，不僅讓觀眾在娛樂中得到了放松和享受，還傳遞了一種積極向上、樂觀豁達的生活態度。

更多的曲藝作品著重揭示生活中的不良現象。其一，諷刺人性的自私與虛偽。相聲《化蠟扦兒》從社會風俗入手講述了兒女贍養母親的故事。一則反映該時期的家庭關系，即兒子承擔父母贍養責任和華北地區“姑奶奶”身份尊貴。二則諷刺逃避家庭與社會責任的不孝子，揭示了人性丑惡的一面。其二，勾勒小市民形象，這一點尤為體現在相聲演出中。小市民形象是相聲中數量最多、最豐富、內涵最復雜的角色體系。一類是因性格缺陷而致言行荒誕不經者，是小市民形象的主流。一類是善良而樸實者，但居于生活底層，備受煎熬而進退失據，滑稽中實為狼狽，可笑中夾雜苦澀。還有一類為市井地痞，分布于社會各階層，不擇手段攫取利益，最終遭到懲罰。④相聲《開粥廠》勾畫出小市民浮夸、自我吹捧的形象的同時，也道出該時期貧富差距大的現實，更譏諷官方對賑濟的不作為。相聲《打牌論》展現了民國時期天津市民的生活和娛樂場景，著重描述人們在牌桌上的各種狀態，其中的賭徒形象給人們留下深刻印象。其三，諷刺不良的人際關系。相聲《五人義》通過揭示了人際關系的復雜性與利益糾葛，展現了人際交往中以利益為中心的虛偽情誼，對人性弱點進行諷刺，引發觀眾對人際關系的深刻反思。

藝人們將日常生活中的瑣碎細節、情感體驗巧妙地融入了表演中，不僅呈現了生活的多元面相，還揭示了社會現實中的矛盾與復雜性。這種對生活的敘述賦予了曲藝更深層的意義，使其不再僅僅是消遣，而是充滿了哲理與意義。

二、關注女性境遇

在傳統曲藝中，性別主題占據了相當重要的地位，反映了該時期女性的社會處境，為我們理解該時期的性別權力結構及女性的現實生存狀態提供了重要的參考。許多曲藝表演往往聚焦于對女性“賢良淑德”“無私奉獻”等傳統美德的歌頌。深入剖析這些敘事的背后，不難發現其隱含著對女性形象的特定塑造與期望。

其一，強調女性應遵守婦道。太平歌詞《勸人方》本是選取社會上流行的格言、俗諺勸誡世人應潔身自愛，宣傳行為準則與道德規范，但西河大鼓的版本將其改編為教女格言。曲目借“笪大娘”之口，囑咐女兒未嫁時在家應講求節儉、禮儀，遵從三綱五常，習女紅勤勞作。出嫁后孝敬公婆，和睦姐妹，侍候丈夫，任勞任怨，始能夫妻和美。⑤其二，突出“賢妻”的人物形象。如京韻大鼓《燈下勸夫》中描述了一妻子勸誡丈夫改邪歸正的故事。她先是以仁孝智信、禮義廉恥等高尚的道德觀念開導丈夫，提醒他作為男子漢應有的擔當與責任，同時也委婉地責備他沉迷于世俗享樂，忽視了人生的真正價值。她告誡丈夫，不應只知追求享樂，而應努力修身齊家，為社會貢獻自己的力量。⑥總體而言，在當時的語境下女性都被賦予了特定的社會角色與家庭職責。這種角色定位不僅框定了女性的自我選擇，更在潛移默化中強化了社會對女性的規訓，使她們難以突破既定的社會規范與期待。

另一方面，如《秦樓悲秋》⑦等曲目又展現了底層女性在命運與現實的夾縫中求生的艱難，也反映了傳統社會對邊緣女性的壓迫。由此，性別敘事在曲藝表演中呈現出兩種張力。一方面，女性的苦難成為部分曲藝作品表達的核心。隨著近代女藝人演出的博興以及觀眾的追捧，女藝人成為各界矚目的對象⑧。而在女藝人的演繹下，曲目中所呈現出的舊社會底層女性的困境，就如同白玉霜演出電影《海棠紅》⑨，更能引發公眾的同情，彰顯底層女性生存的艱難。

女藝人們往往通過細膩的情感刻畫和生動的細節描寫，挑戰傳統道德觀念對邊緣女性的污名化敘事，這種表演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了對既有社會秩序的隱性抵抗。與此同時，盡管近代女性解放的聲音逐漸增強，某些演出仍難以擺脫社會對女性“賢德”形象的規訓。許多表演在展現女性苦難的同時，又不自覺地強化了傳統性別角色期待。這種矛盾的存在恰恰映射了社會轉型期性別觀念的復雜面貌：既有新思潮對傳統性別秩序的沖擊，又有舊觀念的頑強存在。

三、啟迪喚醒民眾

辛亥革命推翻了延續兩千余年的帝制，但新生的共和政權卻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治理困境，鞏固革命成果、重建社會秩序成為當務之急。在這一背景下，曲藝作品傳達出了民眾對國家命運的深切憂慮，將個人命運與國家興衰相聯系，賦予了作品更深層的意義。天津時調《嘆時局》中“三次內閣難排大小”描繪了政壇頻繁更迭的亂局，而“中央財政困難透，大小的借款與應酬，各國紛紛把資本投，條件苛刻還任意地要求”則反映了外交與財政上的困境。⑩這些唱詞展現藝人對時局的敏銳觀察，更折射出普通民眾對政治腐敗的強烈不滿。

一些曲藝藝人作曲勸誡國人盡自己所能改變國家現狀，強調自強不息、團結一致的重要性。滑稽大鼓藝人老倭瓜（崔子明）曾作《勸國民》《醒世金鐸》等曲目，內容以反映國家政治經濟處境為主，試圖喚起民眾的愛國之心，倡導國民承擔愛國責任。“我國民誰不比先賢共論，也須知結團體保眾愛群。豈不知愛我們國國乃家之本，就知道愛我們家家是身的根。”11作品從展現時局動蕩與形勢嚴峻入手，之后指出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君不見高麗國降順日本，君不見慘越南歸順了法國人，埃及印度全莫論，君不見庚子年遭難在京津。勸同胞為國虧修身守分，勸同胞還國債誠結正心。必須要意誠心正精神振，才能夠強國興家修自身。”12 1932年，國內形勢日益嚴峻，富少舫創作了《孫總理倫敦蒙難》這一曲目，旨在鼓舞民眾的愛國精神：“創造艱辛自古同，人從憂患見心胸。一身生死尋常事，民族興衰系此中。大智大仁兼大勇，脫離虎口出樊籠。革命志士哪怕什么折挫。從今后再接再厲必定要貫徹初衷。”13

曲藝藝人們還對某些政治現象進行評論與諷刺。張壽臣的相聲《哏政部》借主人公被內務部長關泛指（諧音，即“官販子”）保舉為“哏政部”部長的經歷，諷刺當時政府巧立名目、腐敗無能、賣官鬻爵、盤剝百姓的現象。主人公托病婉辭，被駁回。關泛指又指使其弟裝作女子寫就情書勸主人公上任。于是，主人公接受任命，于就職大會發表就職演說，詳述“哏學”理論。總長聽罷大失所望，取消其任命。但并未取消“哏政部”，最后由假扮女子的關泛指弟弟擔任部長。這個荒誕的政治鬧劇，直指當時官僚主義的泛濫與腐敗14。張壽臣的另一部相聲作品《揣骨相》借骨相之說影射現實。因為“好人腦后有骨，壞人腦后是骨頭，其中好人有英雄骨、壯士骨、豪杰骨、英烈骨、良善骨、高潔骨、梗直骨、公正骨、多謀骨、道義骨、識材骨、育秀骨，而壞人則有狠骨頭、乏骨頭、貪骨頭、陰骨頭、壞骨頭、懶骨頭、饞骨頭、臟骨頭、軟骨頭、滑骨頭、耍骨頭、臭骨頭、賤骨頭、犬骨頭、沒骨頭、大橫骨頭、小橫骨頭、賊骨頭、大賊骨頭等。而大賊骨頭，賣國求榮，明知挨罵裝聾。早年秦檜有大賊骨頭，現在再有大賊骨頭的人便是現代秦檜兒15。”從而隱晦地表達對政府不抵抗政策的強烈不滿，諷刺該時期的政治亂象。

在天津淪陷期間，相聲《牙粉袋》揭露日偽殖民統治下的社會境況和民生困苦。由于該時期物價上漲嚴重，到“第四次強化治安”運動時，一袋面粉已經漲到8塊錢。“他慢慢‘強化’，咱們慢慢熬著吧！別看‘四次強化治安’八塊錢一袋面，聽說到‘第五次強化治安’白面就落到四塊錢一袋了！”就在觀眾驚異面粉會降價時，隨即以“就是袋兒小點兒”回應，在捧哏質疑是否是“洋面袋兒”時，再抖出“不！牙粉袋”，諷刺地指出這種降價的不可能性。16《牙粉袋》以生動的語言和夸張的表現手法，揭露了殖民政府對民生問題的漠視和壓迫民生的政策。

近代中國正處于內憂外患的動蕩時期，社會環境急劇變化，國家面臨著內政不穩和外部侵略的雙重壓力。在這種背景下，曲藝藝人根據當時的社會現實編纂曲藝作品，將現實問題融入表演之中，體現了其對國家命運的關注和深切憂慮。他們對社會問題的思考和對國家未來的關注，成為社會變革呼聲中的一部分力量。

結語

娛樂的興盛被認為是城市進步的重要標志，并與城市現代化緊密相連。在近代，曲藝作為具有代表性的娛樂文化活動，深深融入市民的日常生活中。對于曲藝藝人而言，他們的社會地位處于極其微妙的位置。大多數藝人在幼年時期由于家庭貧困而進入這一行業，雖然有些藝人憑借技藝成為名角并獲得聲譽，但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即便取得再大的成就，藝人的社會地位仍然難有實質性的提升。因此，如何改變形象、提升自我價值，成為藝人發展的關鍵。曲藝藝人通過作品表現他們對社會和政治的關切與批判，這也成為他們試圖改變自身社會地位的一條重要路徑。表演內容的升華不僅與時代發展相呼應，更與藝人自我身份的追求緊密相關，是藝人在追求社會認可和自我價值提升過程中的一種探索。

注釋：

①禹平：《游藝與社會》，《天聲報》，1939年10月24日，第3版。

②王興昀：《重返城市后的民國北方昆曲班社》，《戲劇文學》，2019年第5期。

③王兆麟：《小上壽》，勝利唱片，1939年，上海市圖書館藏。

④陳建華：《中國相聲藝術論》，齊魯書社，2013年，第19頁。

⑤中國曲藝志全國編輯委員會，《中國曲藝志·天津卷》編輯委員會：《中國曲藝志·天津卷》，中國ISBN中心，2009年，第200頁。

⑥張小軒：《燈下勸夫》，百代唱片，上海市圖書館藏。

⑦趙小福：《秦樓悲秋》，勝利唱片，1928年，收錄于蔣卯卯、張博、侶童強：《中國北方曲藝老唱片有聲大考》，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9年。

⑧王興昀：《報紙媒體與戲曲女藝人—以民初〈順天時報〉為中心的考察》，《戲劇文學》，2019年第10期。

⑨王興昀：《從名伶到影星：白玉霜在上海》，《藝術探索》，2021年第3期。

⑩高五姑：《嘆時局》，1918年，百代唱片，收錄于蔣卯卯、張博、侶童強：《中國北方曲藝老唱片有聲大考》，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9年。

11老倭瓜：《勸國民》，高亭唱片，收錄于蔣卯卯、張博、侶童強：《中國北方曲藝老唱片有聲大考》，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9年。

12老倭瓜：《勸國民》，高亭唱片，收錄于蔣卯卯、張博、侶童強：《中國北方曲藝老唱片有聲大考》，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9年。

13山藥蛋：《孫總理倫敦蒙難》，百代唱片，1932年，收錄于蔣卯卯、張博、侶童強：《中國北方曲藝老唱片有聲大考》，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9年。

14馮不異、劉英男：《中國傳統相聲大全》（第1卷），文化藝術出版社，1993年，第524-525頁。

15馮不異、劉英勇：《中國傳統相聲大全》（第3卷），文化藝術出版社，1993年，第253-260頁。

16馮不異、劉英勇：《中國傳統相聲大全》（第3卷），文化藝術出版社，1993年，第261-265頁。

（作者：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在讀博士生）

（責任編輯/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