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90多歲了,雖不想服老,但是真已經老了。
我出生、成長在河北省河間縣一個演唱西河大鼓的藝人世家,即使是參加工作后也沒離開曲藝半步,故而到今天,說自己是一個老曲藝人也不是王婆賣瓜。按曲藝界的傳統,我有自己的師門傳承,既是西河大鼓的第五代傳人(師承田派西河大鼓創始人田蔭亭先生),也是山東快書的第五代傳人(師承楊派山東快書創始人楊立德先生)。我從小學藝,目睹、經歷了它由“什樣雜?!蹦鶚勚厣鸀椤扒囁囆g”的全過程,是見證人,也是參與者。恰是為了適應這個脫胎換骨式的變化,沒正經讀過幾天書的我,卻一直喜歡讀書,并把勤奮思考、積極創作、熱情實踐與不斷總結等轉化成了追隨時代的不竭學習動力。所以當今天再回顧、思考與總結它時,我這個90多歲的老人,仍然有不辱使命、不甘落伍的精氣神。接下來,我打算結合自己的藝術經歷,對曲藝現狀與前景說“三個必須”。
在舊社會,曲藝是藝人“跑碼頭”“撂地”的本錢,是賴以生存、養家糊口的買賣,我的父輩就是靠著它把我等養大的。所以“市場性”是曲藝的一大本質特性。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曲藝人的地位有了極大的改變,從“未入流”變成了“文藝工作者”。有些藝人,如山東大鼓名家謝大玉等,當時已經“金盆洗手”、不再登臺了,但在陶鈍等新文藝家的動員、家訪下,又重登舞臺。而經過廣泛的動員和再教育,曲藝人對新身份有了顯著的自豪感,認為新社會的曲藝藝術不僅要繼續彰顯為群眾所喜聞樂見的傳統特色,還應該為團結人民、鼓舞人民,為新民主主義、社會主義的建設、發展發揮更顯著的作用。因此,很多藝人主動靠近老舍等人民藝術家,積極學習、吸收先進文化,并通過“相聲改良”等具體行動,讓相聲等較有影響力的曲種逐步擁有更明顯的藝術功能。
因為傍身的技藝曾經被視為“什樣雜?!保驗樵浗洑v過“刮風減半,下雨全無”的困境,所以那些在舊社會無法挺直腰桿的老曲藝人不僅僅將“說新唱新”內化為一種真情實感與藝術自覺,而且還不知不覺把當年走江湖、闖市場的經歷與時代要求有機融合。老曲藝人的這種“曲藝自覺”綿延至今,給我們的啟示是,曲藝工作者無論在何時都不能忽略曲藝服務群眾的基因、血緣與傳統,不能忘卻從撂地藝人轉化成文藝工作者、人類靈魂工程師的新使命與新擔當;應該在繼承優秀傳統的基礎上,不斷緊跟時代的步伐,自覺吸收當代多元文化中的精華,不斷為群眾提供有溫度、有深度的優秀精神文化產品。而要實現這一理念,就不能把曲藝純粹當成買賣,忘卻它已經升華成藝術的歷史。
中華人民共和國曲藝發展史,就是一部曲藝研究從零散走向集中、曲藝演出從市場自發走向藝術自覺、曲藝舞臺從擺攤撂地走向規范場地、曲藝人由“未入流”變成“文藝工作者”的歷史,這就要求我們要用新的、藝術的眼光來審視、要求自身,并努力打造新時代曲藝藝術的共同標準。
這個標準的重中之重,是曲藝工作者得用能雕琢出藝術形象的優秀作品,為自己的安身立命提供“憑據”。唐詩宋詞之美,就是建立在我們對眾多作品的共性理解上的。而曲藝之所以能有當下的藝術含金量,也是因為有一大批百姓耳熟能詳、追隨時代步伐的精品力作。但不知從何時起,有些曲藝人把這個“重中之重”丟在腦后了,以“賺眼球”“蹭流量”為能耐。
平心而論,“流量”是當前的“時尚”,曲藝要發展,也需要正向的流量支撐。我骨子里從不反對“趕時髦”“追時尚”,所以當初參與、介入了一大批小品節目的創作,也是為了適應當時的“電視時髦”。但是,我并沒有數典忘祖,把曲藝輕易丟棄或舍棄不用;相反,曲藝的“跳進跳出”“一人多角”“夾敘夾評”等獨有美學及其技術、技巧等傳統,為我適應“電視時髦”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幫助。與其說我當時在“適應電視”,不如說我力求通過新渠道、新媒介,去適應曲藝觀眾情趣、傳播曲藝藝術的魅力。
從壯至老,我肩頭始終有一份不變的責任,就是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能忘記用筆尖書寫真善美、鞭撻假惡丑。曲藝從撂地的技藝發展成一種藝術后,曲藝工作者都不能忽略與忘卻承上啟下、傳承它“以人民為中心”的傳統與本質。我寫山東快書《街頭哨兵》,塑造了一位巡邏戰士的形象,其中既有曲藝傳統賜予我“開臉兒”的智慧,更有我通過大量閱讀文學經典所學習到的“形象思維”,最大限度避免了假大空。一句話,真正意義上的曲藝工作者,不能盲目跟著“流量”走,而最終成為“流量俘虜”。無論何時何地,曲藝工作者都不能與群眾貌合神離。
曲藝是一門非常善于“化他為我”的藝術形式,“鄉情鄉音”中蘊含的濃郁地域文化與語言特色,也是它得以生存、發展的個性和法寶。不論是從前的撂地技藝,還是現在的表演藝術,在不斷的前進發展中,曲藝不變的是極強的適應性——在哪塊土地上扎根,就不斷汲取當地的文化養料,開出能讓當地群眾喜聞樂見的藝術花朵。就此而言,與作品同樣重要的,是曲藝工作者敏銳的生活觀察力和較強的地方適應性。
在我的記憶里,曲藝紅火的時候,并非僅有北京、天津的三五個出類拔萃者,而是在東南西北涌現出一大批優秀曲藝人。他們在當地的影響,用“地動山搖”形容并不為過。我曾和侯寶林、馬季等曲藝名家一起工作了許多年,因經常到全國各地巡回演出,又循著曲藝走到一地去“拜碼頭”的傳統,深知在每個地方,既有不可替代的曲種,也有身懷絕技、在當地百姓心里占有重要分量的曲藝名人。這些“四面開花”的人才,使曲藝藝術呈現出百花齊放的靚麗與精彩。
所以曲藝的繁榮不是靠少部分人或少數明星實現的,而是靠著包括全國各地的曲藝創作、演出、伴奏等諸多人才,通過具體說新唱新的“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所達到的。因為曲藝富有“鄉情鄉音”的特色,我才呼吁曲藝界和相關單位、部門,應該重視培養、造就、宣傳在當地有影響、有價值的人才,從而形成實至名歸的曲藝人才團隊,如此才能釋放曲藝藝術“聚是一團火,散是滿天星”的大能量。
人上了年紀就有些婆婆嘴,但以上每句話都源自我親身經歷和對曲藝現狀的具體思考。心里常想想、嘴上碎碎念,隔三差五給自己上上弦、提提醒,對自己好,對曲藝也好。
(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