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藝被譽為“文藝輕騎兵”,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璀璨明珠,在文藝百花園中始終有著不可替代的獨特地位。之所以擁有特殊持久的藝術魅力,不僅是因為曲藝有著源遠流長的歷史脈絡和形式多樣的藝術風格,更源自于它與基層百姓和社會生活緊密的聯系,用中國老百姓的話來講曲藝有著天然的親和力。從街頭巷尾的說唱,到舞臺上的精彩演繹,豐富的人文氣息與精神內涵,接地氣、近民心、通俗易懂的藝術形式,成為老百姓喜聞樂見的關鍵因素和重要基石。只有始終扎根于人民,始終與人民同心、與時代同行,才能使這門古老而又年輕的藝術獲得源源不斷的發展動力和生生不息的藝術生命力。
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指出:“社會主義文藝,從本質上講,就是人民的文藝。”這為曲藝的發展指明了方向。為人民抒寫、為人民抒情、為人民抒懷是曲藝創作的價值取向和源頭活水,關乎著曲藝生存與發展的根本問題,值得深入研究與探討。
(一)民間性與集體性的雙重基因
曲藝的雛形可追溯至先秦時期的民間說唱,先秦時期的倡優(又稱俳優)表演可以視作民間說唱的早期萌芽,表演者通過歌、舞、樂、優等藝術活動,以及講述故事和笑話等藝術形式,為當時的宮廷和民間帶來了娛樂,從本質上來說是“民間自發形成的口頭表演藝術”。在農耕文明背景下,曲藝以“撂地作場”的形式活躍于市井街巷。例如,唐代變文通過俗講形式將佛教經典轉化為民眾可理解的敘事;宋代《東京夢華錄》記載的“說話四家”已顯現專業分化,瓦舍勾欄中的講史、小說表演將歷史敘事轉化為民眾可理解的道德寓言;元明時期,北方鼓書藝人將《三國》《水滸》故事編成韻文傳唱,南方評彈藝人則用吳儂軟語演繹《珍珠塔》《玉蜻蜓》,曲藝人在這些文本的傳播過程中不斷吸收方言俗諺、市井見聞,形成動態生長的口頭傳統;清代書藝人韓小窗在改編《紅樓夢》片段時,巧妙地融入旗人的生活細節,使貴族敘事落地為平民情感體驗。這些歷史演變皆印證了曲藝“化雅為俗”的民間轉化能力和“生于民間,服務于民”的基因。
《中國曲藝史》中有述,曲藝的“口頭性”不僅是傳播媒介的特征,更體現了創作者與受眾的“未分化狀態”,這種狀態天然呼應了人民文藝的集體性需求。山東琴書《梁祝姻緣記》歷經十二代藝人口耳相傳,每個說書人在保留核心“梁子”(故事框架)的同時,根據地域觀眾特點增刪“瓴子”(細節描寫),形成百余種異文版本。這種創作方式類似民俗學中的“變異性守恒”規律,在流動中保持文化基因穩定。而揚州評話名家王少堂說《武松》達到百萬字規模,其中對宋代市井的生動描摹并非個人杜撰,而是整合了歷代藝人對《水滸傳》的再創造及現實觀察。這種“集腋成裘”的創作模式印證了德國哲學家瓦爾特·本雅明“說書人是匠人而非作者”的理論判斷。還有蘇州評彈的“噱頭”藝術充分體現觀演共創特性,藝人在表演《三笑·追舟》時,會根據現場觀眾的反應即興加入對時事的諷刺或本地掌故,這種“活口”技巧使文本始終處于未完成狀態,正如巴赫金所言“民間笑謔文化具有未完成性的狂歡本質”。
(二)革命文藝政策的理論強化
中央蘇區時期,革命文藝政策將曲藝納入階級斗爭工具體系,通過改編傳統曲目如《十送紅軍》《八月桂花遍地開》,將民間小調轉化為革命宣傳載體,實現了“舊瓶裝新酒”的藝術改造;抗戰時期,趙樹理在太行山根據地倡導“說書革命”,組織藝人將《小二黑結婚》等新文學作品改編為鼓書,開創了知識分子與民間藝人合作的創作模式,曲藝從自發狀態自覺向政治工具轉型;新中國成立后,“人民文藝”方針將曲藝推向主流。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提出“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直接催生了1949年至1966年新曲藝運動。周敏指出,這一時期曲藝的普及實踐通過文化館、農村俱樂部等基層平臺,將革命內容與民間形式結合,形成了“革命政治的民間情理化書寫”,體現了知識分子對曲藝人民性的自覺實踐。
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藝術源于生活”的命題,在曲藝領域體現為“三貼近”原則(貼近實際、生活、群眾)。王尊三整理的西河大鼓《晉察冀小姑娘》,通過說書藝人的流動演出,將黨的政策轉化為農民可理解的方言敘事;陜北說書藝人韓起祥在《劉巧團圓》創作中,采用“群眾出故事,藝人編詞句”的方式,使作品既保持民間趣味又傳達婚姻法精神;評書《烈火金剛》通過白描手法塑造史更新等英雄形象,將傳統武俠敘事轉化為革命英雄主義表達,突破了曲藝傳統“才子佳人”題材的束縛等。這些實踐既遵循了列寧提出的“藝術屬于人民”的文藝觀,使曲藝成為“團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的武器,更體現了毛澤東同志提倡的“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的文藝生產邏輯。
(一)題材選擇:從生活真實到藝術真實
從生活真實到藝術真實的轉化過程中,曲藝通過獨特的創作實踐與藝術表達,構建起與人民生活的深刻共鳴。這種轉化既非對現實生活的機械復制,也非脫離土壤的抽象想象,而是在民間審美經驗與集體智慧的交織中,形成具有典型性、象征性與情感穿透力的藝術真實,充分彰顯其人民性特質,這種特質決定了曲藝藝術創作必須始終以生活為源泉,通過藝術化提煉實現對社會現實的審美表達。正如評書表演藝術家單田芳所言:“評書藝人要會說‘人話’。”守住藝術真實與生活真實的血脈聯系,始終是曲藝人民性的根本所在。
以反映人民疾苦與理想為核心是曲藝藝術創作的核心命題。相聲表演藝術家姜昆在《中國曲藝概論》中強調,曲藝作品需“貼近群眾生活,捕捉時代脈搏”。如清代鼓書藝人郝老鳳為創作《響馬傳》,在山東運河碼頭觀察纖夫生活3年,記錄百余個綠林故事原型;京韻大鼓《重整河山待后生》創作團隊深入老北京胡同,記錄了200余小時的口述史,篩選出具有時代特征的叫賣聲、市井俚語等典型元素;當代陜北說書藝人張俊功為創作《劉巧兒新傳》,在延安農村收集32個婚姻糾紛案例,通過典型化處理提煉出具有普遍意義的藝術形象。他們這種“走江湖”的創作方式,與人類學的田野調查異曲同工,確保藝術真實扎根于生活真實的沃土。另外,我們還可以看到,如山東快書《武松打虎》在改編中,不僅保留傳統英雄敘事,更融入階級批判,使武松形象從個人英雄升華為反抗壓迫的象征;相聲《女神和女漢子》以性別議題折射社會變遷,通過幽默解構傳統觀念,展現了曲藝對現實問題的敏銳捕捉。
(二)形式創新:口頭傳統與現代審美的融合
曲藝藝諺素有“不隔語,不隔音,更要緊的是不隔心”之說。所謂“不隔語”就是曲藝的語言必須通俗易懂、深入淺出、形象生動、自然親切,字字入耳,句句動心;“不隔音”就是曲調、演唱要為大眾百姓喜聞樂見,要與觀眾的欣賞習慣統一、協調;“更要緊的是不隔心”,就是要了解、懂得觀眾審美心理、情趣的變化,保持彼此心靈、情感交流的通暢。因此,曲藝追求的不是灌輸而是啟蒙,不是征服而是喚醒,是情感與心靈之間的交流、對話、溝通,要求“我”(演員)中有“你”(觀眾)、“你”中有“我”,其語言和表演形式必須符合大眾的審美和真實情感。
近年來,新媒體技術進一步拓展了曲藝形式,快板《人工智能大會》將“區塊鏈”“元宇宙”等術語融入傳統“貫口”表演,通過節奏創新實現科技話語的藝術化表達;抖音平臺的“曲藝直播間”運用虛擬場景技術,讓觀眾在VR環境中體驗《牡丹亭》游園驚夢的沉浸式表演,觀眾互動量提升400%;相聲《師徒斗智》憑借對新媒體的敏銳洞察與創新運用,巧妙地將傳統相聲的精髓與現代元素相融合,成功地打破了人們對曲藝固有的認知邊界,為傳統相聲注入了鮮活的時代氣息;蘇州評彈《青春之歌》在保留“說噱彈唱”程式的同時,創新使用鋼琴伴奏和燈光布景,回應了本雅明“機械復制時代藝術政治化”的命題。在新時代語境下,如何將曲藝的“口頭性”基因與數字媒介深度融合,或將成為曲藝實現創造性轉化的關鍵路徑,也是對曲藝在新時代背景下如何煥發生機的深度思考。
(一)基層傳播網絡的構建
基層社會的強關系網絡為曲藝傳播提供了天然土壤,1949年至1966年建立的“文化館—農村俱樂部”體系,使曲藝成為意識形態傳播的重要載體,藝人與觀眾通過面對面互動形成“在場性”傳播,這種基層的人際傳播強化了雙方的情感共鳴。例如,上海的新故事活動通過“藝人下鄉”將抗美援朝題材融入地方曲種,實現了政治動員與藝術審美的統一;陜北說書藝人在炕頭說唱時,觀眾的即興插話與掌聲直接影響表演節奏,形成雙向的意義生產;浙江紹興蓮花落通過“堂主制”傳承,每個堂主負責3-5個自然村的演出組織,形成網格化傳播體系。
當前,“非遺”傳播進一步強化:如馬街書會通過年度集會維護曲藝生態;抖音平臺的“非遺曲藝”話題則吸引年輕受眾;據快手數據顯示,2024年民間曲藝直播場次增加,東北二人轉演員通過“連麥互動”創造虛擬劇場,構建起線上與線下融合的傳播生態;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開發的“曲藝元宇宙”平臺,已吸引23萬年輕用戶參與虛擬票友會,形成“線下傳承+線上傳播”的雙軌模式;蘇州評彈團通過“社區書場”制度,每周定點演出并培養業余演員,使傳統藝術轉化為可持續的社區文化資本;北京快板愛好者通過“票友擂臺賽”參與創作和表演,這種UGC模式使曲藝成為基層群眾自我表達的媒介。
(二)情感動員與文化認同的雙重功能
曲藝以方言俚語、民間故事為載體,“聲情并茂”的特性使其成為情感動員的有效工具。抗戰時期的快板劇《放下你的鞭子》通過街頭表演激發民眾愛國熱情;當代扶貧題材小品《懶漢脫貧》則以喜劇形式批判惰性,推動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具象化;山東快書《鄰里新風》以幽默方式化解拆遷糾紛,這種寓教于樂的傳播策略比行政手段更易被接受;東北二人轉表演,用方言傳遞基層民眾的喜怒哀樂,使觀眾在熟悉的語言環境中產生情感共鳴;相聲《如此照相》在改革開放初期通過幽默解構社會禁忌,使民眾情緒得到宣泄,這種“笑著批判”的方式更具社會調適效果。
此外,曲藝還通過方言、民俗等元素強化文化認同:如東北二人轉的“秧歌底韻”與川渝金錢板的方言節奏,均成為地域文化認同的符號;河南墜子《鄉村振興帶頭人》直接取材于脫貧攻堅案例,通過方言俚語構建真實敘事,使觀眾在熟悉的語境中獲得身份認同;四川清音在社區老年大學的教學實踐中,通過老歌新唱的方式將《小放風箏》等傳統曲目融入現代生活場景,實現文化基因的延續。還有四川清音的“哈哈腔”、山東快書的“鴛鴦板”,這些獨特的藝術符號構成地域文化的識別系統。據中國曲藝家協會2024年的調查數據顯示,78%的受訪者表示童年接觸曲藝經歷影響其文化認同形成。
(一)價值重構:從“迎合”到“引領”
在數字化浪潮與社會轉型的雙重沖擊下,曲藝這一扎根民間的傳統藝術正陷入兩種相悖的傾向,經歷著前所未有的價值重構。一方面,部分作品為迎合流量邏輯,過度娛樂化、碎片化、低俗化,甚至將方言韻味消解為獵奇符號,導致藝術本體逐漸流失。如某些小劇場演出陷入“搞笑至上”的怪圈,忽視了敘事完整性與思想深度。另一方面,少數創作者機械套用主旋律模板,將作品異化為政策圖解,脫離真實生活肌理。這種“貼標簽”式創作,既難以打動觀眾,也背離了曲藝扎根民間的精神傳統。
對此,如何在傳統基因與現代語境中找到平衡點,讓曲藝藝術回歸“人民性”的本質已成為亟待解決的命題。一方面,應借鑒“新曲藝理論建設”經驗,建立以“故事性、情感性、思想性”為核心的評價體系,如浙江的“一人一方案”孵化計劃與江蘇的“曲藝獎”機制,通過公平競爭與精品創作導向,激發了創作活力;另一方面,需如課題《“人民性”視域下曲藝作品評價話語建設與應用路徑研究》所倡,引入大數據分析觀眾偏好,避免創作與受眾脫節。天津謙祥益、成都哈哈曲藝社等民營團體重塑市場機制下藝術品質與大眾需求的兼容性,正在構建曲藝發展的新生態。新時代曲藝的人民性重構,本質上是一場文化基因的創造性轉化。它既需要堅守“不丟本體”的文化自覺,又要具備“不失韻味”的創新勇氣,更要遵循“不悖規律”的發展邏輯。唯有在傳統與現代、技術與人文、本土與全球的多重張力中尋找平衡,曲藝才能真正成為人民精神生活的“活化石”與“新坐標”,在時代浪潮中續寫屬于中國的文化傳奇。
(二)技術賦能與跨界融合
人工智能與虛擬現實技術為曲藝提供了新可能。四川曲藝流動講堂通過“課堂+展演”的互動模式,將專家示范與學員實踐結合,既保留了傳統技藝的嚴謹性,又借助現代傳播手段擴大了受眾覆蓋面,這種“科技+人文”的融合,正在重塑曲藝的表現形式;田連元、劉蘭芳等藝術家的評書通過音頻平臺覆蓋千萬聽眾,證明技術革新非但削弱曲藝的人民性,反而為其注入新活力;還有短視頻平臺的曲藝直播,使傳統表演突破物理空間限制;蘇州評彈借助“滑稽下午茶”等活動,通過短視頻平臺與直播劇場的傳播,將傳統段子與社會議題結合,實現了從“博物館藝術”到“生活美學”的蛻變,正吸引著年輕群體的關注。
曲藝的“人民性”絕非靜態概念,而是隨時代演進的動態實踐。本質上來講是文化生命體與社會生態的動態適配過程,從1949年至1966年新曲藝發展到當代非遺保護的文化傳承,其核心始終在于“以人民為中心”的創作觀。未來,曲藝需在堅守民間底色與擁抱現代性之間找到平衡,這既需要堅守“源于生活”的創作原則,又要具備“高于生活”的審美提升,最終實現從“民間記憶”到“時代精神”的創造性跨越,才會永遠與老百姓心連心,真正成為“書寫人民、服務人民、啟迪人民”的藝術載體。
參考文獻:
【1】孫立生:《堅定文化自信,創作藝術精品—一個曲藝人的學習與思考》,中國文藝網,2023年11月29日,http://www.cflac.org.cn/ wywzt/2023/whsx/wyxs/202312/ t20231201_1293898.html。
【2】周敏:《口頭性與人民文藝的普及問題:“十七年”新曲藝研究》,浙江大學出版社,2022年。
【3】姜昆、戴宏森:《中國曲藝概論》,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
【4】蔡源莉、吳文科:《中國曲藝史》,文化藝術出版社,1998年。
【5】欒桂娟:《中國曲藝與曲藝音樂》,人民音樂出版社,1998年。
【6】林旻雯、岳永逸:《言地語人:曲藝研究七十年》,《民間文化論壇》,2019年第6期,第64—80頁。
(作者:寧波市佳毅信息科技有限公司職員)
(責任編輯/陳琪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