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月27日晚,第33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頒獎晚會在上海文化廣場舉行,本屆白玉蘭戲劇獎將“特殊貢獻獎”授予了京劇表演藝術家李炳淑。在現場熱烈的掌聲中,83歲高齡的李炳淑緩緩走上舞臺,手捧獎杯的她感到非常高興并表示由衷的感謝:“感謝 ‘白玉蘭’ 給我的這個榮譽,也特別感謝市委宣傳部、市文聯、市劇協、上海京劇院的關懷和關愛?!?/p>
一出《女起解》讓十幾歲的李炳淑一鳴驚人,20世紀60年代初赴港演出的《楊門女將》讓她嶄露頭角,70年代的現代戲《龍江頌》讓她聞名全國,80年代主演的戲曲電影《白蛇傳》更是創造了戲曲電影史上的“票房奇跡”,此外,多次走出國門演出的她讓世界感受著中國文化的魅力。
從淮河岸邊懵懂學藝的少女,到享譽全國的新中國培養的第一代京劇杰出代表;從舞臺中央的“玉堂春”“穆桂英”,到電影銀幕的“江水英”“白娘子”。這座白玉蘭戲劇獎獎杯不僅是對她70年舞臺生涯的崇高禮贊,更是對上海京劇藝術精神的一次深刻回眸。作為梅派藝術的杰出代表,李炳淑以她清麗婉轉的唱腔、端莊大氣的臺風,在傳統與現代的交匯點上,譜寫出屬于時代的藝術華章。李炳淑的戲曲人生,恰似浦江奔涌的春潮,不但見證著傳統戲曲在時代激蕩中的涅槃新生,更昭示著戲曲藝術生生不息的永恒魅力。
一、梅香氤氳:
從淮河之濱到浦江之畔
1942年冬,李炳淑出生于安徽宿縣。皖北大地高亢激越的梆子戲和自幼家中長輩嗜好京劇的環境氛圍,構成了她最初的藝術啟蒙。14歲考入安徽宿縣京劇團學習青衣,自此叩開了京劇藝術的大門。端莊的樣貌和出眾的潛力使李炳淑在1959年獲得去上海戲校進修學習的寶貴機會。
在那里,她遇到了一生難忘的恩師。楊畹農是有與梅蘭芳合作多年經歷的著名梅派傳人。李炳淑一段清唱的《女起解》通過富有彈性的氣息以及極為規范的吐字歸韻,以聲帶情地表現了蘇三在三堂會審時百感交集的內心痛苦,這更讓楊畹農堅信,這嗓音是個天生學梅派的好苗子,于是對其傾囊相授。戲校教授刀馬旦的魏蓮芳同樣跟隨梅蘭芳多年,一出《楊門女將》教授下來,這個年輕人的剛健颯爽之姿盡顯梅蘭芳早期的風采。該劇進京演出時,周恩來總理觀后稱贊:“這才是新中國戲曲該有的氣象!”人們不禁感嘆,“上海要出個小梅蘭芳”。戲校的俞振飛、言慧珠兩位校長以殷切的惜才之心,向安徽提出將李炳淑留在上海發展,但安徽哪里肯放掉如此優秀的人才,最后竟然驚動毛澤東主席親自出面,向安徽省委書記提出將李炳淑正式調往上海工作的要求。至此,李炳淑進入了剛成立的上海京昆劇團,開啟了她更加輝煌燦爛的藝術表演之路。
在上海這座中西交融的都市里,她既潛心研習梅派“中正平和”的聲腔精髓,又汲取了張君秋張派行腔節奏起伏多變的風格來增強感染力,張君秋“因人設腔”的方法對李炳淑日后的創作產生過重要影響。同時,在話劇和電影等藝術的熏陶下,她對傳統劇目中的人物表現手段愈加豐富。
二、守正創新:
現代戲中注入傳統魂
20世紀70年代,李炳淑以自身堅實的傳統根基在京劇現代戲領域實現了創造性轉化。1973年她主演了現代戲《龍江頌》中帶領群眾抗旱救災的大隊黨支部書記江水英。她以自己寬闊的音域,將傳統青衣的含蓄內斂轉化為新時代女性的剛柔并濟。為塑造好這個人物,她來到上海市郊與農村,光腳下水田體驗生活,在稻田里學習插秧時還不斷琢磨出“挽袖拭汗”“赤腳蹚水”等生活化程式。毛澤東一連看了5遍《龍江頌》后,在接見李炳淑時說道:“你為五億農民演了一出好戲!”憑被拍成電影的《龍江頌》,李炳淑在全國聲名鵲起,“江水英”的繡花圍巾也成了那個時代女性追逐的流行。
李炳淑算得上是那個年代里順風順水的“幸運兒”,但她骨子里謙遜低調的性格并沒有因為出名而使她安于現狀。她是一個有藝術追求的演員,她呈現出“性格化唱腔”,正是她有意無意地嘗試將梅派青衣與話劇表演、傳統寫意美學與心理寫實主義進行靈活融合的結果。自《龍江頌》以來就留在上海京劇院二團的李炳淑在80年代初又演了另一現代戲《蝶戀花》。雖已有李維康的“楊開慧”珠玉在前,但李炳淑依然能以個人對“楊開慧”這一革命女性的理解與感悟出發進行唱腔表演設計。
三、經典傳承:
梅派名劇的銀幕再現
李炳淑在70年的從藝生涯中,堅持專攻梅派,并做到兼收并蓄。改革開放后,李炳淑回歸傳統劇目中。她相繼主演了《宇宙鋒》《鳳還巢》《秦香蓮》《三娘教子》等梅派劇目。
本身就擁有一副好嗓子,加上端莊大氣的扮相,以及揣摩人物情感的敏銳,李炳淑馬上又抓住了她生命中另一部重要作品——《白蛇傳》。戲曲電影《白蛇傳》由上海電影制片廠攝制于1980年,誰都沒想到,一經放映,竟創下了新中國成立后戲曲電影上座率的最高紀錄。在當時全國大陸總人口只約有10億人的情況,據文化部統計僅在1981至1983年間,觀看電影《白蛇傳》的人次竟達7億。該片一舉獲得文化部優秀影片獎、第五屆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故事片獎等多個有分量的大獎,這在中國戲曲電影史上是破天荒的。
片中特寫鏡頭的運用(如白素貞淚眼低垂)放大了戲曲表演的細膩情感,使觀眾更易共情。她將“斷橋”一折處理成東方詩劇,用瞳孔唱出“詠嘆調”:當白素貞唱出“你忍心將我傷”時,不再是簡單的怨懟,而是通過眼神的瞬息萬變,展現蛇仙漸悟人性的過程。李炳淑也展現了她已爐火純青的表演實力?!昂侠彙币粓?,她被法海鎮壓時的“跪步”“水袖翻滾”等動作,既符合京劇身段規范,又通過電影鏡頭的近距離捕捉,強化了悲劇感染力,完成了“收放有度”的表演。若是舞臺演出,“水斗”的武戲和“斷橋”的文戲常為了兼顧演員的體力與所擅長的行當而由不同演員分飾白娘子,李炳淑在電影中由一人完成,借助停機再拍的優勢,充分展現了她文武昆亂不擋的魅力。
四、乘風破浪:
在變革的浪頭上前行
李炳淑不僅是傳統戲曲的忠實傳承者,更是一位改革開放以來的戲曲變革發展的見證者和參與者。20世紀80年代初,正值面臨戲曲觀眾“少”、所演劇目“老”、戲曲從業者青黃不接的“戲曲危機”局面。李炳淑在上海京劇院也一度經歷沒戲能唱、只拿固定工資的日子。但她不甘心讓自己熔鑄多位恩師心血的一身技藝就此“躺平”。為了戲曲事業的發展,也為了劇院生計,在改革開放初期這個大多人還未從“大鍋飯”觀念中覺醒的時候,她勇于拋開顧慮和風險,大膽扛起振興上海京劇生存與發展的大旗。
在國家經濟體制改革影響下,上海京劇院作為改革試點之一,成立了5個以演員為單位的包干責任制演出小組,包容近400人,走出上海,去全國農村巡演。這是契合當時市場經濟演出規律的大膽嘗試,李炳淑正是其中之一。帶隊的小組不畏風吹雨打,在一年內走遍多個省,以貧困落后的農村為演出重點地區,農民觀眾人潮涌動前來觀看“活的江水英”“活的白娘子”。在全國巡演的264場中,她自己主演了198場,上座率達99.8%,100天演了92場。雖然身體也確實高度超負荷工作,但心中裝滿京劇事業的李炳淑得到了極大的充實感,演出承包隊維持了一年,卻也實實在在解決了不少戲曲從業者的生存問題,更重要的是這一舉措將梅派藝術真正送入民間,使得精致化的傳統京劇藝術更廣泛地傳播開來,而她一如既往地乘風破浪般迎難而上。
五、玉蘭綻放:
藝術生命的常青密碼
縱觀李炳淑的藝術人生呈現著清晰的傳承脈絡:在聲腔藝術上堅守梅派藝術的審美內核;在表演上融合京派大氣與海派精致;在文化傳播中踐行“傳統戲曲現代化、民族藝術世界化”的理念。她的成功是海派文化“兼容并蓄、敢為人先”精神的生動寫照。
這朵在黃浦江畔綻放的“白玉蘭”,用七十載春秋詮釋著何為真正的藝術家:既要有革新求變的勇氣,更需守護根脈的定力;既要追求技藝的精進,更要修煉品格的崇高。當新一代觀眾為《白蛇傳》潸然淚下,當外國友人在“貴妃醉酒”的唱腔中讀懂東方美學,李炳淑的藝術生命成為連接傳統與現代、中國與世界的精神紐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