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去機器化”到“去人化”的思辨

捷克劇作家卡雷爾·恰佩克（1890-1938）在百年前創作了《萬能機器人》，該劇不僅批判了資本主義社會，還預示了機器人對人類潛在的威脅。2024年12月15-21日，上海戲劇學院導演系2021級學生重新演繹了這部科幻經典，將其搬上了現代舞臺。

話劇《萬能機器人》講述了一支由工廠經理哈萊·多明領導的生產制造團隊，在一座渺無人煙的孤島上根據已故生物學家羅素姆及其侄子小羅素姆生前研發的機器人手稿開展大規模的機器人生產工程。最初設想是讓機器人替代人類勞動，不過隨著其數量的劇增，沒有居安思危意識的人類變得游手好閑，逐漸放棄了工作、思考甚至生育等基本技能，成為了“不結果的花”。當機器人獲得情感以及自我意識，并認識到其生產和智力等方面的實力顯著超過了人類時，這些機器人決定組成同盟共同反抗，最終導致多明、阿爾奎特斯等關鍵人物遇害，并終結整個人類文明，該作品以機器人的反抗與人類的滅絕為結局。

恰佩克在該劇中創造的單詞“robot”源自捷克語“robota”①，意指強制勞動的奴隸或農奴。劇中的羅素姆機器人象征了資本家的理想勞動力：具備高效率、低成本且不知疲勞的特質，并絕對遵從指揮者的意志行事。劇本寫于百年前那個機器人還沒有被發明的時代，那個時期劇本主要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帶來的壓迫及異化現象。時至今日，這一作品被重新演繹，其現實意義潛在反映當下科技發展與人類社會現狀。不禁讓人從劇本中機器人和人類的關系聯想到如今的AI和人類的關系，無論是“機器人是否該具備情感和意識”，還是“社會發展導致人類停止繁衍”，都成為了當今科學技術及其倫理討論之重點話題。每每細品，總引發筆者思考：人類究竟到達了哪一歷史節點？我們又是否正步入其預測的那個明天？

上戲導演系演的最初版本時長為4個小時，考慮到演出時長限制及提高觀眾的觀劇體驗，刪減至實際演出的120分鐘。劇中刪除了“法布里”這一角色，拎出主線劇情，弱化支線內容，去除領導團隊中加爾博士等人對海倫娜的愛慕等支線，使得女主角海倫娜與工廠經理多明及其他角色之間的人物關系更明確。

整體演出樣式以寫實為主，輔之以寫意的表現手法。戲劇的矛盾和規定情境往往比生活更集中更強烈更有可讀性。例如第三幕以世界上僅存的人類——基建總管阿爾奎斯特的一段長獨白為起始，在如此尖銳的規定情境下，導演將創作融入“空間”的造型藝術和“時間”的視覺藝術中，讓基建總管阿爾奎斯特的扮演者通過爬上腳手架等一系列豐富的舞臺行動，打破傳統舞臺界限。舞臺上可利用的空間并非是平面的，更應是有立體縱深的。塑造在典型環境下產生的典型形象，是藝術創作表演中的重要課題，該劇不僅展現了演員精湛的表演功底，更凸顯了導演系學生在導演創作上的卓越創造力。作為一部畢業教學劇目，其在劇本分場設計上尤為考究，全劇分為三大幕，每幕由五位導演共同執導，而每一幕又細分為四場，分別由不同導演負責。這種多導演協作的模式，既充分鍛煉了學生的導演能力，又確保了整體風格的統一與協調，避免了因導演風格差異而導致的突兀感。

《萬能機器人》的演出地點選在上海戲劇學院·新實驗空間劇場，可謂別出心裁。該劇場靈活多變的表現形式和空間布置，為這部作品的呈現提供了理想的演出環境。環形舞臺的設計緊密契合劇本設定的“孤島”場景，觀眾席置于劇場中心，仿佛置身于科幻片中的“空間站”，這樣的空間布局易于讓觀眾與演出本身產生強烈的共鳴。由于小劇場自身空間限制，每場演出僅可容納約70位觀眾，在劇場中心的觀眾席配備了吧臺轉椅。在劇中的多個場景中導演將演員的調度設于環形舞臺的對立兩面，觀眾與演員之間的距離極為接近，觀眾只需旋轉座椅或來回轉身觀看，進而為其提供了一種沉浸式的觀劇體驗。演員在舞臺上進行多演區表演，觀眾可以360度全方位觀賞。舞臺演區運用木板略微抬升，營造出一種包圍式的空間感。當機器人角色發起進攻時，在這種極具戲劇沖突的急迫情境下，以多明和海倫娜為首的羅素姆領導團隊作為經機器人反叛后世界上幸存的僅存幾個人類與觀眾幾乎形成了統一戰線，讓觀眾強烈感受到與機器人角色對抗的張力。這種互動式的體驗亦促使觀眾思考更多哲學性的問題，例如主體性與意識的問題等等。

劇場不僅僅是一個物理空間，它通過精心的舞美設計與演員詮釋，成功地營造了一段獨特的觀劇體驗。該劇整體視覺風格貫穿著未來復古的設計元素，類比于電影《銀翼殺手》以“復古的科技或概念”來“詮釋未來”的審美樣式。②舞臺運用了多樣化的載體如幕布、紗幕、鏡面、鋼絲、人體模特、金屬腳手架等元素，打造一條完整的“機器人生產流水線”。同時整體人物造型貫穿未來復古主義風格，角色主要分為人類及機器人兩個類別。以羅素姆工廠領導團隊為主的人類造型以20世紀盛行的復古摩登風格為主，而“機器人”甚至劇場工作人員都穿著統一的藍色連體工裝服，呼應舞臺上方冷色調的機器人生產流水線。

燈光設計方面，色調隨劇情發展而變化，前期的燈光運用以藍色和白色為主，營造出20世紀人類所幻想的冷酷科技工業氛圍。冷色調的光線象征著對機器人情感與人性的壓制，傳達出一種冷漠、無機的空間感。隨著劇情的推進，機器人意識覺醒并決心反叛，燈光色調逐漸轉向藍綠色，伴隨頻閃與流動光線的動態變化，成功地表現出機器人入侵與人類對抗的緊張場面，增強了力量與沖突的視覺張力。值得一提的是，全劇運用了大量多媒體投影，從單屏幕呈現到全景流動式多媒體實現場景的轉換，這種新穎的舞臺呈現方式既契合未來復古主義風格的主題，亦能緊抓觀眾眼球。而在戲劇的高潮部分，機器人海倫娜和普利姆斯萌生出真摯淳樸的愛情，“生命又從愛情開始了，從光溜溜的小身體開始了；生命在一片荒漠中扎根生長”。此時燈光切換為柔和的暖色調黃光，配合煙霧渲染，營造出溫暖與希望的氛圍。這一轉折性光效在劇情上承載了機器人角色的情感覺醒與自我認知，象征著機器人從機械式冷漠的機器轉變為富有人性與情感的存在。

該劇通過機器人的情感覺醒與人性探索，深刻揭示了科技發展對人類情感與道德的沖擊。這種主題與當下人工智能技術的迅猛發展不謀而合，引發我們對科技與人性關系的重新思考。劇中“勞動力過剩”與“人類成為余孽”的警示，恰如對當今社會過度依賴技術的隱喻，令人深思。新摩爾定律③指出，每18個月宇宙中的智能數量就會翻倍，而機器在藝術創作、哲學思考等領域的能力也隨著人工智能和大數據技術的發展而不斷優化。對于當今科技狂潮來說，《萬能機器人》無疑是一個警示。正如劇中提到的“為什么女人停止生孩子了？ 因為生產了機器人。因為勞動力過剩。因為人實際上是余孽。”科技發展雖解決了勞動力不足等問題，卻使得人類在精神和情感上變得空虛。在今天的人工智能發展過程中，隨著科學技術不斷追求效率和精確性，這種趨勢同樣可見一斑，它逐漸脫離了對人類情感和道德的重視，“過度發展科技可能造成的社會倒退”。

《萬能機器人》雖是百年前的科幻作品，但經上海戲劇學院2021級導演系與舞美系的學生聯合打造將這部劇作重新搬到新時代大眾視野。2024年以來上海戲劇學院以“未來戲劇學”④為學科建設目標，強調科藝融合、國際視野與創新表達，致力于探索戲劇在科技時代的全新可能性。該劇所展現的對科技與人類未來關系的預見在今天得到了呼應，亦契合了當今社會的熱點話題。隨著人工智能、機器人技術的發展，恰佩克的預言會不會成為現實，依舊值得每一個人深思。我們在享受科技帶來便捷的同時，也要對技術所帶來的潛在危機加以戒備，努力尋找科技與人類價值之間的平衡點。

（作者為上海戲劇學院導演系碩士研究生）

注釋：

①.宋爽.“我們曾經是機器”——《萬能機器人》中機器人的身份含混[J].外國語文，2024，40（04）：109-117。

②.李佳，袁蓉，郭永超，等.復古未來主義風格的發展[J].時尚設計與工程，2024，（03）：36-39。

③.劉鵬，吳兆峰，胡谷雨.“新摩爾定律”：深入分析大數據的時代來臨[J].中國戰略新興產業，2015，（07）：76-77。

④.2024年“面向未來的戲劇學—上海戲劇學院國際青年學者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