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落幕的歐洲杯,英格蘭惜敗于西班牙再次蟬聯亞軍,恰巧只有兩幕的舞臺劇《致英格蘭》結尾處留下的疑問即是將出戰歐洲杯的英格蘭隊會帶給球迷怎樣的結果。當英國國家劇院高清放映(NT Live)時隔多年再次回到上海時,我們目睹了舞臺銀幕上的英格蘭足球的復興,也欣喜地感受到可以笑看勝負的英格蘭隊。
1982年出生的本劇編劇詹姆斯·格拉漢姆與這部2023年剛被搬上英國國家劇院的舞臺劇一樣年輕,格拉漢姆深諳英國政壇變遷,其創作了多部反映英國政治題材的歷史劇。在創作《致英格蘭》時,英國經歷了2015年脫歐公投后連換4個首相的變局,國家在尋找最合適的領導人解決國家難題;英格蘭同樣也在尋找一個新的主帥可以帶領球隊走出困境。正是基于這兩種社會背景,將歷史和當下所形成的沖突聚集于此,格拉漢姆的《致英格蘭》無形中增添了更多國家使命感的意味。
對抗質疑:“愛可以戰勝一切”
與其說舞臺劇《致英格蘭》描寫的是英格蘭足球近年來的成長與蛻變,不如說是加雷斯·索斯蓋特和英格蘭足球共同完成自我和解的心路歷程。在索斯蓋特上任前,英格蘭經歷了連續兩屆世界大賽歷史最差成績,急需一名有能力將英格蘭帶出低谷的教練。尤其是在前任教練阿勒代斯因丑聞“下課”的情況下,整個英國都對這個主帥人選十分關注。彼時加雷斯·索斯蓋特僅是英國U21青年隊的主教練,并無執教世界大賽的經驗,外界對其執教水平頗有爭議。在舞臺劇《致英格蘭》中,英格蘭足協主席登場亮相宣布索斯蓋特為英格蘭代理主教練。隨后,英格蘭各界人士,從政客到媒體,從英國足協到普通觀眾,紛紛對索斯蓋特的上任微詞不斷,甚至略帶嘲諷。
如何來應對外界的質疑?如何用自己的方法給外界以回應?正如索斯蓋特寫給英格蘭隊的一封信一樣,“親愛的英格蘭,我從不奢望能代表整個國家發言,但是我們開始這段征程之前,我想和你們分享幾件事,英格蘭需要一個新故事,這個故事需要你們自己來講述。”索斯蓋特帶領他麾下的“三獅軍團”的第一個故事就是迎戰2018年俄羅斯世界杯,他選擇以最純粹的方法對抗質疑,“愛可以戰勝一切”。索斯蓋特邀請來資深心理醫生皮帕·格蘭奇加入球隊,她是本劇唯一的女性角色,與他一起從解決球員心態開始帶領球隊走出低谷。
上任后,索斯蓋特向英格蘭球員接連拋出一個個問題:英格蘭對你們意味著什么?英格蘭國旗意味著什么?“三獅軍團”又是有何象征?球員們對此并未有深入的思考,紛紛面面相覷。索斯蓋特則拿著國旗對大家說,“你們要找到自己在英格蘭足球的位置”。舞臺劇《致英格蘭》毫無保留地呈現了更衣室中教練與球員之間、球員與球員之間的互動。除了在球場上展現一個球隊的團結,場下尤其是更衣室的球員之間的相處更為大家所關注,編劇格拉漢姆有效地抓住了觀眾的“窺探”心理,將在球場之外的球隊“幕后”展示給觀眾,更加能夠說明英格蘭作為一個集體的變化。為了喚起球員的斗志,也為了強調此刻他們的使命和責任,索斯蓋特對球員們細數了英格蘭自1966年世界杯后的戰績,屢戰屢敗,說到連他自己和球員都笑了。在舞臺劇《致英格蘭》中,索斯蓋特如TED演講一般的演說極富感染力,NT Live高清放映更好地捕捉到演員的表情;他鼓勵大家要站在一起,感受彼此的連結,更重要的是要找尋自己在英格蘭足球的位置。在這樣互相理解和交流的過程中,球員之間的關系更加緊密和信任。球隊隊長哈里·凱恩帶領大家在出場前的相互激勵聲表現了球隊的凝聚力,也展現了極強的舞臺視聽效果。
舞臺劇《致英格蘭》在內容上還原了英格蘭足球面貌的煥然一新。NT Live高清放映呈現出的獨特視覺效果則為表達情節內容提供了多元視角。而該劇的舞美設計彰顯出簡約而不失意蘊的風格。舞臺是球場,球場即舞臺,二者的合二為一有效地延展了舞臺空間。地面的圓形三層同心轉盤構成了舞臺的主體,舞臺上方的光圈與舞臺中心圓形球場則形成了對應關系;由11個內置球員隊服的長方形移門分立舞臺,既代表著個人與國家球隊的緊密聯系,十一扇移門又象征著一個球隊的整體性。可以說,該劇整個舞美設計的要素之間既相得益彰,設計效果貼合情節內容,又內含深厚的集體象征意義。
足球本身具有極強的戲劇性,用戲劇呈現足球的戲劇性,可謂疊加了戲劇性的強度。在《致英格蘭》中,歷任英國首相如走馬燈似地小丑般登場,并且在各種復雜局面和情緒下踢飛了自己的“點球”。導演魯伯特·古爾德用“無球勝有球”的表現手段,表達了以球運昭示國運的潛在意義。
直面心魔:從“學會如何贏”到“學會如何輸”
英格蘭自1966年本土世界杯后再無世界大賽冠軍入賬,世界杯的最好成績僅止步于第四名,以至于被中國球迷笑稱“三喵軍團”。不可忽視的是,作為現代足球的締造者和現代職業比賽的創造者,英格蘭在世界足球版圖中從來都有自己的位置。而多年來,英格蘭常常敗倒于點球大戰,飽受球迷詬病,也成了其“心魔”。
在舞臺劇《致英格蘭》中,英格蘭從上半場的重拾自信到下半場的“打回原形”,編劇和導演還原了英格蘭隊現實遭遇。陷入西西弗斯般困境的他們,之前看似已解決的心理障礙又纏繞于身。球隊心理醫生皮帕直接道出了英格蘭無法擺脫點球的原因:是他們無法面對那一刻的恐懼。同時,皮帕也揭開了索斯蓋特的心結,她在劇中對索斯蓋特說,“你一直沒有離開那個點球點,你仍然在那里”。1996年德國歐洲杯半決賽,由于索斯蓋特的點球失誤斷送了英格蘭的冠軍之路,這是他職業生涯無法抹去的印記。不僅是索斯蓋特,點球也是橫亙在英格蘭足球面前的一座“大山”,2018年之前,英格蘭從未在點球決戰中取得勝利。這是英格蘭足球歷史極不光彩的一段記憶,在編劇格拉漢姆的二度呈現中,點球是他們走向成熟的關鍵之處;走出過去不光彩的記憶、走向主罰點球位置從容的自己是每個英格蘭球員證明自己、消除心結的唯一方法。在索斯蓋特的帶領下,2018年俄羅斯世界杯8強賽中英格蘭點球戰勝哥倫比亞,終破除了這一“心魔”。
在舞臺劇《致英格蘭》中,各界人士和球迷三五登場,從之前的“戲虐”到認可如今英格蘭的表現,觀眾都驚呼“這支英格蘭隊和之前不一樣,他們不再恐懼,他們在享受比賽”。這一次,他們做到了“學會如何贏”。NT Live高清影像的畫面可以使觀眾更直觀地感受比賽過程中球員內心的波瀾,不僅能夠放大球員在主罰“點球”時的緊張情緒,更能全方位展示球場中球員們流動的跑位,提升了足球運動的魅力,進而彰顯出足球運動的美感。
2021年,英國本土舉辦的歐洲杯再次將英格蘭推向舞臺中心,英國媒體的關注和球迷的期待讓索斯蓋特和他的英格蘭陷入了一種保守的心態。英格蘭雖然一路“殺進”了歐洲杯決賽,但是三個年輕球員接連罰丟點球導致東道主英格蘭沒有實現“讓足球回家”的夙愿。心理醫生皮帕一針見血地指出英格蘭的癥結所在:“問題不是出在球場,而是球員的心態。”從“學會如何贏”到“學會如何輸”,英格蘭依舊要不斷錘煉心態。然而,歷史依然會上演驚人相同的一幕,英格蘭注定要歷經與點球的糾纏。隊長凱恩在2022年卡塔爾世界杯四分之一決賽罰丟點球,英格蘭結束了本有所期待的世界杯征程。從未在大賽罰失點球的凱恩沮喪的同時更多的是釋懷。經歷這次大賽的過程和心態的調整,主帥索斯蓋特和隊長凱恩對點球的理解又上升了一個臺階。
舞臺劇《致英格蘭》將英格蘭足球與點球的記憶構成一種歷史與現實的關聯。德國社會學家阿萊達·阿斯曼指出,“藝術成了在一個已經消除了記憶的世界中最優秀和最后的記憶媒介。”美國戲劇理論家馬文·卡爾森也認為:“藝術區別于其他意識活動的主要特征在于它特殊的構造方式,即藝術作品是作為一種引發闡釋的活動或題材被創造出來的,也就是說,藝術作品引導觀眾以這種方式與之互動。這種互動主要以過往對類似活動或題材的體驗,即以記憶為基礎。觀眾處理模式的繪畫、音樂、書籍、戲劇時采用的重要方法正是來自他們以前體驗過的各種各樣的藝術作品。” 在本劇中,編劇選擇以“點球”記憶作為表現英格蘭轉變的背景故事,恰是最有說服力的,也符合觀眾的期待視野。“點球”既是足球場中最緊張刺激的時刻,又是最吸引觀眾的目光的。“點球”于比賽是球場中最屏住呼吸的一刻;于舞臺劇是劇場燈光照耀的焦點;于英格蘭本身又是屬于其最獨特的記憶,三者交織在一起更加充滿懸念和戲劇張力,也更緊密地與觀眾形成戲劇內外的“互動”。本劇將歷史和現實的真實進程進行聯結,記憶在這里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回憶,而是增加了更多當下的成分。
同時,馬文·卡爾森對于“戲劇中的重述”的研究注意到,“所有文學文本都會將已經存在的和已被閱讀的其他文本元素交織起來,進行重述和回憶,但戲劇文本似乎更為自覺地意識到了這種過程,也更為深刻地受到了以前的文本的影響。與其他文學形式相比,戲劇似乎更多地重述對公眾具有特定宗教、社會或政治意義的故事。” 他又強調,“所有的戲劇,都作為一種文化活動與記憶有著深入的聯系,且都會受到重述的影響。作為一種經久不衰的社會習俗,戲劇幾乎總是通過在同樣的場合、同樣的空間中把同樣的身體(舞臺上和觀眾中的)、同樣的物質材料聚集在一起,來強化一種影響和幽靈出沒”。馬文·卡爾森所說的戲劇受到重述的影響,在《致英格蘭》中,戲劇不僅受其影響,而且將“重述”構成的影響與現實的真實有效地結合在一起,更加突出了戲劇呈現記憶的獨特力量。
結 語
沒有第三幕的《致英格蘭》旨在需要英格蘭自我書寫下一段故事是什么?2024年7月新上任的英國首相基爾·斯塔默會給英國政壇帶來怎樣的變化?沒有索斯蓋特的英格蘭隊未來將會何去何從?編劇沒有繼續講下去,國家的榮耀和個人的命運都交給未來演繹,也賦予了觀眾更多的想象。是足球遇上戲劇,還是戲劇遇上足球?顯然,在舞臺劇《致英格蘭》中,這二者相互交織,并恰當地連結了過去、當下與未來屬于英格蘭和英格蘭足球的記憶與期待。
(作者為上海戲劇學院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