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2000年第3期刊發了我的一首詩作《結束的鋼琴之夜》,這首詩是我1998年寫的,那年我二十八歲,停寫詩歌已有三年了。從1995年開始,我模模糊糊地覺得,寫詩不能單純依靠讀詩,其他文體更為重要。我把閱讀重點放在詩歌之外的文史哲上面。那三年還使我形成了一種堅決的意識,那就是任何一個詩人只寫詩歌的話,他的寫作取向將是非常單薄的。對語言精練的詩歌來說,如果連普通的千字文也寫不好,就談不上對語言有真正的認識。說得再深一點,詩歌有時能用小聰明或晦澀藏拙,但面對一篇必須清晰表達的文字,很多只寫詩歌的寫作者往往就露了功力不夠的餡。
1998年,春節剛過的一個晚上,我坐在床頭看書,不知怎么,一次去聽音樂會的場景化為一股久違的寫詩沖動涌現上來,我隨手在筆記本上寫下了“我也會突然想起一些朋友/活著與死去的,都在奇異地走動/他們的聲音,在連續后中止/他們消失的臉,會冷不防凸現”這四行詩句來。我當時就覺得,如果能完整地寫下這首詩,它將是我區別以往的一首詩,于是我從頭寫起,在這段后面加寫三段,卻怎么也寫不下去了,在“他們消失的臉,會冷不防凸現”之后,下面的將是什么呢?詩歌擱淺了。但我知道,這首詩是必須完成的,不管花上多少時間。
在接下來的兩個月里,我時時把這首詩拿出來,不斷地想續寫下去。終于有一天,下一段的第一行出來了,我很興奮地寫下“更長的時間里,我停步,一個人回頭”。但回頭又會怎樣?詩歌再次被卡住,我不得不再次放下,這一放又是兩個月。當我再次把它拿出來時,這一段的后面三行出來了,但寫完這三行后,思緒又一次停頓了。我知道,還差短短四行這首詩就可以完成,但這最后的四行偏偏不肯從筆尖下出來。在以后的一段時間,我總是把它拿出來,不出聲地在心里念著它,直到有一天,最后的四行現出了影子,我不去想出來的是什么,趕緊把那個影子寫下來。詩歌算是寫完了。在抽屜里放了一天后,我仔細讀了最后四行,對它進行了語感上的調整,我終于覺得滿意了,但我知道,它還有缺陷,但實在寫得太累,就原諒自己吧。那天晚上,正好詩友姜念光過來看我,我就把這首詩拿給他看,姜念光毫不客氣地說整首詩意境出來了,但最開始的兩段有些不知所云的意象。我真是尷尬,因為我自己也知道開始的兩段沒寫好,我以為別人看不出——但一首詩的好壞又哪有不被人看出之理?過了幾天,我再次把這首詩放在桌子上,用圓珠筆將前面兩段狠狠地劃掉,重新開始寫開始的兩段:
沒有人回頭,沒有人尋找
音符散盡的黑夜,已把鋼琴送到夢里
沒有人再去伸手,沒有人再去挽留
樂隊已經散去,到自己身體里靜止
當我從中退出,空蕩的樂池
聲音已經合上,我應當怎樣理解
應當怎樣說出,深夜徘徊的人
都是被自己趕到外面——
兩小時后,我寫完了,長吁一口氣,我知道,我用半年時間完成了一首我渴望完成的詩歌,我也知道,從這首詩開始,我的寫作會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在那之后,我的寫作忽然加速了。很多時候我會寫得很快,但我知道,我心里始終藏著一個緩慢的速度。這個速度在告訴我,要寫出一首詩其實非常非常困難,沒有什么作品可以輕而易舉地完成。對我來說,整整半年時間就花在這二十八行上面,它讓我很深地體會到寫作是何其艱難?!叭菀椎脑?,艱苦地寫”,其實前人早就把這個道理告訴后來者了,沒有任何理由對其視而不見,更不可聽而不聞。這“艱苦”二字也在告訴我,對自己詩的任何一行甚至一詞一字,如果不能過自己內心那一關,永遠不要抱著原諒的態度——騙不了自己的,也不可能去騙讀者。
現在,離我寫下這首詩又過去二十多年了,我的詩歌觀念和那時已有了很大不同,但這首詩我始終看重,它讓我切身體會到,有一種寫作,它的難度需要你怎樣去克服;特別是詩歌,你面對的是一行一行的語言,你絕不能在哪一行上掉以輕心——詩的每一行都具有一種強烈的所指。你能否將“所指”變成“能指”,需要在動筆寫下一行詩歌之時,對寫下的每一行盡可能保持每一行的硬實,它是詩人應該走向的詩歌內核。
這種走向,也是我今天對詩歌的認信方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