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兒抗挫力培養：家園社共筑成長防線

請結合當前教育實踐，闡述您對“抗挫力”的理解，并詳細分析抗挫力對幼兒成長與發展的具體價值和意義。近年來，脆弱青少年兒童的現象日益凸顯，針對這些現象，大家呼吁從小培養幼兒的抗挫能力，您如何看？

袁秀芳：挫折的心理學定義是當個人從事有目的的活動受到障礙或干擾時所表現的情緒狀態；而抗挫能力則是個體遭受挫折和失敗后，抵御挫折和適應挫折的能力。抗挫能力差的人，經常處于失望、痛苦、沮喪及不安等消極情緒狀態，從而給人體帶來實質性的傷害。

常言道：“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也就是說，生命的每一段征程，都要經歷各種不如意和坎坷，無論男女老幼。但“花好”和“花謝”本是自然之常態，“如意”與“不如意”也是人生之常態，共同構成了人世間的姹紫嫣紅和豐富多彩。可惜，當下眾多青少年兒童只能享受生命的美好，卻無力面對一些小小的挫折，由此極端事件不斷發生。例如，某西部城市一個9歲的小女孩，因為無法在規定時間內完成作業，留下“為什么我干什么都不行”和“媽媽對不起，這是我的決定”兩張紙條后，毅然從15樓跳下，付出生命的代價。一個家庭從此失去幸福和睦。有關統計數據表明，目前我國兒童心理問題的發病率為12%～16%，患有心理疾病的兒童為2%左右；32%的中學生存在不同程度的心理健康問題，超過1%的兒童存在重度心理疾病（病患隨時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孩子是家庭的未來，亦為國家和社會的未來。這些觸目驚心的數據，動搖的不僅僅是一個個家庭的希望，也是國家和社會發展的根基。在幼兒園里，脆弱的“玻璃心”兒童也比比皆是，“我不能輸”“我不喜歡批評”“一切必須如我意”，如若不然，輕則情緒低落郁郁寡歡，重則哭鬧不止或暴跳如雷發脾氣，造成親子關系、師幼關系和同伴關系都異常緊張。

幼兒園階段，雖然因抗挫能力差而產生的極端事件相較中小學較少，但幼兒園是人生的開端和奠基階段，必須引起重視。著名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研究認為：“個人童年期的生活經驗在成年期的人格發展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著名教育家蒙臺梭利也指出：“生活最重要的時期并非大學時代，而是人生之初，即從出生到六歲這一階段。這是因為，這一時期正是人的潛能、其最偉大的工具，本身開始形成之時，不僅僅是智能，人的所有心理能力亦然。”所以，我們應當秉承終身教育的理念，從小培養幼兒良好的心理品質，為其人生開啟一個美好的開端。從小培養幼兒的抗挫能力，不僅能促進兒童身心快樂健康發展，亦可以促進家庭安寧幸福，還將促進社會和諧有序良性發展。功在當下，利在未來。

抗挫力的培養離不開“挫折事件”。可是，很多幼兒園為了“安全”而不得不扼殺幼兒的“冒險”和“挫折”，人為地制造了“溫室效應”，嚴重阻礙了幼兒成長過程中的主體性發展。您怎么看待這些現象及其原因？

袁秀芳： 《3～6歲兒童學習與發展指南》在“說明”部分指出：“幼兒的學習是以直接經驗為基礎，在游戲和日常生活中進行的。要珍視游戲和生活的獨特價值，創設豐富的教育環境，合理安排一日生活，最大限度地支持和滿足幼兒通過直接感知、實際操作和親身體驗獲取經驗的需要。”《幼兒園教育指導綱要（試行）》明確要求，幼兒園要為幼兒“提供自由活動的機會，支持幼兒自主地選擇、計劃活動，鼓勵他們通過多方面的努力解決問題，不輕易放棄克服困難的嘗試”。這些都說明學前期兒童的學習具有獨特性，不是通過書本和記憶等抽象符號獲得的，也不是通過說教來完成的，而是通過實際操作和親身體驗與周圍環境互動，即幼兒在主動探索周圍環境的過程中學習。這已然是當下所有幼教工作者的共識。幼兒園應在國家政策引領下積極貫徹、組織課程改革實踐。

挫折教育亦如此，需要幼兒在“挫折事件”中通過親歷體驗而獲得經驗知識，習得能力技能，所謂“人教人教不會，事教人一教就會”。但有些幼兒園由于對安全問題的過度擔憂，“一刀切”地禁止幼兒參與“冒險游戲”和獲得“挫折體驗”，將幼兒保護在成人的“羽翼”下，圈養在人為制造的“溫室”當中。究其緣由，一般有如下兩點：1.功利性教育所致：社會和家庭對幼兒園的安全問題強烈關注，幼兒園為了避免出現負面事件，人為地制造“絕對安全”的環境。2.學前教育專業性缺失所致：幼兒園教育團隊專業性不夠，無法理性理解分析冒險游戲、挫折教育的風險識別與評估，更無法根據風險識別與評估科學組織教育活動。教育的本質是培養人，培養全面發展的人。我國學前教育的基本任務是促進學前兒童全面和諧發展，為兒童一生的發展打下良好的基礎，為國民素質全面提高打下良好的基礎，指向人的發展。幼兒園此種因噎廢食式的“規避安全事故”， 看似在“保護兒童”，實則扼殺了幼兒學習的機會和權利，侵犯了兒童的權益，是只關注眼前利益、不負責任的行為。

教師在培養幼兒挑戰與冒險精神時，常面臨哪些誤區和問題？如何正確理解和評估挑戰與冒險精神在幼兒成長中的價值？

袁秀芳：隨著學前教育改革的不斷深入，我們在觀念上逐漸認識到幼兒是在與外界的相互作用中進行學習的，幼兒在多樣化的活動中運用多種感官不斷獲得新經驗。幼兒園越來越重視戶外游戲，其中“冒險游戲”作為一個新穎的理念，“安吉游戲”“利津游戲”等新實踐不斷沖擊著我們的教育理念，推動我們重新對“冒險游戲”和幼兒挑戰與冒險精神培養的價值進行評估與認識。

首先，冒險性游戲是人類進化中自然適應過程的結果，兒童通過冒險性游戲不斷調節恐懼的體驗和適應恐懼情境，從而發展應對危險的心理機制，這是人類幼態持續的一種體現。其次，兒童個體通過嘗試體驗冒險游戲，不斷積累經驗，應對風險的能力逐漸提高，恐懼反應逐漸減少，隨之增強的是成功后的喜悅與快感，有效地促進了兒童的抗挫能力和勇敢品質的養成。最后，冒險游戲涉及較多運動和身體的刺激，有助于兒童身體素質的發展；同時，兒童在冒險游戲的過程中學習調節和控制自己的行為和表達，是兒童與同伴社會關系發展的有效途徑。因此，冒險游戲是兒童興趣和發展的需要，是兒童天生的渴望需求。

目前，幼兒園冒險游戲及幼兒挑戰與冒險精神培養的價值在行業內逐步被認同、接受。但在實踐過程中常常會出現三種誤區與問題：一是上述所言的扼殺與壓制，把幼兒圈養在經過成人篩選、凈化的游戲空間里，冒險和挑戰性幾乎消失，缺乏趣味性和發展性，使得幼兒的游戲成為無效游戲。二是輕率與冒進，一方面體現在器械的選擇投放的依據上，幼兒園不是根據本園兒童的實際，提供適宜的、接近幼兒“最近發展區”的場地和設施設備，而是把市場流行或者其他幼兒園的場地布置和器械設備作為標準；另一方面體現在放縱放任幼兒的游戲，既未提供適當的風險評估和相應的限制，又無示范安全進行游戲的途徑與方法，任由兒童莽撞且沖動地進行挑戰與冒險，從而發生安全事故。有關數據顯示，在游戲場上發生事故的影響因素中，最常見的危險不是冒險本身或所提供的游戲器械，而是兒童魯莽和沖動的行為。幼兒園組織開展戶外冒險游戲，所提供的器械和場地需要經過科學的風險評估，讓兒童一次次地體驗“小危險”，學習解決“小危險”，慢慢才得以避免“大危險”。三是過度干涉游戲，教師所組織的游戲并不是遵循游戲精神，以發展幼兒冒險和挑戰精神，促進其快樂成長為目的，而是制訂繁雜的規則，以競賽為主，使得兒童自主探索的空間缺失。上述三種誤區與問題其實都集中體現了相關幼兒園的課程設置與培養目標以成人功利性追求為導向，忽視幼兒為本的教育內核，最終犧牲的是幼兒學習與發展的機會與權益。

在確保安全的前提下，您認為幼兒園可以采取哪些創新策略，為幼兒提供適度的挫折體驗？

袁秀芳：挫折具有三要素，即挫折情境、挫折認知和挫折反應。挫折情境是指人們在有目的的活動過程中，產生挫折的情境狀態或條件，有可能是人或物，也有可能是自然和社會環境，是外在客觀的；挫折認知是指人們對挫折情境的知覺、認識和評價，是內在主觀的；挫折反應是指人們在挫折情境下所產生的各種情緒和反應，也稱之為挫折感。挫折反應是直接對個體產生傷害的因素，是三者之重。挫折情境只有被主體意識到時，才能產生挫折反應；同時，主體對挫折情境的意識程度，也決定了挫折反應的性質和程度，即伴隨著主體的挫折認知，挫折情境和挫折反應并不成正比，同一挫折情境所引發的挫折反應性質和程度，會因為主體的挫折認知而產生差異。如若主體對挫折情境意識不強烈，或者說主體覺得不當回事，那么挫折反應就有可能不產生反應或者只有輕微反應；反之，主體對挫折情境意識強烈，那么就會產生強烈的反應。正如大作家巴爾扎克所說，“世上的事情永遠不是絕對的，結果完全因人而異。苦難對天才來說是一塊墊腳石，對能干的人來說是一筆財富，而對弱者來說是一個萬丈深淵”。

因此，挫折三要素的核心是挫折認知，幼兒園抗挫能力培養即幼兒良好的挫折認知培養。但幼兒期挫折認知的培養，絕不能是說教，而是要遵循幼兒的身心發展規律，將教育滲透于一日生活和游戲當中，正面引導，給予積極鼓勵，激發其主動性，喚醒其主體意識，以促進其抗挫力自然發展。

第一，提供真實自然的機會，讓幼兒認識挫折是生活的常態。在幼兒園一日生活中，挫折情境無處不在，如無法完成任務、與同伴產生紛爭、游戲失敗等，不能因害怕孩子“受傷”而粉飾太平，或替代完成，或不實表揚；也不需要為了挫折教育而人為地制造挫折，對孩子進行所謂“憶苦思甜”的苦難教育。讓孩子在真問題中學習正確認知和解決問題的能力，同時認識到所謂“挫折”是每個人生活和游戲中的本來存在，無須焦慮與抱怨。

第二，提供適度的挑戰，讓幼兒認識到挫折是可以戰勝的。“跳一跳，摘果子”是設立教學目標的最佳狀態，也是心理學家維果斯基“最近發展區”理論的形象化詮釋。孩子挫敗感和情緒崩潰的主要緣由是成人不顧及孩子的實際，對其提出高期待和要求。在抗挫折教育中，我們要學會根據孩子的實際能力對任務進行分解，循序漸進地慢慢提升要求，讓孩子每一次都能通過“跳一跳”而“摘到果子”。隨著成功抵抗挫折，孩子的自信心獲得提升，所謂困難和挫折自然就沒什么了不起，達觀樂觀的生活態度也得以培養。

第三，提供充足的時間，讓幼兒提升應對挫折的主體意識。俗話說：“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我們給予的所有幫助，需要孩子通過自己主觀能動性的加持，才能有效發揮作用。因此，當挫折情境出現時，給孩子留足時間，讓孩子獨立思考，尋求解決的方法，而不是急于幫助其解決；當挫折反應出現時，給孩子留足時間，讓孩子獨立消化挫敗感，而不是無縫銜接地給予安慰安撫。耐心等待，讓孩子擁有充分的時間，靜靜地與自我對話，進行思維思考和心理調劑，積極建設主體意識及自我效能感，也是發展孩子獨立性的必備條件。

第四，提供情感支持，幫助幼兒學會在挫折中調節情緒。幼兒遭受失敗時，可能深陷自我否定，自我評價降低，造成自卑甚至自閉。因此，培養孩子的獨立意識，并不是當孩子遭受挫折時，簡單粗暴地讓孩子獨自應對，還需要家長自始至終的陪伴，給予其溫暖和支持，幫助孩子學會在挫折中調節情緒，用積極的方式應對挫折，提升再挑戰的信心。首先，接納并共情孩子的情緒反應。弗洛伊德認為：“講出一切來，能減輕精神上的癥狀。”允許孩子有情緒表達，并認真傾聽感受和想法，表達理解和支持，而不是脫口而出的“那有什么啊”“你要勇敢一點”的不耐煩。其次，充分肯定用語言交流表達感受、尋找解決困難的辦法，明確不贊成通過哭鬧或發脾氣等消極的方式表達情緒。最后，鼓勵孩子獨立思考解決方法，適時幫助其分析失敗的原因，提出中肯合理化的建議，提升其再嘗試的成功率，不斷嘗試后享受成功的喜悅是孩子勇往直前的最大內驅力。

第五，提供榜樣效應，激發幼兒積極面對挫折的動力。模仿是兒童與生俱來的行為，是幼兒重要的學習方式之一。正如英國教育家洛克所說，“幼兒的舉止大半是模仿得來的”，榜樣可以把抽象的認知概念和行為準則具體化，具有強大的說服力和感染力。在幼兒挫折教育過程中，榜樣能具體形象地提供良性樣板，啟發孩子主動模仿按行為準則行事，其教育作用是不可替代的。首先，作為孩子最親近的人，身為啟蒙教育者的我們及家長是他們最直接的模仿對象，我們的言談舉止、待人接物是他們最直接的行為參照。我們要樹立“言教不如身教”的正確教育觀，在共同生活的過程中，嚴格要求自己以身作則，潤物細無聲地將我們努力的樣子、樂觀向上的生活態度、永不言敗的精神映入孩子的眼中，鐫進孩子的心里，指引孩子自然而然地仿照和仿效。其次，孩子們天生就喜歡聽故事，我們可以擷取古今中外經典的有關勇敢克服困難、積極追求人生目標的人物故事。例如，我國古代神話故事《精衛填海》《大禹治水》，國外寓言故事《烏鴉喝水》《龜兔賽跑》，當代科學家故事《愛迪生發明燈泡》等，還有為國爭光的優秀運動員孫穎莎、全紅嬋等。通過故事的傳遞，讓孩子們在聽故事中產生“角色代入感”，從而激勵他們努力向優秀人物學習，激發其積極勇敢面對挫折的動力。

幼兒抗挫能力培養最終指向心理韌性的形成，心理韌性指個體在面對生活中的壓力、挑戰或逆境時，能夠保持積極的態度、快速恢復和適應的能力。生物學家達爾文提出了眾所周知的論斷：“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心理學家達科沃斯通過大量研究和調查發現，決定一個人是否成功的最重要因素，不是智商，不是情商，不是人脈，不是天賦，而是心理韌性。在人工智能時代的當下，AI技術的快速發展造就了社會的高速發展與變革，人們的生活節奏不斷加快，壓力也隨之劇增。無疑，只有那些擁有強大的適應性與韌性（心理韌性）的人才能支撐自己從容應對這個時代的機遇與挑戰，讓自己走得更遠，走得更久，直到最后。

家長和社會在幼兒抗挫力培養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但往往存在認知差異和行動障礙。幼兒園和教師如何有效引導家長正確認識抗挫能力的價值？

袁秀芳：家長和社會在幼兒抗挫力培養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尤其是家長。作為孩子的第一任老師且終身老師，家長的責任更是重中之重。

分析兒童的抗挫能力差的成因，其中不乏許多內部原因，如認知水平相對較低，生活經驗缺乏，對事物的認識多停留于表面，無法感知內部聯系，或者對事物的判斷多依賴于成人的定義，遇到挫折無法獨立解決。幼兒的情感發展尚未獨立，激烈的情緒表達是幼兒面對挫折時的直接反應。幼兒道德認知發展正處于初級階段，對事物的關注在于行為與自身利益的直接關系，無法涉及他人，遭遇挫折容易陷入崩潰，不能調節排解。一般來說，這些都屬于學前兒童年齡特征的正常體現，按照自然方向發展。隨著年齡的增長，兒童的各方面機能逐步發展，抗挫能力也會隨之逐漸增強，并不會對學習和生活造成實質性影響。大多數“玻璃心”脆弱兒童并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由于外部因素，特別是與家長不當的教養方式息息相關。

隨著社會的發展，人們的家庭經濟相對富裕，在“再苦不能苦孩子”的傳統價值觀影響下，家庭對孩子傾囊相授，可惜用力過度的愛常常成了孩子發展的枷鎖，家庭教育導致幼兒“敏感易碎”。家長教育的誤區有：1.家長對兒童寄予“不切實際”的期許和要求。很多家長將自己無法實現的人生目標強加于孩子身上，而不顧及孩子的真實意愿和實際能力，孩子不堪重負，沮喪不安，焦慮崩潰。例如，被家長強迫練琴而自殘的兒童比比皆是。2.家長對兒童“不由分說”地包辦替代。家長生怕孩子吃苦，對孩子的生活大包大攬，特別是“421家庭模式”或隔代親家庭，這樣的孩子因為失去很多學習的機會，能力相對較弱，而且性格任性自私，以自我為中心，稍不如意就大吵大鬧。3.家長對兒童“沒有底線”的夸獎與稱贊。我們提倡正面教育，恰當的表揚和欣賞可以增強幼兒的自信心，但不是不分場合狀況，隨口而來的“寶寶最棒”“寶寶最厲害”等過度夸張且蒼白的夸贊。這樣會使孩子變得自大，無法正確認識自己及事物的是非對錯，不能正確認識成敗，只能贏不能輸，只能接受表揚不能容忍批評。

此外，據有關學者研究，幼兒抗挫能力與父母陪伴、親子關系、情感分享均呈顯著正相關，這也從另一方面說明了家庭是幼兒抗挫能力培養的重要場所。因此，我在此呼吁幼兒園與家庭建立良好的家園合作關系，攜手共同培養孩子的抗挫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