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女性觀的文學想象

彼得-安德烈·阿爾特在《卡夫卡傳》中提出，文學確立了卡夫卡一生的脈絡。不僅如此，卡夫卡的文學與生活相互影響，密不可分，以至于文學甚至成為他生活的預言。如果說絕大部分作家是以文學模仿生活，那么卡夫卡則是以生活模仿文學。比如，以訂婚為主題的短篇小說《判決》就預示了卡夫卡與菲莉斯·鮑爾的關系。再比如，以傷口為主題的《鄉村醫生》似乎是卡夫卡肺結核突然發作的預兆。對于卡夫卡來說，生活與文學的界限是模糊的，他會把生活中的觀念植入筆下的故事，甚至讓文學成為生活的指引。鑒于卡夫卡“讓生活模仿文學”，同時又用“文學解釋生活”的特點，本文從他生命中的重要女性切入，探究卡夫卡獨特的女性觀念及其充滿隱喻的文學表達。

一、散落的母親形象

“永遠的兒子”是研究者給予卡夫卡的標簽，在不長的一生中，這個“永遠的兒子”從未離開過“布拉格母親的小爪子”。他對母親的情感非常復雜，夾雜著眷戀、不甘與埋怨。童年時期母親因忙于店鋪的生意長時間忽視卡夫卡的成長，以至于年近四十的卡夫卡還要在寫給父親的長信中表達對母親或顯或隱的譴責。在卡夫卡的生命中，母親并不是其堅定的支持者。大部分時間，母親和父親站在一起，正如卡夫卡所埋怨的那樣，母親不是他獨立、持久的精神力量。在家庭這個“戰斗”主題發生的場域中，卡夫卡從未取得勝利。因此，讓母親的形象走進文學世界，也可視為他“收復失地”的想象性補償。

母親的文學形象散落在《判決》《變形記》《鄉村醫生》和《失蹤者》四部小說中。在《失蹤者》《判決》中，卡夫卡將母親的形象“鏡像化”，她們并未正面出現，而是分散在家庭照片、故事人物的言說或者對往事的回憶中。《失蹤者》中的卡爾總是回憶起母親充滿溫馨慈愛的畫面，行李箱中的每一件物品都在訴說著母親對他的關愛。然而，這位母親卻無法改變父親流放兒子的決定，卡爾走上了一段不斷失去母親的旅程。當他遺失了父母的照片時，卡夫卡以隱喻的形式告訴我們，卡爾最終被迫切斷了與母親的最后聯結。在“失蹤者”的艱難旅程中，他從此淪為真正的孤家寡人。《判決》中，已故母親的照片遍布父親的房間，以這種方式，卡夫卡暗示讀者，即使“母親”已經去世，她也只能屬于父親。《失蹤者》中的卡爾不斷失去母親，《判決》中的格奧爾格也同樣在失去母親。

在《鄉村醫生》和《變形記》中，母親真正參與了情節的推動。《鄉村醫生》中的母親雖然怪異但不乏溫情。《變形記》中的母親，即使作為家庭權力系統中的被支配者，也總是試圖對抗暴力、冷酷的父親和愈加“男性化”（權力化）的女兒，以保護變成甲蟲的兒子。盡管小說最后，母親不得不聽從丈夫與女兒的安排，與“甲蟲”做切割。“闔上眼睛”的動作飽含深意，它暗示母親切斷了與格里高爾的聯系。顯而易見，即使卡夫卡在文學世界想象性地嵌入母親的形象，這個世界中的“母親”依然無法始終站在“兒子”一邊。卡夫卡的批判在于，人類的自然情感最終也要被納入權力支配的系統。他在生活世界中失去的，在想象性的文學世界中仍會失去。因此，卡夫卡筆下荒誕奇異的故事恰恰反映了生活，藝術真實比生活真實更真實。

二、奧特拉的性別隱喻

童年時期母親的缺位導致卡夫卡成年后一直需要心理補償，他的妹妹奧特拉成為卡夫卡理想的“代理母親”。對于這位“代理母親”，卡夫卡令其進入自己的文學世界并給予她復雜的文學變形及社會隱喻。在《變形記》中，格里高爾的蟲變可視為情節上的突轉，本處于家庭權力系統邊緣的葛蕾特因此迅速占據了本屬于格里高爾的位置。在這個照顧者-被照顧者、施予者-被施予者的位階轉換中，葛蕾特成為“男性化”的代理母親。格里高爾與葛蕾特的身體力量因權力的轉移而呈現出此消彼長的狀態，蟲變的哥哥愈弱，“男性化”的妹妹愈強。故事的結尾展現出“死亡”與“新生”的二元對立，格里高爾的死亡成就了葛蕾特的新生，妹妹在哥哥衰朽的軀殼中破土而出。不僅在身體力量方面，在精神方面，葛蕾特也顯示出急劇增強的男性化傾向，其權力欲、排他性、威脅性不斷膨脹。在家庭內部，妹妹轉變為同父親一樣的支配者，她通過壟斷“甲蟲”與家人的聯系，確立自身的權力地位。她操控“甲蟲”的飲食、房間物品等，不斷否定格里高爾的“人性”，強化他的“動物性”。最終，她與父親合力把格里高爾推向死亡的深淵。與葛蕾特精神及行為層面的“男性化”轉變相反，格里高爾以蟲變的方式完成了“女性化”的轉變。從外形到心理，他的孱弱、感性更加凸顯了葛蕾特的強悍、理性。在卡夫卡筆下，變形的不僅是格里高爾，葛蕾特也在變形。這種變形超越身體與家庭，直擊性別與權力。這里，我們可以觀察到西方持續兩千多年的“單性模式”：性別不僅是生理上的差異，更是社會權力的表征。男性化意味著權力地位的上升，女性化則意味著權力地位的下降。《變形記》中，蟲變的格里高爾從男性轉變成“女性”，葛蕾特則由女性轉變成“男性”。家庭秩序、社會秩序均由“男性”維護，所以父親和葛蕾特代表家庭，同時代表外部世界，共同判處了格里高爾的死刑。

三、非血親的文學表達

對于非血親關系的女性，卡夫卡通過藝術變形給予她們更加廣闊的舞臺。卡夫卡創造了一類具有暗黑色彩的女性形象，他的靈感來源于時代風氣和自身成長過程中形成的偏見及成見。這種女性形象在世紀之交的許多作家（如斯特林堡、韋德金德、奧托·魏寧格爾）筆下都有極為相似的表達。卡夫卡超越同時代作家之處在于，他以更多的筆墨刻畫了另外一類具有光明色彩的女性形象。這些具有技術專長的年長女性或受過教育的青年女性成為卡夫卡筆下進步女性的代表。

《失蹤者》是一個比《美國》更合適的名字，因為整部小說可視為卡爾不斷垂直下落、不斷失去合法身份的過程。他不得不在四處碰壁中被迫理解社會、理解規則。“西方飯店”的女廚師長成為卡爾的“代理母親”與“引導者”，她不僅給予卡爾情感層面的照料，更熱心地提升他的職業技能。正如有學者指出的，女廚師長就像狄更斯筆下《大衛·科波菲爾》中的“辟果提”，不僅接納陷入絕境的卡爾，更是培養、提升他。她信任卡爾，引導他接觸飯店管理中更多、更重要的事務性工作，以期助力卡爾事業上的垂直上升。盡管小說最后女廚師長被迫將卡爾辭退，但她還是熱心為卡爾謀取生存下去的機會。與總管、門房班長這些摧毀者相比，女廚師長是卡爾離開母親后唯一一位給予他無私幫助的年長女性。當《失蹤者》中父親般的摧毀者斷絕了這個年輕人的所有出路時，引導者卻展現出寬厚包容，竭力引導年輕人免于走入歧途。

長篇小說《訴訟》中的畢斯特納小姐是另一位具有光明屬性的女性。她也是銀行高級經理約瑟夫·K陷入莫名審判后第一個求助的對象。雖然與約瑟夫·K并不熟悉，但她仍愿意為其提供法律援助。可以想象，如果沒有因為誤解而與之失之交臂，約瑟夫·K的悲劇命運也許可以改寫。卡夫卡所處的時代，女性平權運動方興未艾，因此他在這個文學人物身上展現了對于新女性的定位：受過教育、修養良好且能夠自食其力的職業女性。如果說短篇小說《判決》是獻給第一任未婚妻菲利斯·鮑爾的禮物，那么長篇小說《訴訟》中的畢斯特納小姐則是卡夫卡對職業女性菲利斯·鮑爾的致敬。中產階級出身的菲利斯·鮑爾并未將自己定位為家庭婦女，她具有強烈的進取精神，入職僅三年就從速記員、打字員升職為執行經理。與同齡青年女性相比，她在事業上非常成功。她業務嫻熟，穩重務實且冷靜自持。這些優秀品質符合卡夫卡對于轉型期新女性的想象。對于女性，卡夫卡固然有著時代影響下的偏見、成見，但也同樣有著不同尋常的見解。在他的世界中，女性的天空并不總是低垂的，他非常尊重、欣賞受過良好教育的職業女性。《變形記》中，哥哥格里高爾在蟲變前鼓勵妹妹葛蕾特通過教育提升家庭地位及社會地位，他拼命工作正是為了給妹妹提供充裕的教育基金。教育改變命運的信念深入骨髓，即使遭遇哥哥變成甲蟲，葛蕾特仍然堅持提升職業技能以便未來能夠謀求更加理想的職位。文學與生活相互影響，生活中的卡夫卡也積極引領妹妹們的文化生活，更是大力支持最小的妹妹奧特拉進入農校進修并在畢業后開辦農場謀生。他還鼓勵未婚妻菲利斯·鮑爾到移民子女學校做兼職教師，常常同她討論各種先進的教學方法及教學內容。卡夫卡的另一位“書信愛人”密倫娜同樣是一位職業女性，她堅毅果敢，即使到碼頭做苦工也從未放棄寫作的職業理想。她是《司爐》的第一位捷克語翻譯者，并陸續將卡夫卡的多篇短篇小說譯成捷克語，譯文水平得到卡夫卡的認可。在生命的后期，長達兩年多的時間里，卡夫卡頻繁與密倫娜通信，向她傾訴自己的思想、情感與困惑，更是在臨終前將日記與《城堡》手稿托付給她。密倫娜之于卡夫卡，不僅是一名女性，更是一位才華橫溢、值得信賴的朋友。

四、結語

在生活的指引下，卡夫卡在文學世界中塑造了豐富多彩的女性形象。這些女性形象既包含了對童年生活母親缺位的文學表達，又包含了時代引發的偏見、定見以及對于女性進步的不同尋常的見解。卡夫卡筆下具有光明屬性的女性形象，展現出人道與博愛的特質，她們追求知識與進步，這些女性形象閃爍的光芒其實就是卡夫卡思想的光芒。可以說，對女性人格的尊重、對女性理性力量的認識以及對女性教育的重視是卡夫卡留給我們最寶貴的思想遺產。

[作者簡介]盛百卉，女，漢族，吉林長春人，中國政法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為西方文論、文學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