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畫像是一種指向內在的獨特藝術形式,從早期凝視鏡像后塑造的自我形象,到現當代創作者通過多樣的表達方式表征自我,其形態演變映射著不同時代人的主體意識與文化觀念。本文以圖像學為方法論框架,圍繞繪畫風格語言與作品觀念表達的階段性發展,對西方美術史中的自畫像現象進行研究。當代自畫像實踐在突破畫框物質邊界的同時,也面臨著技術帶來的主體性危機。自畫像創作始終圍繞著主體與鏡像、真實與虛擬的辯證關系,其形式演變既受技術革新驅動,也在本質上反映著人類自我認知模式的演進。
一、 解讀自畫像藝術
通常而言,自畫像被定義為藝術家所繪制或雕刻的自我肖像創作,它作為一種獨特的藝術形式,指向人的內在世界。考察西方自畫像的演變歷程,可以發現,藝術家的創作活動始終圍繞著“自我”這一永恒主題展開。自畫像藝術不僅充分展現了藝術家的個性特征及創造力,還傳達了藝術家的藝術風格與理念。在創作自畫像時,畫家通過凝視鏡中反射的形象來塑造其藝術中的自我。自畫像將自我劃分為兩個層面:一方面,它是創作者面對鏡中自我時所進行的更深層次的自我闡釋,與畫家的精神狀態、情感取向緊密相連;另一方面,它也是藝術語言與風格形成的基石,是在特定文化背景和社會環境中生成的自我形象想象,實現了風格化的自我表達。隨著科技進步,自畫像超越了傳統的藝術表現形式,例如,攝影讓藝術家得以通過鏡頭創作“自拍肖像”。此外,影像復制、材料拼貼以及通過行為表達觀念等手法,均拓寬了自畫像的概念邊界。這些實驗性的方法使藝術家表現的自我呈現出開放和變化的特征。
自畫像將自我設定為創作的核心對象,實則是在將自我客觀化、對象化,創作主體與客體間產生了一種獨特的矛盾關系,而其中產生的異化為藝術創作提供了廣闊的空間。根據拉康的鏡像理論,嬰兒在鏡面中辨認出自身影像時,雖尚未具備完全掌控肢體的能力,卻已能識別并將該影像歸為自身所有,意識到自己身體的完整性。[1]鏡中鏡像的確認幫助兒童構建起對自我的初步概念,然而主體卻錯誤地將這一虛幻的“他者”鏡像強加于自我本體。這種源自人類早期認知機制的心理模式,為自畫像藝術提供了深層的創作動因。繪制自我形象的過程是對鏡像的二次轉譯,借助已被異化的主體認知進行更深層次的自我解構。在鏡像理論的框架下分析自畫像的本質,便會發現藝術家的真實存在、鏡中投影與畫布形象三者之間的復雜互動。
作為藝術史研究的重要方法論,圖像學理論對分析自畫像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圖像學旨在發掘并闡釋藝術圖像所蘊含的象征性意義,進而揭示圖像在不同文化體系與文明中的形成、演變過程,以及其所體現或隱含的思想觀念。
潘諾夫斯基在其經典著作中建立了圖像分析的體系,從解析畫面自然元素到內在核心意義的層次,其后期研究進一步將圖像的闡釋流程精練為描述、分析與闡釋三個維度。
二、美術史中的自畫像分析
(一)文藝復興時期自畫像:自我的理想化描繪
自畫像自文藝復興時期開始以一種藝術形式出現。文藝復興作為一場思想解放運動,強調人文精神的復興,呼吁人性的回歸,自畫像便是畫家形象再確認的過程,同時畫家也完成了從模仿上帝到凝視自我的轉變。這一時期的自畫像大多是畫家對自我鏡像的理想化描繪。
作為文藝復興時期自我肖像創作的革新者,丟勒通過對不同主題的創造性演繹,將個人形象轉化為充滿敘事張力的視覺文本。其跨越數十年的自我描繪序列,本質上是一部以畫筆書寫的藝術生命編年史。早在13歲時完成的自畫像中,精確的線條已勾勒出超越年齡的形體掌控力。創作于1498年的《戴手套的自畫像》尤其值得關注(見圖1)。畫面中人物以四分之三側面姿態凝視畫外,在微妙光影間凝固了某種存在主義式的猶疑。背景中隱約的山脈輪廓或許暗示著畫家穿越蒂羅爾山脈的旅途記憶,而胸前的明暗交界線則賦予肖像以時空交疊感。值得注意的是,畫面中的建筑構件——哥特式拱廊的垂直線與人物中軸線形成幾何對應,而交疊的雙手被皮質手套嚴密包裹。在那個時代,畫家仍被普遍認為是匠人的一種,丟勒畫中這種刻意設計的手部形態強調了非勞動化的特質,也是對藝術家身份的理想化宣言,從而完成了從現實身份到理想化自我形象的描繪。

(二)近代寫實主義自畫像:強調精神深度
近代,資本主義發展使社會各個領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畫家的創作題材不再局限于宗教范疇,而是更多地聚焦于現實與世俗生活,畫家也不再屬于社會地位低下的手工業工匠。在自畫像的表達中,近代畫家確立了強烈的主體意識,傾向于用寫實手法描繪更現實的自我。
倫勃朗創作于1659年的《自畫像》標志著其藝術境界的升華,利用空氣流動、光線變化及陰影的細膩視覺效果,激發內心深處與精神的共鳴,將人物內在深邃的精神面貌呈現于觀眾眼前。相較于早期作品,此時他以更克制的筆法踐行著其“要達到最偉大、最自然的表現力”的追求——大面積的深褐色背景將布滿皺紋的面龐襯托為精神燈塔,冷暖交織的“光學灰”在多層罩染中體現,粗獷的筆觸加強了厚重感。邊緣的虛實處理有著劃時代的飛躍:模糊的衣領輪廓與精準的眼神刻畫形成張力,讓觀者仿佛穿越時空直面畫家的靈魂。那些在光影間交織游走的微光,不僅暗示了平面圖畫中的空間建構,更是對人性深度的丈量。此刻,我們能夠體會到圖像學理論框架下“分析”這一層維度:這些特性的顯現,使觀眾得以深入理解人物的生活軌跡及心理演變過程。特征已超越了其原初的物質形態,促使觀者對作品具體的人文主題進行探討,從單純讀圖的時代邁向了詮釋圖像的時代。
(三)現代自畫像:構建自我符號
現代藝術家趨向于通過自畫像的形式主觀地表現個性化的符號自我。他們擺脫了表面的真實以及對鏡像的單純模仿,將畫筆化作手術刀,層層剖開外在表象,直指內心世界。凡·高用急促旋轉的筆觸將耳部傷口轉化為情感的投射;馬蒂斯以平涂的色塊重塑面部結構;畢加索將自我形象拆解為多視點的幾何切面;弗里達畫中千瘡百孔的身體,既是病痛的真實記錄,也是用超現實意象澆筑的生命寓言。
貢布里希說:“藝術家畫他要畫的東西,而不是畫他所看到的東西。”在現代藝術語言中,我們看到的是強烈的個性和自我訴求。20世紀中期以來,自畫像徹底突破了“形似”的框架。在弗朗西斯·培根的《自畫像的三幅習作》中,模糊的五官在玻璃框中扭曲流動,如同被暴力撕扯的面具,似乎讓觀者看到主體對其生活的世界做出的回應與批判,以及對其自身分裂的恐懼(見圖2)。弗朗西斯·培根通過破壞面部的完整性,揭示出現代人身份認同的破碎本質。20世紀眾多藝術家以獨特的藝術語言塑造個人肖像,這與傳統肖像的相似性無關,而是關聯于他們自身的造型符號。這種轉變標志著自畫像本質上的革新,自畫像已成為觀念的繪畫、觀念的造型。觀念性的自畫像是對傳統自畫像的否定,現代自畫像成為承載觀念的視覺載體。

三、數字時代的自畫像——當代藝術家的實踐
畫家莫里斯·德尼說:“繪畫,在你看到它們是一位女士或一匹馬之前,本質上是一塊按一定秩序分布顏料的畫布。”不論是草稿邊緣的線條框,還是帶有邊界的實體畫布,都是畫家構建畫面整體性的視覺策略。通過為作品增加外框,藝術家為觀眾創設了一個穩定的觀看窗口。
畫框如同儀式的門檻,區隔了世俗空間與神圣的藝術宇宙。這種物理邊界不僅限定了藝術世界的疆界,更通過預設的視覺秩序,搭建起連接畫家精神世界與觀眾感知的橋梁。在自畫像創作中,畫框的存在還延伸至觀念層面。藝術家在動筆前便已確立起完整的自我呈現方案,形象塑造、筆觸節奏等元素都在預設的框架內運作。當物質邊界的規整性與觀念框架的嚴密性相互疊加,自畫像就成為承載明確藝術意志的完整個體。
然而,當代數字技術的發展使自畫像的邊界開始消融:智能手機鏡頭取代了畫框,濾鏡與修圖軟件重構了顏料與畫筆的功能,自拍將自畫像的概念推向更開放的維度。雖然自拍照與自畫像共享自我表達的基因,但仍有區別——數字技術將自拍照生成簡化為“點擊—濾鏡—傳播”的瞬時操作,而自畫像仍須歷經“凝視—構思—繪制”的持續性創作。
技術的加速弱化了傳統藝術的沉思,催生出感官至上的現代性體驗。自拍者看似通過技術奪回形象塑造的權利,實則在用預設的審美標準覆蓋個體獨特性。這種轉型伴隨著凝視權力的讓渡:他人的關注成為自拍照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在這個環節中,凝視逐漸轉向外在,自拍者反過來成為被注視的客體,脫離了自我凝視的初心。[1]
當代藝術家的自畫像實踐卻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價值取向。與沉溺于技術美化的自拍不同,藝術家們通過影像復制、攝影拼貼、行為記錄等新媒介,將自我表達轉化為觀念實驗——此時的“自我”不再是被凝視的客體,而是可傳播、可交互的數字存在。20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辛迪·舍曼的《無題電影劇照》就已經預示了這場變革。她以身體為畫布,將自畫像轉化為文化符號。通過服飾、場景等精心操控扮演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好萊塢電影中的女性形象,繼而把自己隱匿在形象之中,在攝影媒介中建構出幾十個截然不同的“他者化自我”,突出了傳媒時代以男性為主導的女性面貌。[2]這種創作方式顛覆了傳統自畫像的本真性追求,在這里作者已經消失,剩下的是大眾傳媒時代帶來的集體無意識的影響。正如鮑德里亞認為的,真實不再單純,而是被人為生產出來的“真實”。
如今,藝術家正借助人工智能等前沿技術,將自畫像轉化為身體與數字融合的新型實驗。土耳其藝術家雷菲克·阿納多爾堅持“將數據用作顏料,把想象繪制成形”的概念,創作動態裝置,通過對抗生成技術訓練出持續流動的數據化自我。《融化的記憶》通過腦電圖收集并提供大腦如何隨時間運作的證據,使“記憶”變得可視化,促進人們暫時擺脫對世界的習慣性看法和文化偏見,以全新的眼光觀察自身和周圍的世界。其最新作品《內心肖像》收集了幾位參與者旅行過程中的數據,并將其轉化為數字繪畫,體現了藝術、身份和變革的交會。雷菲克·阿納多爾邀請旅行者進行對世界和自我的雙重探索,通過個人道路來揭示集體身份。這種創作徹底瓦解了傳統自畫像的物質根基。
四、結語
文藝復興時期畫家通過理想化的自畫像確認自我身份,近現代創作者在自畫像中探求精神深度并構建個性化的視覺符號,以及當代藝術家用突破傳統的手段進行觀念實驗,都反映了無論藝術家用怎樣的方式呈現自身,都是在進行表達。自畫像的每一種形式都是我們最深層的心理經驗的反映,它們同時也在影響人自身。用何種姿態來創造,使用哪一種表征自我的媒介形式,始終取決于人們對自我的探尋。
[1]出自拉康《拉康選集》,褚孝泉譯,上海三聯書店2001年出版。
[1]出自王潔群、鄒瀟《從自畫像到自拍像:藝術媒介視域中的自我形象審美嬗變》,《浙江社會科學》2021年第11期。
[2]出自李柔佳《“自我畫像”——當代中國女畫家作品中的自我意識》,《名家名作》2024年第26期。
[作者簡介]劉沐時,女,漢族,江蘇南京人,南京藝術學院美術與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油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