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廣西都安的壯族陶鼓藝術是一種極其少見的集唱、念、打、舞于一體的器樂表演形式。以其特有的節奏擊打方式和優美舞蹈表演而獨具特色。都安陶鼓共傳承了八套鼓點,每套鼓點各具特點。經過長期的發展,陶鼓在音樂表演形態、功能應用、制作工藝等方面都有所創新。本文在田野調查的基礎上,對廣西都安陶鼓的起源、形制、鼓點、功能及程式進行了初步探究。
[關鍵詞]都安陶鼓;陶鼓藝術;藝術特點
[中圖分類號]J62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2233(2025)04-0088-03
一、起源探究
關于鼓的起源,最早在文獻中“鼓”指“神農氏之樂”,據《禮記·明堂位》載:“土鼓、蕢桴、葦籥,伊耆氏之樂也。”而“土鼓,以瓦為框,以革為兩面,可擊也”則是漢代時期對鼓外觀的描述。宋代陳旸輯著的《樂書》中則有著更為細致的描述:“杖鼓、腰鼓,漢魏用之,大者以瓦,小者以木類,皆廣首纖腹……”。其后“廣首纖腹”用來指代“細腰鼓”,而針對“細腰鼓”而言,廣西都安陶鼓可以說具有代表性。
陶鼓歷史悠久,宋代文人范成大《桂海虞衡志》曰:“花腔腰鼓,出臨桂職田鄉,其土特宜鼓腔,村人專作窯燒之,油畫紅花紋以為飾?!敝两?,在金秀的一些瑤族同胞家里,還保存著帶有“歲次道光二十一年,何性造作長鼓一只,十方慶旺,四遠傳揚”字樣的陶鼓[1]。由此可知,陶鼓至少在宋代之前就已經出現?,F今流傳范圍主要集中于河池市都安瑤族自治縣下坳鄉板旺村附近,由于對都安陶鼓記載的資料少之又少,筆者只能從傳承人的口述史中找尋線索。都安陶鼓非遺傳承人覃小農告訴筆者:“大旺‘谷條’
局內人對陶鼓的稱呼。
是祖上世代流傳下來的,想著這么好的東西,不能失傳,又是父輩們的心血,便對陶鼓進行多次挖掘和整理,經過幾代傳承人的努力才有了今天的都安陶鼓”。
二、形制考究
關于都安陶鼓形制,據《嶺外代答》記述:“靜江腰鼓最有聲腔。出于臨桂集田鄉,其土特宜鄉人作窯燒腰,鼓面鐵圈……其皮以大羊工革……或用蚺蛇皮挽之。”可見,鼓身是選用當地陶土燒制而成,鼓面則采用動物皮革制作,通過鐵環引固定,形成了一種單面活動膜
活動膜:繩索類膜鳴樂器。此說法為楊秀昭教授首次提出,本文引用此觀點。
樂器。覃小農告訴筆者:“用活動膜的話,廣西這種濕熱地方,溫差比較大,有時候‘音’就變味了,濕熱不定的氣候對比于陶鼓來說,本身就是一種損耗,活動膜也可以大大降低這種消耗,我們就可以根據氣候來調節音色,僅需要調動鼓面的松緊度就可以完成,春夏時天氣熱適當地松開,秋冷時適當地擰緊。”
陶鼓外觀的兩端鼓口直徑相差不大,且呈現出下方大上方小的不對稱形狀,兩頭鼓腔為喇叭狀或球狀,鼓身兩端向中間略微縮小。而在材料的選擇上,鼓身塑胚選用黃膠泥夾砂制鼓,鼓面則用當地的黃牛皮。再用繩索的張力拴著鼓面,來調節音的高低,最初繩索以金屬環緊扣邊緣,兩端則通過圓形鐵鉤與牛皮外側鐵環相互扣在一起,繩索穿越鐵鉤,拉緊后固定于陶鼓中央稍窄的部分。隨著制作和審美水平的提升,材料也從繩索逐漸被以鐵條為支撐的多根鐵柱所替換,以提升陶鼓的耐用性。初始階段鼓的外觀以素燒為主,后經改良后又在原有鼓坯上畫以象征美好寓意的密蒙花。
筆者在田野調查過程中發現,都安地區存在不同形制的陶鼓,即“大鼓”(公鼓)“母鼓”“子鼓”,在廣西東蘭、風山一帶,把腰細,聲音高亢、洪亮的銅鼓稱為公鼓(雄鼓),把腰粗,聲音低沉、渾厚的銅鼓稱為母鼓(雄鼓)。[2]不同于銅鼓之處,這里的“公鼓”局內人稱為“大鼓”,還在此類型基礎上衍生出“子鼓”。測音時“大鼓”發出的音色更加明亮,“母鼓”則顯得沉穩,這與銅鼓的公、母鼓音高相吻合。除音的高低差異外,形制也稍有區別,“大鼓”的體型相對較大,其尺寸明顯大于其他兩鼓;而“母鼓”相對“大鼓”略小一寸;“子鼓”的尺寸最小。表演時“子鼓”主要伴隨“母鼓”協奏;“母鼓”因聲音沉穩、形制勻稱等,在鼓隊中發揮引領和協調的作用,它與“大鼓”“子鼓”緊密配合,確保鼓點節奏與舞蹈動作的協調統一?!按蠊摹币蛐沃聘叽?,加之男子擊打時的粗獷有力,而作為節奏支撐,盡顯陽剛之氣,其舞蹈動作獨具特色,與“母鼓”形成鮮明對比。
三、音樂程式
廣西都安陶鼓作為師公戲中重要的伴奏樂器,憑借其別具一格的音樂程式而被大眾熟知。陶鼓不僅集“唱、打、念、舞”四種表演形式于一體,更以其獨特的鼓點區別于其他打擊樂器。
筆者本次考察了都安非遺的陶鼓隊——大旺陶鼓隊。該陶鼓樂隊由非遺傳承人覃小農親自領隊,鼓手均為周邊市民,共計十七人。隊伍分為“子鼓”“母鼓”“大鼓”三個聲部,其“子鼓”聲部由三名兒童負責,七名成年男子負責擊奏“大鼓”,而“母鼓”聲部則由七名女性擔任。覃小農作為領奏者更是發揮著指揮核心的作用,負責掌控整個樂隊的節奏與速度。演奏時,男子所操持的“大鼓”應位于兩側,以中軸線為界進行站位。“母鼓”則位于中軸線上,“子鼓”則需站在“母鼓”的前方,并在其兩側分開站位。擊奏前,鼓手們相繼步入舞臺,男鼓師邊演唱“柳——臘——利”邊跑向舞臺中央的“大鼓”,抵達預定位置后齊聲高呼“嗚!”。緊接著女鼓師也相繼跑出,到鼓邊時唱“嘿!”。緊隨其后跑出的小鼓師與女鼓師們同步發聲“嘿!”,因各自音色差異,構成了“三聲部合唱”。“大鼓”“母鼓”“子鼓”自后向前依次分開站位,待所有演員都準備就緒后,所有鼓師齊唱“柳臘利——柳”。
(1)唱
筆者采錄時發現,雖是壯族的陶鼓卻用民族語言演唱,且全都是虛詞、襯詞,沒有一個實詞出現。虛詞對應的音符有所差異,“柳、臘、利”均有音高,且音高均不固定。其中,“柳、臘、利”分別對應的是“好、多、多”,是“很好”之意,表示相互打招呼。那為什么沒有實詞呢?從歷史淵源考證,或許當時沒有記譜的符號,只能用襯詞代替,讀會了襯詞,就等同于讀熟了樂譜一樣。[3]當然這是筆者的一個猜想,具體如何還需進一步調查考證。
在“唱”段結束后,緊接數板部分。所謂數板,是指在演奏開始前,由樂隊中的某一位隊員(通常是鼓手或者吉他手)用口說或拍手的方式,提前告知其他成員即將開始的節奏、速度或拍號。這種做法可以幫助樂隊成員同步開始演奏,確保接下來“打”的節奏和拍子準確無誤。
(二)打
“打”的部分在戲曲、曲藝中主要由鼓師負責,用以掌控整場表演的節奏、營造氛圍、配合演員的表演等。像都安陶鼓這種集唱、打、念、舞于一體的藝術形式是極其少見的,伴奏的鼓師鮮少作為獨立藝術形式呈現出來,這也恰恰是都安陶鼓的獨特之處?!按颉钡沫h節是眾人在齊聲高呼“哦!三請”后,隨即開始《三請》這套鼓點。所謂“三請”,即“請天、請地、請師公”,旨在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傳承覃小農所述。
據筆者觀察,“打”這一環節,并非所有鼓師持續性地敲擊每套鼓點節奏,而是間斷性、交叉性地擊奏。
《三請》是首套鼓點,所有的鼓師都要演奏這套鼓點,因為它在整套鼓點中起到了烘托氣氛的作用,人人皆以誠心致敬神靈,象征眾人齊心。此套鼓點需反復兩次后,方能承接下一套鼓點《常四》。
《常四》這套鼓點中,不同之處在于“(主)母鼓
(主)母鼓全程敲擊節奏。
”“大鼓”與“子鼓”負責敲擊鼓點,其他“母鼓”則打重拍。待《常四》結束后,緊接《舞關刀》,眾人齊聲呼喊:“哦!”以預示接下來“舞”的加入。隨即,“大鼓”敲擊《舞關刀》部分,“大鼓”邊舞邊敲邊口念鼓點。除“(主)母鼓”外,其余“母鼓”與“子鼓”皆敲擊著重拍。該套鼓點需反復擊打六遍。
鳳凰自古便是女性的象征,因此《鳳凰》鼓點由“母鼓”敲擊鼓點,其中“子鼓”與“大鼓”負責敲擊節奏重拍。接下來的《大酌酒》鼓點則由“大鼓”與“子鼓”共同承擔,除“(主)母鼓”外,其余“母鼓”均負責節奏重拍,此套鼓點需反復兩遍。隨后的《屯兵》則由“大鼓”組負責,“母鼓”“子鼓”則負責節奏重拍,需重復四遍結束?!度骞濉酚伞澳腹摹迸c“子鼓”打節拍重音,“大鼓”,此套鼓點需重復兩遍。
最后一套鼓點《太?!啡w成員共同參與演奏,需重復兩遍后結束。鼓點結束后,眾人齊聲歡呼,以示慶祝。整個儀式過程嚴謹而莊重,體現了都安人民對傳統文化的尊重和傳承。
(三)念
“念”在都安陶鼓中,是配合“打”的部分來呈現,以《三請》為例,鼓師們在敲擊時,還需念擬聲化字譜,那是否八套陶鼓的鼓師們都是這樣邊念邊打呢?非也,在《常四》中,筆者就沒有觀察到“大鼓”“子鼓”的鼓手們念擬聲化字譜,“母鼓”則負責敲擊節奏重拍,根據節拍內的時值敲擊,而“大鼓”和“子鼓”相應承擔“念”的部分。
(四)舞
在傳統音樂中,邊敲邊舞的藝術形式有很多,如同為壯鄉的銅鼓舞。雖然也是邊敲擊邊舞蹈的藝術形態,但有所不同的是銅鼓舞的鼓手和舞者并非集于一人,而是分開,鼓手負責擊奏,舞者負責舞蹈。陶鼓“舞”的部分較為特別之處在于,舞者和鼓者是集于一人,如男子《舞關刀》中“大鼓”邊打邊舞,其他兩個聲部負責節奏重拍;《鳳凰》則需要“母鼓”邊打邊舞“大鼓”“子鼓”負責節奏重拍等。這些特別之處造就了都安陶鼓區別于其他類型獨特的藝術形式。
四、鼓點節奏
都安陶鼓共有八套鼓點,即《三請》《常四》《舞關刀》《鳳凰》《大酌酒》《屯兵》《三清公洛》《太?!访刻坠狞c各有特點。在演奏鼓點時,需以口念、敲擊、舞蹈三者之間相互配合來表現都安陶鼓獨特的藝術形式,從而形成聲部之間的交錯成韻。
陶鼓的鼓點節奏具有典型的非均分性律動特點,不像均分性律動那樣受固定拍號和節奏模式的限制,非均分律動通常更具有挑戰性,它要求鼓手們有更高的節奏感和協調能力,當筆者在沒有譜例的情況下盲聽時,非均分性律動更加明顯,如第一套鼓點《三請》中的第二小節“"達"”處于強拍、強位,但在聽覺上會有輕重顛倒的感覺,為了找出原因,筆者反復聆聽后發現,小節線后的重音強弱變化,實際上于鼓槌在敲擊鼓邊所造成的聽覺差異。譜面上的“達”在聽覺上給人一種弱拍的感覺。
筆者在對廣西都安陶鼓的數次田野考察中,經陶鼓傳承人覃小農的同意后拍攝了譜例。筆者回到住地后進行整理重新記譜時發現,其譜例中鑼鼓節奏和采錄時覃小農所演奏的有些許的出入,從反復聽記音頻的結果顯示,幾段譜例均不同。例如,第一套鼓點《三請》,其中第三小節的第四、第五拍和第四小節的第一拍,拍照的譜例為“"特兒""朋達達"|"朋朋"”,但筆者聽記卻是“"達達朋朋"|"特兒""朋"”究竟是哪一部分對的,筆者難以確定。而張玄在文章《論以表演為介入點的戲曲音樂形態研究》中也提到過類似的問題“戲曲音樂研究者在面對演唱者記譜時會發生這樣的有趣現象:演員一遍遍演唱,記譜者卻一次次涂涂改改。記譜者不禁問:‘您怎么每一遍唱得都不一樣?’演員詫異地回答:‘一樣啊!沒什么改變!’”[4]。筆者在請教相關的民間藝人后發現,“即興現象”在民間很常見。因此,為了方便學習且不出紕漏,筆者特意在回訪時詢問了傳承人每一個音的具體打法和操作步驟,對八套進行重新記譜(見表1)。
五、功能運用
廣西師公戲、師公舞
流傳于中國南方壯、毛南、仫佬、侗、瑤等少數民族中的祭祀舞蹈。
已有上千年的歷史,舊時師公戲或師公舞(壯語稱之為做齋),須用陶鼓來伴奏,邊唱邊拍,在伴奏聲中“師公”的舞姿更加渾然有力、剛勁雄武。古百越地區,陶鼓為師公舞伴奏早有記載,“劇團是師公班,演員是師公,劇本是長詩式的劇本,內容是民族英雄傳記,民間故事以及改編小說為主,樂隊有三個人,一個陶(蜂)鼓,兩個鑼鼓”。筆者田野調查中,在陶鼓非遺傳承人覃小農這里印證了這點,如她所述:“在我小的時候,它原是在儀式時才可以演奏的,為的是祈求風調雨順、超度亡靈、豐收酬神?!?/p>
據都安百姓介紹,都安的師公戲必須由陶鼓來伴奏才能達到激昂的效果。而今不僅在“盤王節”“祝著節”“三月三”等傳統節日中會演繹陶鼓,在非正式活動中也會演奏陶鼓來為該場合增添一些熱鬧氣氛。除此之外,都安人民也會像銅鼓一樣,把陶鼓充分地擬人化,“大鼓(公鼓)”“母鼓”“子鼓”來稱呼,不僅表現了都安人民對美好事物的想象,也承載著都安人民對美好生活的深切向往。
結"語
廣西都安陶鼓藝術在經歷無人問津、人員流失等低谷期后,歷經數代傳承人的不懈努力,終于迎來了新的曙光,陶鼓現已逐漸順應時代的需求而有所變革,不僅在制作工藝、樂器改良、舞蹈編配等均有所創新,還把原傳統儀式以舞臺化的方式重新演繹,并受到了廣大觀眾的積極反響。然而,當下對都安陶鼓藝術的研究尚屬于初級階段。在此,筆者立足田野,意略拙抒見,作引玉之磚。然而,對都安陶鼓藝術的研究仍需要進一步推進,以挖掘其內在的文化價值和藝術魅力。
參考文獻:
[1]楊秀昭,盧克剛,何洪,葉菁.廣西少數民族樂器考[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9.
[2]蔣廷瑜.銅鼓雌雄論[J].中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1(5):65-68.
[3]張勁松,趙群,馮榮軍.藍山縣瑤族傳統文化田野調查[M].長沙:岳麓書社,2002.
[4]張玄.論以表演為介入點的戲曲音樂形態研究[J]音樂藝術(上海音樂學院報),2020(2):132-151;5.
(責任編輯:馮津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