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我們撥開縈繞在華南閩、贛、粵、湘、桂諸省交界處的云霧,會發現一系列東西走向的連綿山脈,其中有五座關鍵性山峰,統稱“南嶺”,由西到東分別是:越城嶺、都龐嶺、萌渚嶺、騎田嶺、大庾嶺。就體量而言,這五座山嶺都是中小型山峰,它們之所以重要,一是連貫起來阻隔了南北,將山脈南邊直至南海的廣袤區域隔絕為一個相對封閉的單獨地理單元;一是在它們的山腳、山澗存在溝通南北的小徑、要道,使得北方的風能夠艱難而緩慢地吹向海濱。唐代名臣狄仁杰有言:“天生四夷,皆在先王封疆之外,故東拒滄海,西隔流沙,北橫大漠,南阻五嶺,此天所以限夷狄而隔中外也。”直到今日,人們依然將南嶺視為一道天然分界線。
南嶺以南的區域就是嶺南,對應今日的行政區劃包含廣東、廣西、海南、香港、澳門五地。
毋庸諱言,這片地區不是中國歷史的核心區,而是中原王朝的邊陲,是中華文化的“他者”與“后來者”。嶺南在中華大家庭中存在一個從邊緣走向中心、從異質化逐步同質化的過程。“嶺南”一詞出現得并不算早,是隨著中原王朝勢力在嶺海之間的滲透拓展、隨著南北兩地的相融而普及開來的。《史記》中出現的“領南”并不是指現在的嶺南,彼時的人們通常用“陸梁”“南越”“百越”等詞來稱呼嶺南地區,視之為茹毛飲血、烏煙瘴氣的化外之地。南北朝時期,“嶺南”的說法才日益普遍,北方官民對這片土地不再完全陌生。


“嶺南”特指現在的嶺南地區,還有一個演變過程。唐貞觀年間,天下分為十道,最南邊的為“嶺南道”,嶺南一詞逐漸特指化,不過轄區要廣于今天的嶺南;天寶年間,朝廷將福建劃歸江南東道,“嶺南”一詞才最終固定下來,成為南嶺以南地區的代稱。
在中國歷史的早期,嶺南是危險和野蠻的異域。中原人將嶺南視作畏途——交通、科技和衛生保健的落后,導致前往嶺南的千里跋涉充滿風險。前往當地的除了職責在身的官吏、士兵之外,主要是罪犯和在生活難以為繼的窮苦百姓。即便是前者,也不情愿前往嶺南。
湖北江陵出土的張家山漢簡記載了一位名叫“毋憂”的賨(cóng)人(歷史上的少數民族)男子。漢高祖時期,官府征召毋憂去嶺南服兵役,毋憂逃亡被捕。他搬出漢朝對賨人的優待政策,認為只要繳納賨布作為賦稅,就可以免兵役。江陵官府為此上報廷尉。廷尉認為毋憂的辯解不成立,依照逃兵役的律令,將其判處腰斬。


張九齡
唐開元四年(716年)冬,張九齡開辟梅關古道,重塑了嶺南的商路,凡人口遷移、軍隊調動、商旅往來、使節訪問等,大都經過此道。
唐貞觀初年,交州(嶺南)都督因為貪冒獲罪罷職。唐太宗思求良牧,朝臣推舉了才兼文武、廉平正直的盧祖尚。盧祖尚先是拜謝而出,回家就后悔了。唐太宗先后派人前去宣諭促行,甚至許諾:“宜可早行,三年必自相召,卿勿推拒,朕不食言。”盧祖尚仍不愿意赴任,強調:“嶺南瘴癘,皆日飲酒,臣不便酒,去無還理。”唐太宗大怒:“我使人不從,何以為天下命!”斬盧祖尚于朝。


唐代的嶺南道、宋代的廣南路(嶺南)日漸繁華,“他者”“異邦”的文化色彩雖然并沒有褪盡,可也吸引著蘇東坡“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進入明代后,“廣南富庶天下聞,四時風氣長如春”,嶺南地區一躍成為中原王朝的香餑餑,中國政治和文化舞臺上的主角之一。明清時期,嶺南人才輩出,其中廣東士大夫深深介入了政局和思想文化變革,廣東的經濟成為中國乃至東亞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嶺南不再是那個“瘴癘之地”,也不再是官員赴任的畏途,相反,嶺南的許多官缺成了肥缺、要缺和官員們競逐的目標。“嶺南”正式與“江南”“中州”等并列,廣東成為“海濱鄒魯”。隨著廣東的異軍突起,晚清的廣東精英已經沒有了自卑心態,取而代之的是自信。
嶺南地形以山脈和丘陵為主,平地不足三成,水脈縱橫,常年高溫、潮濕,為各個部落自足自立提供了地理基礎;嶺南東南兩面臨海,海南更是中國第二大島,是中國深入海洋聞名的橋頭堡。海洋蘊藏風險的同時,也迫使海濱居民乘風破浪,揚帆遠航。
在人群方面,通常認為,今天嶺南的黎、壯、布依等民族源自百越族群,是本地的“初民”,而廣府、客家、潮汕三大群體的底層是南越人,但是融入了大量南遷的北方人。在多元群體的人文潤澤之中、在中原文化的持續浸染之下,南海之濱孕育出了獨特的地域精神,既保持了與中原文化的緊密聯系,又形成了自己鮮明的地域特色。
嶺南文化的來源既有中原文化,又是百越文化——正如嶺南的人群結構一樣;既有大陸農耕文明,又有往來汪洋的海洋文明;既在中華文化中深耕,又最早擁抱了近代的舶來文化,這就是它的多元。它的開放體現在嶺南是典型的移民社會,兩廣、港澳和海南各地遍布不同時期、因各種原因從內地不同區域遷徙而來的居民。移民在遷徙過程中,注定不會安于現狀、封閉保守。它的開放還體現在珠江三角洲地區更早、更直接地受西方文化影響。
伴隨著嶺南經濟、文化的異軍突起,尤其是廣東的日漸繁榮發達,有關“何為嶺南”“何以嶺南”的討論和研究也密如繁星,成果汗牛充棟。其中既有對傳世典籍的精研闡述和文本重構,也有對圖像、民俗、語言等感官資料的新發現,更有后世成果的層疊累積與再闡發。與上述內容不同,印刻在青銅、陶器、印璽、簡牘、磚瓦、石刻等文物上的金石文字,雋永深刻,不僅有證史、補史的作用,而且另有藝術價值。傳世典籍的傳記通常是帝王將相和名人雅士,金石保留了部分配角、小人物和失敗者的生平;傳世典籍偏重于政治書寫和宏大敘事,金石保留了更多社會史、生活史的內容,視角更微觀,敘述更接地氣。



這些在嶺南的舞臺上演繹的“金石人生”,或南來北往、坎坷曲折,或偏居一隅、尋常無奇,如今都安靜地躺在遺址、博物館、文管所等處,保存著嶺南歷史人文基因,向后人訴說著嶺南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往事……
(責編: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