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提到嶺南,冼夫人是不可忽視的先賢。冼夫人所代表的豪酋勢力,以及豪酋主導的四五百年歷史,更是嶺南變遷中不可忽視的內容。
從秦漢至南北朝,朝廷雖然在嶺南推行郡縣,但影響力非常有限,加之當地民族和社會狀況異常復雜,歷朝無不奉行“羈縻政策”,依靠當地豪酋維持統治。朝廷允許豪酋壟斷權力,僅保留名義上的人事權,僅征收土特產代替租賦。兩晉南朝時,嶺南出現了一批世代占據領地并轄有部曲的豪酋。這些“酋豪”“洞主”“酋帥”等,世代相承,左右一方社會。豪酋的興衰起伏,是這四五百年間嶺南歷史的鮮明特色。
冼夫人,傳聞名叫冼英,生于梁武帝普通三年(522年)。她出身高涼冼氏,家族跨據山洞、部落十余萬家。當時,粵西南、桂東南的馮氏家族與冼氏家族的勢力犬牙交錯。馮氏的主要首領新會馮融是南下的漢人后裔。馮氏在嶺南耕耘了三代之后,為了在嶺南茁壯發展,尋求與土著大族聯姻。大同元年(535年),馮融為兒子馮寶向高涼冼氏求婚。于是,冼氏家族將14歲的冼夫人嫁給了29歲的馮寶。
馮冼聯姻后,冼夫人輔助馮融、馮寶父子安靖地方。公元548年侯景之亂爆發,嶺南駐軍北上作戰,當地出現權力空缺。高州刺史李遷仕意圖謀反,征召高涼太守馮寶前來商議。冼夫人勸阻丈夫前往,并帶兵喬裝打扮偷襲李遷仕,李遷仕大敗,間接穩定了大亂時期的嶺南局勢。馮寶逝世于陳朝初建之時,兒子馮仆年僅9歲。時年37歲的冼夫人毅然承擔起了家族重擔,勉力保持嶺南局勢穩定。十余年后陳朝覆滅。嶺南地區又出現動蕩,“數郡共奉夫人,號為圣母,保境安民”。當時陳朝殘余勢力拒守關隘,阻擋隋軍深入嶺南。隋軍主帥、晉王楊廣想到了冼夫人,讓陳后主給冼夫人去信,說明王朝覆滅、命令嶺南歸化,并以犀杖及兵符為信。冼夫人看到犀杖,確定陳亡不可復興,召集嶺南各地首領數千人,慟哭了一整天,為陳朝盡忠,然后派人迎隋軍南下。嶺南的徹底安定不是簡單的易幟就能完成的。冼夫人的高光時刻是在年過花甲之后,依然奔走在嶺南各地,協助隋朝在嶺南扎下根去。開皇十年(590年),番禺(今廣州)人王仲宣造反,得到多處響應。冼夫人派孫子馮暄領兵救援。誰知,馮暄與造反者友善,逗留不進。冼夫人大怒,把馮暄打入監獄,再派孫子馮盎出兵,過關斬將,打敗了王仲宣。她不顧高齡體弱,巡撫十余州,感動各族首領,引導他們誠心歸附隋朝。仁壽二年(602年),冼夫人病逝,享年81歲。隋朝追封冼夫人為誠敬夫人。



馮冼家族的勢力壯大,是與擁護大一統同頻共振的。冼夫人每次都作出了正確選擇,協助朝廷大軍、鎮撫嶺南各地,每次選擇之后馮冼家族勢力都上了一個臺階。到了孫子馮盎主政時期,馮冼家族勢力達到極盛。馮盎儼然是新的“南越王”。
隋唐王朝需要有能力又忠誠的地方豪酋穩定嶺南,后者需要朝廷的支持來穩固和擴大權勢。從梁到陳,再到隋,三朝君王都與冼夫人合作。隋朝帝后對冼夫人多有賞賜,冼夫人都放在金匱里,同時將梁、陳兩朝的賜物都藏在倉庫里。
如今在嶺南的諸多地區,尤其是粵西南和海南沿海,建造了許多冼太廟(冼夫人廟、冼太夫人廟、誠敬夫人廟)等,冼夫人還以傳說、戲曲、習俗等形式繼續流傳在生前奮斗的這一片土地。1983年,廣東省茂名市電白縣文物普查隊在開展文物普查時,邂逅了清嘉慶年間立的隋譙國夫人冼氏墓碑,并發現了負碑赑屃的殘石,進而確定了附近的冼夫人墓地。2013年,隋譙國夫人冼氏墓被列為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冼夫人墓碑用青色麻石鑿成,高2.07米、寬0.7米、厚10厘米,陰刻楷書,左記“嘉慶己卯”,中署“隋譙國夫人冼氏墓”,右記“電白縣知縣特克星阿、電茂場大使張炳立石”。
借由一場婚姻,馮冼兩族雄踞嶺南上百年。而現藏于廣東省博物館的《寧越郡欽江縣正議大夫之碑》(寧贙碑)和現藏于廣西壯族自治區博物館的《刺史寧道務墓志銘》(“寧道務碑”“中國第一陶碑”),可以幫助我們拼湊出嶺南地區另一個頂級豪酋——欽州寧氏家族的興衰沉浮。
《新唐書·南蠻傳》載:“西原蠻居廣容之南、邕桂之西,有寧氏者,相承為豪。”寧氏家族主要活動在今天的欽州、合浦一帶的沿海地區,正是廣西地區的出海口,秦漢時期就開通了以合浦港為起點通往東南亞和印度半島的海上航線。南朝梁武帝任命寧逵為定州(今屬貴港市)刺史。寧逵是欽州寧氏已知有名有姓的最早先祖,于陳宣帝時轉任安州(今廣西欽州)刺史。寧逵死于陳末,其子寧猛力繼任刺史。他安排弟弟一脈拓地東南,在今廣西北海市周邊招攬民眾,設立新縣。寧猛力親率軍隊向西拓展領地。隋朝時期,欽州以西的廣袤處女地,部落聚居,未設郡縣,統稱“蠻地”。寧猛力沒有一味武力征服,而是恩威并施。各部落紛紛臣服。寧氏家族擁有西至扶綏、北接南寧、東至博白縣、南有北部灣的東西千余里、南北五百余里的廣大地域,成為嶺南舉足輕重的豪強家族。寧猛力的兒子寧長真繼任欽州刺史后,帶領寧氏攀登上了輝煌的巔峰。寧氏勢力臨海,擁有水軍,恰好可以彌補中原王朝海上力量的短板。隋朝攻打林邑(越南南部)、發動遼東之役,寧長真都率軍從征。寧長真還乘隋末大亂,出兵幾乎全占了廣西地區,后敗于隋朝安南郡太守丘和。唐朝進軍嶺南,遣人安撫嶺南豪酋。馮盎、寧長真等紛紛歸降。唐高祖李淵封寧長真為欽州都督,承認廣西東南部為寧氏勢力范圍。


唐朝前期是嶺南豪酋的高光時刻。當時馮氏家族的主心骨已是冼夫人的孫子馮盎。馮盎位居國公,總管南州,眾子侄都位居要職。冼馮一族進入了全盛時期。為了確保家族權勢永固,馮盎積極向長安方面靠攏。貞觀二年(628年),馮盎將兒子馮智戴送到長安充當人質,宣誓忠心。唐太宗李世民聽說馮智戴善用兵,又會占卜,就指著天上的云問:“下有賊,今可擊乎?”馮智戴回答:“云狀如樹,方辰在金,金利木柔,擊之勝!”李世民對這個回答很贊賞。馮智戴后任左武衛將軍,死后追贈洪州都督。此外,馮盎還熱衷與唐朝權貴聯姻——哪怕是流放的李唐宗室。《大唐故朗陵郡王墓志銘并序》記載了唐太宗之孫、吳王李恪第三子李瑋受到武則天的打壓,流放南越期間,馮盎將曾孫女嫁給李瑋。
1987年,在廣東電白縣上坡田村發掘了一座唐代磚室墓,出土的《唐故順政郡君許夫人墓志銘并序》,現藏于電白縣博物館。許夫人墓志透露了永徽元年(650年)馮盎安排子侄迎娶了時任禮部尚書許敬宗之女。許敬宗圣眷正隆,是武則天的心腹,朝堂上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許夫人在潘州生活了11年,并沒有留名青史的事跡。千百年后,我們考釋她的生平,發現嶺南馮氏為她安排的盛大婚禮,成為馮氏興衰沉浮中的一環。許夫人正站在夫家由盛轉衰的轉折點上。
經歷唐初的短暫蜜月期后,唐朝開始了削藩的“小動作”。貞觀元年(627年),李世民撤銷欽州都督府,打擊了寧氏勢力。馮盎逝世后,朝廷又迅速撤銷了高州都督府,將高州一拆為三,雖然三個刺史還是馮氏子弟,但本質上是通過“推恩令”來削弱馮氏勢力。接著,朝廷改變世襲的慣例,選派流官滲入嶺南,同時調豪酋子孫異地任職。寧長真之孫寧道務便未能如祖輩那般世襲欽州刺史,而是調任他處游宦,于封州(今廣東封開縣)刺史任上病故后才歸葬祖居地欽州。寧道務的兒子也未能襲職,且地位大幅滑落。這時,寧氏子弟的一招臭棋,驟然加速了家族的衰亡進程。武則天罷黜唐中宗李顯,將皇后韋氏一家流放欽州。欽州寧氏的寧承基兄弟竟然要逼娶韋皇后的姐妹。韋皇后的母親崔氏不答應,寧承基竟將崔氏連同她的四個兒子全部殺死。韋氏的兩個女兒,虎口逃生,歷經千辛萬苦方才逃回長安。二十余年后,中宗復位,韋氏掌權,血海深仇不可不報。廣州都督周仁軌率軍兩萬剿殺寧承基等人,并將其部眾殺戮殆盡。欽州寧氏一蹶不振。
馮氏家族的衰亡也僅僅稍晚一些。長壽二年(693年),潘州刺史馮君衡被人誣告勾結流人、意圖造反。朝廷軍隊很快兵臨城下,將馮君衡裂冠毀冕,籍沒全家。玄宗開元時期,大將楊思勖奉命征討嶺南豪酋,西江豪酋消失殆盡。唐代宗時,豪酋馮季康、何如瑛等遇害。至此,嶺南酋豪勢力元氣大傷,再無力掀起波瀾了。
馮氏、寧氏等之所以脫穎而出,很大原因是漢化較早、較深。這四五百年間,漢人持續涌入嶺南,社會流動性增加,朝廷勢力穩步滲透嶺南,編戶齊民不斷增加,豪酋勢力喪失了世襲割據的社會根基。到唐后期,豪酋勢力徹底在嶺南舞臺退場。此后,嶺南社會走上了與中原王朝幾乎無異的發展道路。
唐懿宗時期分嶺南為兩道,以廣州為嶺南東道,以邕州為嶺南西道,奠定了后世廣東和廣西的雛形。宋太宗時全國分為15路,廣南西路治所設于桂州,“廣西”得名至此始;廣南東路治所設于廣州,簡稱“廣東”路。宋代嶺南經濟、社會發展已經走到了全國的前列,盡管不像蘇州、湖州那般為國家重中之重,也是市井繁華的先進之地。至此,嶺南完成了從后進到領跑的轉變,晉級為中華大家庭的“先進生”。
(責編:馬南迪)